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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纯羽:困局

  • 作者:范纯羽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7-14 0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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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孙女儿朵朵玩累了,睡在邵君君身边沙发上。邵君君抱起了孙女儿,放到小卧室床上去。

      邵君君关上卧室门回到客厅,听到远天隐隐传来一阵儿雷声。热风携带几滴雨点儿,从打开着的窗口飘进来,邵君君闻到了一丝儿土腥味儿。她走到窗户下。

      近处,一株合欢树迎风摇曳,从五楼看下去,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一树粉紫色合欢花,在满树绿叶丛中绽放着诱人的光芒。

      乌云从天的四围合拢过来,很快铺满了整个天空。

      雨点儿密集起来,雨声越来越大了,透过玻璃窗望出去,小区里,高矮参差的乔木林完全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中。

      这是七月初的雨。

      整个城市格外的闷热。不知道这雨能下多久。邵君君期望这雨不要停,至少下个半天一晌的都行,她期望这雨能压下去那闷热的暑气。

      这雨使她想起来两年前,也是七月,她在医院里伺候丈夫,丈夫患的胃癌晚期。一米七八的个头,一百四十斤的体格,被一场癌症摧残到八十来斤。一张国字脸,原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小麦色健康肤色,现如今只剩下松松垮垮一层薄薄的肉皮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骨上,面色暗黑,一派死气。

      丈夫好几天吃不下去东西了。胃部似乎完全失去了消化功能,邵君君费了好大功夫喂下去的面水儿,被他一口一口吐出来,洇到围在脖领处的白色毛巾上。

      一阵一阵的胃痛不断袭击着这个人,他在床上痉挛,在床上翻滚,在床上抽搐,吃药和输液已经不起作用,她在旁边看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病人的痛苦挣扎,像钝刀子割肉一样,割着她的心。她有一阵子心疼的默念着“这样子受罪,不如一下子去了罢了。已经是没有丁点儿办法了。他怎么受得了!他怎么受得了!”

      终于还是去了。

      那天下午,丈夫一遍遍要求邵君君去办出院手续,坚决要回几十里外农村的老宅子里去。那个村子目前仅有很少几户人家了,因为煤矿的采煤巷道就在村子下面,村子里好多年缺水,饮用水都是从村外很远的地方拉回去的。她家那个宅子多年没住人了,老椿树的浓荫,罩着大半个院子,显得潮湿阴暗,荒草丛生,一直掩到半截屋门。邵君君早就懂得丈夫的心思,知道他迟早会要回到老祖宗留下的宅院里的,他要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几天,她趁着儿子跟她换班儿的空闲,回农村老院子忙活了两个后晌,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准备随时迎他回来。只是不知道房子从啥时候开始漏雨了,屋里这里那里都是漏雨的痕迹。

      回到家刚刚几个小时,夜里两点钟时候,病人睡死过去了。他没有一句遗言,没有半句托付的话,他被疾病折磨尽了力气,他什么也顾不上啦。

      看着皮包骨头的丈夫干枯在病床上,邵君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甚至庆幸他的丈夫总算是脱离了苦海,再不用承受胃痛的折磨了。

      这一天是七月十三。大儿子守在灵前嚎啕痛哭,儿媳妇抱着自己闺女陪在旁边小声呜咽。院子上空雷声隆隆,暴雨如注。

      停灵三天。火葬。入土为安。邵君君眼看着众邻居操持完她丈夫的大事儿,一个个离去。她感觉一种死寂一下子升腾起来,弥漫着整个院子。她喊上儿子儿媳,抱上小孙女儿,赶紧锁了院门,打车回了城里。

      亡人已去,日子还得过下去。只不过这日子孤寂了许多。最初时候,深夜睡梦中,邵君君似乎有几次被丈夫的痛苦呻吟惊醒过,她急急忙忙坐起来穿衣服,准备为丈夫端汤拿药去,衣服穿到一半,才清醒过来。她深深叹息一声重新睡下,却好半天睡不着了。

      她想起自一九九零年与丈夫结婚以来,丈夫在供电公司上班,她在家里做全职家庭主妇,生养了两个儿子,辛辛苦苦供俩儿子上学,满心期待儿子能学有所成,谁知两个儿子都不是上大学的料,初中稀里糊涂上毕业,就再也赶不进学校去了。后来老大出去打工,几年里去过好几个城市,换了好几个工种,也没挣到啥钱,还因为参与了小偷集团偷盗,被关进去半年多。为了大儿子的事儿,邵君君交了一万五的赔偿金,还交了不少诉讼费,前后找人帮忙又花去了一些钱。全家仅丈夫一人上班挣工资,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大儿子还那么不争气,叫她夫妻又破财又丢面子,真是苦不堪言。

      大儿子虽然捣蛋不成事,却有一张能讨小姑娘欢喜的嘴,跟一个大专生谈恋爱,居然谈成了。姑娘马睿娘家安阳人,也没有正式工作,两个人是在郑州富士康打工认识的。两年以后,马睿父母要求邵君君给俩孩子操办婚事,邵君君手里攒的那俩钱早被大儿子糟蹋光了,无力应对,又不能不办,就四处借钱。好在婚房还是有的,是城市边缘的那种安置房,女方虽然不满意,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已经怀孕四个月,明白自己实在没有啥挑剔的空间了。勉勉强强,为大儿子操办完婚事,也算了却了一件大事儿。

      二儿子不想上学,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晃来晃去,没个正业。邵君君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让他参军去吧,好歹去部队锻炼几年,兴许还能有点儿就业机会。她跟丈夫一起去找大伯子哥,好说歹说,请他去市里武装部找找人,把老二送进部队里去。大伯子哥也很实诚,居然把事儿跑成啦。老二应征入伍,去南京舟桥部队服役两年。复员回来,在当地仍然找不到合适工作,无奈之中去深圳打工。老二没有相应学历,没有任何技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事儿干,打工挣的钱养活自己都困难,更不要说买房子娶媳妇儿啦。他这个工厂干俩月,那个公司干俩月,换来换去,在南方混了几年,仍然看不到什么希望,就凄然回到了小县城。

      大儿子家添了个女孩儿。邵君君得去伺候儿媳妇马睿坐月子了。临走时候交代二儿子:“不要再去网吧了,你都多大了?想办法找个正事儿干干,好好攒钱给自己娶个媳妇,跟你大哥一样成家立业,叫爸妈少操点儿心。”二儿子嫌她唠叨,闷着声说“你快去伺候大嫂吧,你还顾得上管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半个月以后,一件儿天大的事儿发生了。

      那天,邵君君正在厨房给儿媳炖乌鸡汤,辖区派出所打来个电话,那电话简直就是晴天大霹雳。她的老二儿子,吊死在二十几里外的山沟里了。一个牧羊人报的警。那个山沟植被茂盛,山高谷深,很少有人到那里去的。如果不是那个牧羊人,谁能知道老二会吊死在那里呢?她问丈夫:“我出去才这几天,你们爷儿俩咋啦?老二咋会走这一步?”

      丈夫整个人都不好了。呆呆的,反应异常迟钝,哽咽着,断断续续说了几天里发生的事儿。老二一天到晚钻到网吧里打游戏,七天没回过家了。丈夫找到网吧,当众扇了老二一耳光,骂他是个不争气不上进的货。扇完了骂完了自己就上班去了。等上完夜班回到家,看老二房里还不见人,就又去网吧找。网吧老板说,“中午你打了他,你前脚走他后脚也走了。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后来几天,丈夫下了班就去找,市区的网吧找遍了也没找着。他以为老二赌气又出去打工了!就没言声。“谁知道会出这事?谁知道会出这事儿?我干啥打他那一巴掌啊?我干啥打他啊?”丈夫拿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后悔不已。

      还能说啥呢?邵君君不敢再问啦。她怕丈夫再出个啥事儿,就后悔也来不及了。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邵君君强撑着安慰丈夫:“老二就是个讨债鬼,生来的命。咱俩养他那么大,供他上学,托人叫他参军当兵,咱们俩对起他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他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随他去吧!”口里想法儿安慰自己丈夫,心里的痛苦再也不知道跟谁说去。从那以后,丈夫跟换了个人儿一样,以前那么爱讲笑话的一个乐天派,完全失去了生气。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就去到老二坟上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每次都是邵君君跟大儿子一起,生拉硬拽地把丈夫从坟上拖回去。

      后来呢?后来丈夫就患了胃癌了。先是吃不下饭,后来白天黑夜的疼,就去医院看。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胃癌晚期。”邵君君很清楚丈夫是陷进自责的坑里了。没有人能拽他出来,他认定老二去那么远的深山老林里吊死,就是恨他当众扇了老二耳刮子,当众骂了老二,使老二丢了面子。他是不愿意再见恨铁不成钢的爸爸了,才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吊死的。“老二就是死在自己亲爸爸手里了。”他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

      邵君君想:“他是钻进牛角尖里啦。咋说都叫不醒他。他是太苦闷了,那病就是他自己闷出来的。”

      邵君君苦哈哈地想着以往那些事儿。

      窗外雨声大作。白茫茫的雨雾在视野里飘摇。一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六月半以来,气温居高不下,40度的高温频频出现,空调日夜不停,偶尔出去走一圈,就感觉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蒸笼,热气从天空、地面、建筑物的墙体、从身边漂移而去的汽车辐射过来,叫你感觉如果有个火柴头滋啦一下,就可以点燃空气,整个城市立马会燃烧起来。从未经历过的闷热啊!

      丈夫去世一年,她一直住在大儿子家里照看孙女儿,儿子儿媳继续去富士康上班。有一天,大儿子打电话要跟她商量个事儿。大儿子说:“妈,我们俩在郑州打工也不挣啥钱,每次回去看孩子,路费花得也不少。再说马睿又怀孕了,在富士康也干不了多久就得回去。我们最近商量了一下,想回去开个饭店,你不如把咱家那套旧房子卖掉,给我们做本钱。”

      邵君君想不到大儿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想,房子卖了,自己以后住哪里?能常住在大儿子这里吗?再说,这房子也才两室一厅,孙女儿过几年大了,不得住小屋里来?儿媳要再生个孙子,他们一家住这房子都够紧张,自己更是待不下去了。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儿子说了,大儿子说,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邵君君觉得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房子卖了,她以后可真是无家可归了。她想起来,丈夫去世才半年,有一次大儿子对她说:“妈,最近三五年,你可不能想再嫁的事儿,我跟马睿去富士康上班,你在家带咱小朵朵,她上学了,你还得接送她上下学呢。”

      儿子这话说得轻松,邵君君听起来却特别刺耳。她没想到大儿子能这样跟她说话。她伤心难过了好多天。她想到丈夫去世以后,她处境难了好多,住在大儿子家里,伺候完小的,伺候大的。儿媳妇从来没有理家的概念,衣服脏了随便换下来往卫生间一扔,就不管了,厨房门没进过,客厅再脏再乱,她都不着急,更不要说搭把手拖拖地啦。大媳妇马睿花钱大手大脚,时常上淘宝买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些衣服就没见她穿过几回。

      他们俩有机会就去看几十元一张票的电影,散了场,就在街上饭店吃几十元的麻辣烫。他们时常埋怨邵君君做的饭不好吃。马睿说“妈,吃饭是不能节省的。营养不全面,身体会吃亏的。”话是这样说,小两口可从没有给过她一分钱,丈夫那点儿抚恤金经常被邵君君拿来贴补家用,眼看着就要花光了。自己年轻时候没有工作,现在也没有退休金,她的生活很快就会没有保障。现如今,他们又提出来卖那套老房子,那房子能卖吗?虽然自己已经五六十岁了,可谁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万一活个七老八十的,往后的几十年总不能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吧?

      邵君君自从接了儿子那一通电话,心就像在火鏊子上煎一样。她伤心难过,六神无主。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姐说了,大姐劝她“你可千万不能卖那房子!”不能卖的理由跟她自己想的也差不多。她还是焦躁不安,她又跟妹妹说了,妹妹当然也是劝她这事儿可不能听孩子们的。可是,不卖房子,小两口能理解她吗?他们会觉得当妈的不支持他们创业,儿媳妇马睿那脸色可就更难看了。大儿子又特别听媳妇马睿的。她在这个家里真是孤立无援,没有人能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啊!

      她想起来了几十里外的农村老院子。“难道将来还得回那里住吗?那里早就没水了,怎么生活?听说村里人都搬光了啊。”她想她要是回那里住就是死路一条。

      头顶滚过一阵闷雷,一道闪电划过黄昏的天空,消失了。雨线儿纷纷扬扬,在风中倾斜着。

      邵君君脸上有泪珠落下。

      她想起来小学同学张巧巧的话:“我们孩子他爸死了好几年了。我自己身体好好的,没病没灾,咱还有几十年活头儿呢。找个老伴,往后也有个说话的人。”张巧巧说到做到,她真找了个退休的煤矿工人,两个人春秋季的时候,还会省里省外去旅游。她也给儿女领孩子。她对儿女说:“我趁能走动路的时候出去看看,你们可不能老拿带孩子拴住我。”俩孩子也能体谅张巧巧,说“妈,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叔叔陪着你,俺们也放心。”

      张巧巧这几年活的滋润着呢。那个退休的煤矿工人只有一个闺女,早几年去澳大利亚留学,后来在澳大利亚成家定居了。老矿工一个人没有一点儿负担,跟张巧巧过一块儿以后,事事儿听张巧巧的,对张巧巧的儿女也是十分和气。

      张巧巧又走这一步可是走值了,那是张巧巧的福气好啊!

      我呢?我有这福气没有呢?

      熟悉的人里头,不是也有很多再婚的老人,因为双方儿女的参与,过几年就过不下去的?那样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呢。

      人的命运该有多大的不同啊!

      邵君君陷入了思考的困局……

    【审核人:雨祺】

        标题:范纯羽: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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