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小香风”跟我电话聊了大半夜，她的一幢自建楼要拆了，赔偿一千万(这是两年前的价格)，现在还要多一些，正在谈判，我安慰她多少都是赚了，保底这个数吧。
那幢楼的大体位置我知道，就在我家居住区的老街上。“小香风”前夫家自建的，离婚时分给小香风和儿子了。前夫一拍屁股去了香港，也发了财，这些年儿子的上学、补习、搭人情……所有费用都是前夫出的。
“小香风”是学服装设计的，她的设计风格类似于小香风，人又长得小巧玲珑，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小香风”最盛的时候开了六个服装厂，三个在南山区，另外三个在福田，都是后厂前店，我们是在她的店里认识的。我和朋友去她的店里买衣服，打折的，不让试，买了之后才让试。试了之后，朋友就挑出了毛病，她那天心情不好，所以一点点小毛病到了她眼里就成了不能穿的大毛病。她跟店员吵着退货，店员不退，两个人吵到弄来了警察。警察来了两个人还是吵个不休，最后直搞到我拿出了身份证、工作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讲给警察听。警察将两个人都教训了一顿，然后让店员给退了货。临了还要送我们回去，因为已经是晩上十点多钟了。
第二天下午，我竟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昨晚那店的经理，约我聊聊，我本来有点火的，一点儿小事儿，已经解决了，还没完没了，不像个名牌服装店该有的样子。但她一再说只是聊聊，一再说要交个朋友，那就去吧，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晚上，我早十分钟到了约定的地方，坐在一个临窗靠近门的地方，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边时不时扫视一下玻璃门。到了点儿，我的电话响了，是她。
“喂，你好，你到哪里了?我到门口接你。”声音就在对面，我抬起头来，迎向对面那个人，她就坐在圆形餐厅的另一面，那一面不临街，却可以清楚地注视餐厅大门。两个人都笑起来，她走过来坐到了我的桌子上。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问。
“在你之前，我看着你进来的，不知道是你。”
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那天晩上我们两个人聊得很欢，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知道了她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她也知道了我是个对服装特别挑剔的人。
我们果然成了朋友，“小香风”过一段时间就会约我聚一次，聚的时候她就会送我一两件她新设计的衣服，每当我不好意思要付钱时，她总是说：“不值钱的，边角料做的。”
我跟小香风交往，觉得她的谈吐不像她本人，她人长得瘦小白皙，五官不是柳眉大眼，但是很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迷人又透着点儿狡黠。但她又不狡黠，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恨不得把她心里的事儿全告诉你，所以我俩每次聚，都是她演主角，我只负责吃和聆听。
过了一年多，我才知道了“小香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香风，她独自开着六个服装厂和不知道多少家服装店。她还真是狡黠，瞒了我这么久，但我暗自高兴，再也不用担心白穿她送我的衣服了。记得有一回她给我带了一大包衣服，随意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那塑料袋是装呢子大衣的，现在用来装夏天的衣服，当然能装好多件。我看到这么一个大袋子，心里怨小香风不讲究，就送我这样的衣服。但是回到家打开来一件件试，发现件件都合身，做工都极讲究，用的料子都不一般。
我们每一次见面，我都会穿“小香风”送我的衣服。“小香风”也会随意地问到衣服的式样，这时候就轮到我说话了，我讲衣服的历史、讲色彩，讲人的气质与衣服的关系……东拉西扯，“小香风”却听得津津有味。
还没拿到拆迁款，就接到“小香风”约会的电话。我们见面的时候，她有点儿憔悴，说过几天要开庭了，他们擅自修改了合同，一幢楼，一千万都给不了了。而这个时候，“小香风”的服装厂已经关了一半了。
开庭的时候，我没有去，“小香风”说有公司的人在呢。我觉得我去也不合适。结果如何也没问。
此后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联系。
疫情的时候，听人说小香风的厂只剩下了一个。有听说她的店被砸了。“为什么?都被砸了吗?”我紧张地问。
“好像不是全部，福田那边的老店，听说是欠了租金什么的。”说话的人支支吾吾的，我听出他也不是很清楚，就不再追问了。
老街两边的楼在陆陆续续地拆，不知道有没有“小香风”的。疫情严重的时候，整条街的工程都停了下来。
疫情结束了，我有一天特意到老街去，发现所有的店铺和旧楼都已经拆除了，这一次就一定有“小香风”的那幢楼了。
我该给她打个电话问问了。正这么想着，电话响了。一个香港的号码。
“喂，你好!”
“嘿嘿，我是小香风。”我脑子“嗡”的一下，不知道是该庆幸心有灵犀，还是有点儿不想听烂消息的意外。
“小香风啊，你这么长时间跑哪里去了?最近怎么样啊?”
“我在香港呢，明天回深圳，我们后天聚一聚吧?”
这次聚会的地方是在一个偏僻的城中村，街道都很狭窄。“小香风”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口罩，还扣了个帽子，她从哪个街角转过来的我没看到。跟着她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楼幢口，她打开二楼左边的一间房，房子里只有一扇窗，有点儿阴暗。“小香风”撤下了装扮，我才看清她留了长发，面孔青白，眼角有了鱼尾纹，但是精神还好。她比我小两岁，我发胖了，她没有，依然瘦挺挺的，骨头挨到人会让人咧嘴。
“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呢?房子赔了多少钱?厂子咋样了……”我连珠炮似的问。
“别急呀，我慢慢说。”她抓住了我的手，那手热津津的，冒着汗。
“房子拆了，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当年打官司，批了八百多万。没办法。后来疫情了，停工，心想拖着，可能会有转机。厂子一开始还挺着，以为疫情很快就过去。店都关了，等了一年，厂子开不了工，就裁员，不敢大裁，员工闹事。香港那边也不好，挺不下去了，所有店都关了，厂子还剩下一个。我趁送儿子的机会去的香港。”她说话有点气喘，我按了按她的手，意思是休息一下，慢慢说。她却停下不说了，脸上泛了一点红色出来，我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
“现在要怎么办?”我问。
“小香风”顿了一顿，好像在思考，也好像在积攒力量。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回来就是重新开始的。卖了两幢别墅。算是把工资补上了。拆迁款最终拿到了四百七十万。一言难尽!还有一个厂，这次回来重新开起来。”
“人家都在直播卖货了，你还这样挺着搞实体?”
“我也搞直播呀，都安排好了。你看我以后吧。”她那青白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才认识她的时候。
“小香风”就是“小香风”，她不会轻易认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