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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人庆:清寰河畔|古典小说

  • 作者:胡诗琪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7-13 19: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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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寰河岸的灯点起来时,醉春楼开始接客的时辰便到了。灯花盏盏逐水流,照映着河上金楼倒影格外辉煌而迷离。嫖客们便从各方涌来了,高矮胖瘦,老少俊寝皆有之。自高楼上望来,密密麻麻如蚁虫一般。因离着远,面上的神情并不甚明晰,肉欲的渴望却是强烈地迸发开来。少数人有些畏缩,但隐没在大潮中也可强自撑出个得意的笑来。扬城处江南,物阜民丰。加之天高皇帝远,皮肉生意尤为发达。文人名士多往来,吟诵风月,引此为高雅,时风所向,而楚馆章台并不为污秽之地。

      小阁的门被人急急叩响,却听鸨母尖细的声音在外头焦急地扯着:“我的好女儿,可打扮好了无!侯员外今晚点了你作陪,已经房里等着了,可紧着点!”

      秦怀颜听着,手上描眉动作兀自未停,答话道:“还在描眉,妈妈叫他且先候着。”

      手上这方青黛是她所钟爱的,年前一个熟客在京城做生意给捎的。听他吹嘘说是宫里娘娘用的,她只是微微笑着,贝齿半露,一派花明雪艳,倒叫那客人看痴了。不知是否真是宫中的东西,那黛上妆倒是极好的,壳子也十分精致,上绘极生动的秋海棠,便是买椟还珠她也乐意。虽她自信眉不画而黛,但有此黛着色,眉如翠羽,衬着眉下明眸格外盈盈。

      秦怀颜的妆容有自己的一套,不比寻常青楼女子浓艳,也不效仿官家女子时兴的慵来妆——薄施粉黛而慵困缱绻。她的妆极为明艳,长眉入鬓,粉面朱唇,本就精致的五官的优势被妆面扩大,每一出场便夺人眼目,真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妆是柳眉生教给她的,一个唱戏的伶人。他少时家贫,被父母卖到戏班子里。其人肤理色泽,柔靡都曼,扮起旦角来比女人还要勾魂。十七登台唱的一出《洛神》名动扬城,确乎是“翩若惊鸿来照影”,台下看众皆如雍丘王目不转瞬了。

      想起柳眉生来她的神色便柔和了几分,待点了口脂,她方慢悠悠地起身,娉娉袅袅地走了出去。开门便是鸨母那溢粉漏脂的大脸,惨白而口如血盆,煞是可怖。

      秦怀颜惊愕得花容失色,不住抚着心口,见老鸨那姿态显是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不禁皱了皱眉:“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呢!”鸨母讪讪一笑,讨好似的上来搂她的肩:“咱不是看你半天没出来吗,怕你出事,晚晚你可是咱们醉春楼的头牌,便是掉根头发咱也心疼。”

      廉价香粉的气息裹挟着酒气扑面而来,秦怀颜的眸子里闪烁着难以察觉的厌恶之色,不动声色地退出她的挟制,巧笑道:“走吧妈妈,侯员外该等久了。”听罢鸨母忙引着她去往房中。

      侯员外是扬城的地头蛇,在富商里当列三甲,连扬城府尹都要给几分面子。此时他却枯等秦怀颜半晌,面上却也毫无恼色,仍是笑眯眯的样子:“晚晚小娘子来了。”秦怀颜迈过门槛,探进如花的笑脸,朱唇边一对酒靥珊珊可爱:“让您久等了,晚晚敬杯酒给您赔罪。”

      后边鸨母已是贴心地关上了房门,一双促狭的眼睛满是笑意,惊叹袖下侯员外给的银票可真是丰厚。秦怀颜是她十多年前在人贩子手下买来的,听说是掠拐的富贵人家的女孩。这话是颇有可信度的——女孩葱白的手指没有茧,而指尖纤纤,显是未做过粗活的。一张小脸虽稚气未脱,而已有了以后倾城的几分影子。她咬咬牙,讲了许久才用二百两银子买下这颗摇钱树。彼时有富商要以五百金买她作瘦马,鸨母赔着笑拒绝,袖下的手却痛苦地紧攥着,涂着丹蔻的长指甲差点把手心抠破。她现在无比庆幸从前没有眼皮子浅,莫说五百金,便是这位晚晚姑娘当年的初夜便已千金。

      那是晚晚在她十年的培养下登台的初夜。以官家小姐之礼陶冶之,以风尘床笫之术教导之,殊色秀容而贵气自成,吐辞流盼间却又巧伺人意,两种看似相悖的气质在她身上却奇异地融合起来了,最是让男人欲罢不能。十四岁含苞待放的年纪,,当夜采撷的富商豪掷千金。而后每提起当夜莫不抚掌眯眼,大叹妙绝。那夜后的晚晚便是扬城第一花魁,才艺双绝,连见上一面都是难求。

      “妈妈,怀颜可在?”忽听得有一男子清朗的声音唤她。这声音她倒是熟稔,却当即变换了脸色,面皮耷拉了下来——这位见晚晚却不用花半毛钱。柳眉生显是刚下戏,中衣外歪斜地披了件外袍,脸上油彩半卸显得有几分滑稽,但仍难掩眉眼的美艳。

      鸨母撇撇嘴,睨着他道:“晚晚有客陪了,柳老板找她作甚。”柳眉生的神情黯然了一瞬,转而看向老鸨,眉目殷切道:“我找她有急事,能不能请她暂时出来一下,半刻钟便可。”鸨母的神态冷淡,转着拇指上扳指不语。柳眉生知晓了她的逐客之意,也并未再勉强,只是往她手上塞了一锭银子,言辞恳切:“您一定要转告她,让她这两日须得待在醉春楼里,切莫接外场的邀约。”鸨母的神色登时变了,笑意上了脸颊:“哎,一定给柳老板您传达到。”听罢他转身走了,瘦长的身影像一只孤鹤。有姑娘与嫖客搂着亲嘴不小心撞过他,他仿若未知,浑噩地走下楼梯。醉春楼内,衣香鬓影间推杯换盏,男子的调笑,女子的娇笑,似乎都与他无关。

      却说这厢侯员外与秦怀颜酒意正酣,侯员外忽正色道:“晚晚姑娘,此番我来此的目的是代府尹之意,邀你后日去府上赴宴。”秦怀颜当即欣然受之,笑着道:“府尹大人的邀请晚晚自然应允。只是敢问老爷可要带琴?”

      这事实上是他们一行的黑话,若带琴只是吟风弄月附庸风雅,若不带则是聚众荒淫,她是颇厌恶于此的,只是府尹大人之意不可拂之。听罢,侯员外只是略一思索,口中喃喃一掠而过,秦怀颜并未听清。而侯员外一笑:“须得带的,曲水流觞不可少晚晚姑娘的仙乐弦声。”秦怀颜方放下心来,含笑颔首道:“晚晚定会如时赴约。”

      谈笑间已是酒过三巡了,侯员外起身理了理袍子。秦怀颜知,他是准备告辞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秦怀颜不甚知晓,只知道他家中妻子似乎是他困顿之际所娶的。是个农妇,听闻大字不识而相貌平平。他们这种烟花之地,总有妒妇气势汹汹地来捉奸来闹,可那位夫人却从不曾来过。侯员外也从不曾在此过夜,只是听听曲子和琴音,为上头不便来此的官家传个口信。她是颇欣赏侯员外的,说来也是好笑,偷腥薄情的事见多了,这样的真情让她觉得难能可贵。

      侯员外前脚刚走,鸨母后脚便窜进来了。“晚晚”,她搓着手,“侯员外找你何事啊?”

      秦怀颜正对着铜鉴补着唇上的口脂,也不看她,随口答道:“邀我后日去府尹府上。”老鸨一滞,脑海里柳眉生的话一闪而过,但眼珠子一转,竟是生生地将嘴边的话压了下去,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可是有什么贵客要招待?”

      府尹开宴,宾客来头自然是不小,提及此秦怀颜也有些肃然:“听着似乎是个王爷。”鸨母大骇,嘴张得硕大直欲吞下一个鸡子:“王…王爷?!嚯,这尊大佛来我们这座小庙作甚。”秦怀颜轻笑一声:“谁晓得呢。”

      “刚才,”鸨母有点嗫嚅,“柳老板来找你了。”“啊,”秦怀颜的情绪总算有了些波澜:“眉生?他何时来的,可有说是何事?”见着鸨母的神色闪烁未明,她有些心焦,声音也不免带上了厉色:“可是眉生出什么事了!”鸨母忙连连摆手,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煞白:“没…没有,柳老板人红戏红,哪会出什么事!就是…就是他叮嘱你这几天莫要接外场的宴约。”

      秦怀颜一愣,可是她才刚应下侯员外的邀约,眼下也无爽约的可能。只是柳眉生做事自有道理,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起来。当即便整理了下要出去找他。

      柳眉生住在梨园附近的一处地方,院子并不很大,只有两进大小,但只有他和门僮、洒扫仆人各一,便也显得有些空落落。

      秦怀颜的软轿待迫近他家门口,却发现此刻那门外,竟是兵卫仆婢侍立许多。门僮小李在门外颇有些局促不安之状。她忙唤了轿夫落轿,下了轿慢慢走向门去。

      小李识得她,忙上前来行礼,附耳道:“晚晚姑娘来得不巧了,柳老板正有人找,来头可大了,这兵卫手上的刀剑锃亮!”秦怀颜一顿,轻声道:“那客人来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两人在书房里谈话,门口还有兵士守着,不让人进。”小李咂咂嘴,神情充满了畏惧。“那我改日再来,”秦怀颜说道,慢慢向轿子的方向回走。可待回了轿,她只是嘱咐轿夫先不要起,而她掀开轿帘的一角注视着大门的方向。

      约莫一刻钟后,有人从那门里出来了。看着大致四十岁,服饰华贵而威严自成,显是久居上位者的模样。但此刻提到表情却有些恼怒,周遭人皆噤声垂首不敢多言。这让秦怀颜更忧心起了里面柳眉生的境况。待那帮人离开后便急急忙忙进去了。

      柳眉生还在书房里,看着手上的一方玉佩怔怔出神。一向听觉敏锐的他竟未发现秦怀颜进来了。秦怀颜轻唤他一声方回过神来。

      “怀颜,你怎么来了?”说罢他又想起那句嘱托,忙道:“妈妈可有与你说了我的话。”秦怀颜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轻柔道:“说了的,这才来找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怀颜,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柳眉生忖度着如何开口,“刚才那人是睿王。”

      “睿王?”秦怀颜有些诧异,“他来找你有何事。对了,后日府尹府上的宴邀我之前应下了,听着那睿王也要来。”

      “什么?”柳眉生有些震怒,又转为凄怆的苦笑:“罢了,终究逃不过的。”

      秦怀颜颇有些云里雾里,只得皱眉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还记得我娘吗?”柳眉生道。

      “嗯,记得。”秦怀颜不明就里,答道。柳眉生的娘是个农妇,在他小时候便卖掉了他。此后也并无什么来往。

      “她并不是我娘”柳眉生缓缓抛出这句话,“我娘在我小时便亡故了。”

      秦怀颜大惊,面上有些难过,她并未听柳眉生提及过此事,想来此事于他是不愿揭开的伤疤。又听着他继续讲了下去:

      “她是个南曲,琴和筝都弹得极好,人又生得美。听说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被抄家了才沦落于此。多少富商出价她都从不应允。那时候睿王南游经过此地,听了她的曲,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当晚便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两人好了一阵子,睿王要把她带回京城,她也很欢喜。可是,”柳眉生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带着惨然的苦笑,“睿王已有王妃了,很是善妒,娘家又厉害。听了睿王竟与风尘女子有了纠葛,娘家的势力便参了睿王好几本。皇帝震怒,急召他回京。他便向那女子许诺,待解决了事情便回来找她。我娘,她很是信他,发现有了我之后也不再抛头露面,靠着积蓄和睿王留下的钱也活得挺滋润。只是生下我一年后,她苦等睿王不至,再也坐不住了,将我暂托在那户农家里便说要去京城寻他。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柳眉生的眸中噙满了泪,方咬牙切齿道:“那睿王说,她去扣睿王府的门时与睿王妃正正打了个照面,被她活生生乱棍打死了。”

      秦怀颜大骇,眼见他的泪簌簌地下来,颇有些手忙脚乱地递帕子给他:“如此草菅人命之事……”未说完她也觉得自己说得荒谬,她们于那些大人物而言不过蝼蚁,人命之贵贱早已十分分明了。“这么说来,你岂不是睿王之子,那睿王是要认回你吗。”

      却听得柳眉生冷冷一笑:“那是自然的,大约是上天的报应,他的儿子不是胎死腹中便是幼年早夭,眼前便要让我回府,认那个害死我娘的恶毒女人为母妃。此等事情我可做不到。”

      “可他是睿王,”秦怀颜有些发冷似的颤抖,“你斗不过他的。”

      提及此柳眉生的眉皱起:“我若是孑然一身自然是不怕的,大不了以命相抵。可是,怀颜”,他微顿,看向她的眼满是愧色:“我怕他会动你。”

      秦怀颜方才明了,她有些动容:“想来我一个妓子,他也并不会认为于你有多少分量。若是他真以我相要挟,你也并不用顾虑我,我并不想成为他人威胁你的把柄。”

      “我知晓了”,柳眉生缓缓道,随即粲然一笑,星眸灿灿,“我还有个夜场,演的是春闺梦,不知道晚晚姑娘可有空来给我捧场?”

      “那自然是有的,”秦怀颜莞尔,“柳老板的戏岂有不捧场之理。”

      秦怀颜起身告辞,却见得柳眉生呈上手中的物什。温润白皙的掌心摊于她眼前,是那枚一直被他攥在手上的玉佩。绿得发黑,成色极好,上刻一株花,是秋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柳眉生眸色深深,“我新得的秋海棠玉佩,想来与你极配。”两人常互赠礼物,虽这枚玉佩看来颇为不菲,秦怀颜也欣然受之,想着下次挑个好东西给他送来:“那我便收下了,多谢你的美意。”玉佩入手极为温润,而通体沉透,执于手中让人心生欢喜。

      亥时三刻,柳眉生的戏上了,台子正搭在清寰河边上。河灯璨璨,迷离又华美。秦怀颜坐在离台子很近的位上,看他莲步轻移缓缓出场,台下的叫好声便不断响起。他的眼波扫过来,腰支轻亚,水袖利落地攒了朵花,叫好声又是一阵。台下秦怀颜也是笑着叫好,眸子紧紧随着台上的柳眉生。

      他的嗓子似甘澧,叫人闻之欲醉。晚上的状态更是奇佳,水袖台步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唱腔濯濯如春柳早莺,叫好声充斥全场。

      “可怜负弩充前阵……”

      可待唱到这几句时却是喑哑难名,有些呲花的意味。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有观众发出了嘘声。秦怀颜有些担忧地望向他,却见他神情痛苦地吐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台上。

      她在座上呆若木鸡,身体却先一步地腾地冲向了台上,可眼见有兵卫冲了上来,将她挤得摔倒在了地上。现场动乱,有男人威严的声音慌乱地响起:“快传随行的许太医!”

      秦怀颜瘫坐在地上,妆发凌乱,眉眼呆滞。眼见柳眉生被他们抬走,嘴角沾了血,粉白的扮相艳丽得诡异,他的眸子还圆睁着,似乎有留恋之色。

      这个月扬城出名的红白喜事各一,白事乃当红伶人柳眉生在台上突发恶疾不治身亡,红事乃醉春楼头牌晚晚姑娘被睿王抬作贵妾,随其回京。

      离开扬城的时候秋海棠开得正好,清寰河畔种了许多,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秦怀颜在去京的马车里,眼见清寰河被扬尘掷于车后,愈来愈小直至不见。手上的玉佩已是温热难言,似乎要烫了手。

      “夫人您没事吧”身边丫鬟怯怯喊了声她,她方才发觉泪已生生落满了衣襟。

      她呆呆地望着那丫鬟,言道:“我似乎与柳老板生得有些相似。”

      丫鬟压低了声音:“听说您生得与柳老板的娘很像呢。”

      原来是这样。

      秦怀颜喃喃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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