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春天，二双跟妈走亲戚去了趟滨海，居然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女人。
那时节村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房前屋后、旮旮旯旯到处都涌动着芬芳的气息。蜜蜂哼着小曲儿一头扎进粉色的花房里，忙碌着一场甜蜜的花事。
值日那天，新娘子踏着爆竹的碎片袅袅走来，像从画里飘出来的美人。粉脸红腮就像村口盛开的桃花，柳眉大眼，樱桃小口，斜襟小袄和百褶长裙掩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
村里那帮单身的小子闹洞房时，把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坏点子全都用上了，故意闹哄哄地挤来挤去，时不时浑水摸鱼偷摸新娘子一把，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要是平日再去偷摸那可就是耍流氓了。再说，不这样就不叫闹洞房。
闹洞房闹到高潮，是大伯的出现。大双怕被捉弄，喝了几杯喜酒就赶快回到隔壁的家。小青年哪里能放过他，一帮人吆三喝五，硬生生把他从家里揪出来，脸上涂满新娘子的胭脂雪花膏，推搡着直往新娘子身上撞，臊得他满脸通红。嬉闹声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把这土墙草苫的新房都快挤破了。
这大双喝了几杯酒有点上头，被一推一搡的头就有点发晕，胃子就翻腾开来，竟然当着新娘的面“哇”地一口吐了自己一身。新娘子赶忙掏出自己的手帕，大伙又起哄了，非要新娘子替他揩。新娘子无奈地揩了两把，混乱中有人把手帕往他裤兜里一塞，就赶紧架着他回了家。
大双家里的替男人脱鞋解衣时，见裤兜里鼓出一块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块花手帕。这不是新娘子的吗?她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见过，怎么会在他的裤兜里?难道那时候就……难道今晚……她不敢想，但还是在想。
她虽然长得不那么出色，但在这附近十里八村也是数一数二的，更因为她是大队书记的闺女，人前人后就有了一种优越感。这双胞胎弟兄论长相都不丑，论个头老二比老大还挫点个，却娶了个比她漂亮的媳妇，她心里不平衡。今晚大双被人揪去闹洞房，她心里本来就酸酸的，见了这块花手帕，她内心起疑，妒火中烧，她不知道那块花手帕是闹洞房时一个触寿佬想捉弄她的，因为她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
她一把揪醒了男人，一番拷问，问不出个所以然。第二天她以还手帕的名义套问新娘子，新娘子红着脸，也说不清手帕是怎么进他男人口袋的，这就更可疑了。
2
刚过门的小媳妇名叫秀莲，一嫁过来，便吸引了村里青壮年男女，草房子里经常人满为患。秀莲原是滨海戏班子唱淮剧的，因为家庭成分高，被下放到原乡。她爱说笑，会唱戏，就像一个戏匣子，只要有人要她唱，她就大大方方地唱，从来不扭捏。说话间便翘起了兰花指，迈开了小碎步，唱起了《白蛇传》中的一段：“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修炼有此身……”刚唱了两句就停下了，她不敢唱，那是封资修的一套。有人说不挨事，她就继续唱下去。那鸦口婉转轻飏，就像黄鹂脆鸣，那小蛮腰柔若无骨，宛如春风拂柳，活脱脱淮剧名旦五岁红第二，那模样真真看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爱屋及乌，二双爱女人，也爱上了淮剧。秀莲从娘家带来的收录机正好派上了用场。二双听久了，也学了个半生不熟的。他会一边干活，一边唱凌顺武的《买油条》：“全家算我起得早，家务由我一人包……”
你还不要说，自打秀莲嫁过来，这家里地里的粗活累活真的是他一人包了，秀莲只负责做饭洗衣服。二双打心眼儿里疼爱秀莲，真真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过去不怎么注意形象的他变得干净利索，人就更显得十二分精神。
一篱笆之隔的大双家的可就越看越不顺眼了，她不屑地对着自家男人直撇嘴：“听听，听听，这哪像过日子的人家，整一个聊斋中的陶望三对狐狸精，整天叽里呱啦唱这唱那的，什么正事都不干，祖宗一样供着，像个什么样子!”她是那种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芝麻大点事儿的女人。自从那晚之后，那花手帕就成了她一块心病，相处中每每对弟妹出言不逊。
大双斜了一眼老婆那身段，歪着头不怀好意地讪笑：“长得好看还用干活，嘿嘿，看着就带劲!你要是长得有人家那样，我把你当七仙女供着……”
一句话没说完，一个苕帚疙瘩就打过来：“供你妈个头!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见了好看的女人就迈不动腿。长得好看有屁用!能当饭吃?能当水喝?”
大双不怒反笑：“还真对了，有句话你没听说过吗?秀色可餐，顶饥抗饿。”
“那可就好办了，到饭点的时候你就到他家看去吧，省得我忙活了。”大双家的说着说着脸就拉下来了，把摘了一半的豆荚狠狠摔在了地上：“哼!你们男人个顶个都那熊样，今天，没得饭吃!”
二人拌嘴的声音顺风灌到二双耳朵里，二双不悦，秀莲却不放在心上，照样唱着过日子。二双呢，也就一副后知后觉的憨样子，但心可细着呢，每次女人来月事他都不让她碰凉水。到了晚上他都会烧一大盆热水给她洗脚泡脚，然后让她舒舒服服躺下。作为奖励，女人就会在他的脸上亲一下，依偎在他的怀里，把他的手挪到自己的胸前，他就憨憨地笑了。秀莲就喜欢他这憨样子，该傻的时候傻，心里装着你。
3
一日，大双家里发生了“命案”，两只正在生蛋的母鸡突然死在了自家的屋前。大双家的头脑第一反映就是秀莲毒死了她家的鸡。因为她说了她的坏话，她记恨在心就来报复她;因为她家靠得最近，随时都可以来放药;因为她家从来没有死过鸡，这鸡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狐狸精来了就死了。人说疑人偷东西越看越像，她像疯了一样跺着脚骂起来：“大家伙看啊!这给畜牲下毒可是要遭雷劈的呀。老话说得好，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没想到这只狐狸精欺到老娘的头上来了……”
外面一下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乡邻，大双家的叫嚣得更凶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坐在两只死鸡中间哭天嚎地起来：“裤裆里痒了吧?好办呀，想偷人你可劲儿偷啊!村里大老爷们有的是，哪一个不能把你伺候足了?”这个粗茬大嗓的粗俗女人，这一句可说出了自己的痛处。
二双先听她指桑骂槐，咽着吐沫忍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气得摸起小车绊要去揍她，秀莲一把捺住了他：“算了，别去找那不痛快，清者自清。那人疯子一样，能说得清道得明吗?”
大双从外头回来，老远就听到了自家媳妇的叫骂声。他铁青着脸，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嘴巴，一把把她拽起来拖回到里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原来，这一阵家里老鼠闹得凶，大双一早去集上买了一包老鼠药，回到家顺手挂在石磨的磨耽上又出去了。一转身的工夫那药没了，那包药的纸随风飘走了，那鸡饱食了穿肠美味，一命呜呼了。
这事可不好再嚷嚷，男人就去赔礼道歉。女人自知理亏，又不想认错，以后碰面了，就跟路人一样也不搭腔。
4
下傍晚了，盛夏的太阳还毒辣辣地烤人，场上的草堆像是要被烤焦了。大双家的从娘家回来，看见草堆被糟塌得乱不胡形的，麦楷下赫然遮盖着一块花手帕!又是花手帕!是她的，没得二人!乡下人没得这么好看的手帕!这对狗男女!“捉贼捉脏”，这偷她男人的贼就是她!这花手帕就是脏!她忘了那句哲语中还有“捉奸捉双”的下半截话，妒火陡地腾起，冲昏了她的头脑。她捡起了手帕，盘算该怎么报复。
看家的狗躲在阴凉地里，耷拉着长长的舌头无精打采地喘着粗气，仿佛预感到，它与隔壁小母狗花花叼手帕的游戏，会叼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祸事。
老牛慵懒地半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反刍着，不情愿地用尾巴赶着身上嗜血的牛虻。整个村子都浑杂着一股麦草加炊烟加牛粪的味道。夹杂着泥土气味的草房里的余温还未散尽，二双两口子吃过晚饭，刷了碗，就在门前的打谷场上铺一个草席乘凉。二双让秀莲躺着，手里摇着蒲扇，默默为她驱赶蚊子。三个月的喜了，不能让她热着。两人说着悄悄话，夏虫唧唧，流萤闪烁，秀莲仰面看着满天的星斗，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说到高兴处，她就轻轻地哼唱起来。池塘里的青蛙也鼓着它的大嗓门尽情附和着，夜鸟也加入了伴奏的行列。夜醉了，人也醉了。
突然，一个人影窜过来，一块花手帕堵住了秀莲的嘴，一个女人的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对着地面连捣三下，对着肚子猛踹两脚……
孕儿差点流产了，幸亏护理得当，胎儿保住了，两家却视为仇人。
秋阳染红了原野，空气中流动着收获的气息，冲淡了乡间的阴霾。自打秀莲受了惊吓，二双对她更是百般照顾，那份疼爱有增无减，每天都趴在她的肚子上听着，抚摸着，无比幸福地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空闲的时候，二双就牵着秀莲的手，在附近的村路上遛达，一双影子如胶似漆，揉进了秋天里。当颗粒归仓、群鸟归巢、牲口归圈的时候，庄稼人一年中最清闲的季节到了。秀莲就和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纳鞋底、绣鞋垫，做一些针线活，爷们儿便勾伙结伴在牛屋里讲故事、听说唱。秀莲不能唱了，因为她快足月了。
对二双来说冬天才是他最忙碌的季节。一进冬他就着手忙开了自己的老本行——编柳筐。队里过一阵子要挑河引水治理盐碱地，要柳筐运土。他要挣足钱，完成队里的两上交，更要让秀莲和未来的儿子吃穿不愁，过个好年。
二双早就备好了编柳筐的原材料：柳条和苘绳。柳条是从河滩边砍来的杞柳，选择又细又长粗细均匀的柳条，晒软、拉直。苘绳是从河堤上割来的苘麻，去叶，浸泡，剥皮，洗净，晾干。搓绳时分成两股，在手心里一边搓，一边续，就能搓出很长的麻绳。编柳筐时，按照小推车的宽度，将苘绳系到一根带有刻度的木棍上，依次编条子，裹边子。
编柳筐是个繁杂劳累的技术活，二双却干得特别开心，每天忙里偷闲能做好几个。他还会编织菜篮、花篮，拿到街上去一个能卖好几角钱。他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跟父亲学的手艺，编得又快又好，村子里无人能比。
一进腊月门，柳筐交到队里后，他就用小车推着菜篮、花篮去集市上卖。寒风刺骨一站就是大半天，却一点都不觉得苦。每次卖完回家他都会给秀莲带点好吃的，她就心疼地把他那冻僵的手放到她怀里捂，他一天的疲劳就在她怀里捂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