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隔壁五十三中的铃声穿过清冷的操场，越过红褐色的围墙，游丝般挤进窗棂。李曼猛地一惊，扫了一眼墙壁上的指针，九点四十分，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顾不得再从窗缝隙里看学生跑操。
迈过红花碗的碎片，穿好大衣，对着镜子涂几下口红，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喷上几下香水，拎起背包，下楼。
昨晚答应给老妈熬的莲子八宝粥，只能去粥铺买了，闺蜜说过西街有个好粥屋，直奔而去。这个点早就过早餐时间了，店里只有零星的散客。柜台上的一排餐盒里有气无力地冒着点热气，李曼俯身看去，盒里几乎都是空的。
“还有莲子八宝粥吗?”几声下去，仍然没有人回应。
“喂，服务员呢，有人吗，人呢!!”李曼咆哮起来，似乎一早晨压抑的感情都在此刻发泄出来了。
“吵吵什么，几点了这都，还有八宝粥，……”头戴厨师帽的大姨从后厨走出来，胖嘟嘟的两腮还在咀嚼着。
“对不起，病人等着吃饭呢。还剩什么粥啊?”李曼的语调平和下来，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这，小米粥，黑米粥，你要哪……咦，这不是——小曼……”胖姨仰起脸和李曼对视。
“张婶?是你啊!”李曼这才注意一下对方胖嘟嘟的脸，眉间一块醒目的黑痣，曾经租房子的房东。
“这丫头，还是那么好看!咋才来买饭啊!这么多年没看见你了?你对象天天来这里吃粥，咋第一回看见你啊……”张婶还是那样热情直爽，连珠炮的问句，都不知道回答哪一句。
“婶，我妈住院呢，想吃莲子八宝粥，我还是来晚了。”
“哦哟，你早说嘛，来跟婶来，后厨里我自己还留一碗呢”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
“来吧，快来，亲家母吃口粥，还不行啊，”张婶拽着李曼奔向后厨。
张婶一勺一勺地舀着粥，刻意挑几个莲子。又从柜子里拿出冒着热气的月子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装着。
“丫头，咋这么瘦啊?是不是因为你对象，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嘛，钱是人挣得，人好好的就行，没有进局子不就是万幸了啊!你看跟他一起常玩的那几个不都进去了……”张婶一边低头装着饭盒一边这样喋喋不休着。
十几万?赌博?进局子?李曼愣在那里，脑袋嗡嗡作响，浑身无力。
“丫头，以后啊想吃啥就来婶这里拿，自己家的随便吃。来，装好了，丫头?丫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李曼不知道怎么接过饭盒，也不知道怎么不休地关心喋喋不休的关心。马路上的人流车流在眼前飘忽而过，幻化成那痛心的数字。
几个月来的早出晚归，工程加班迎接检查，都是在赌博?前几天刚从大姐手里拿的五万块钱，不是去购买原材料，是填补赌债了?十几万?不可能吧，老公向来是省吃俭用的啊，一件棉袄穿了三个冬天了也舍不得换掉。平时吸烟连一盒十块钱的烟都舍不得买，自从香烟涨价了，就基本不吸了。他舍得把那么多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张婶听错了。今天早晨，还因为自己买了件五百块钱的羽绒服发脾气呢吗?说要供孩子上私立，得攒钱。骂我是败家娘们，他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
初冬的风，吹过她的面颊，冰凉冰凉的，此刻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她摸摸快餐盒，好在，八宝粥还是热的。医院到了，她掠了掠额前的乱发，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向病房走去。
“妈，你饿了吧，今天早晨我起晚了……”
“咦?大勇早就把粥送过来了啊，说你感冒了，不过来了!饭盒还在这呢”老妈一边抬起输液的手，惊讶地望着李曼。
“好粥屋”的包装盒放在床头柜上，和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是怕他忘了，你挨饿嘛，放心不下就又买了一份”李曼笑了，只有自己知道笑得那么生硬。
“不是我说，就我这女婿，怎么能忘呢，每天比你这闺女来得及时，干的稀的买的周到呢!”老妈故意提高声调，好像全病房的人都能听见了。
李曼迎合着老妈干笑着。
“小曼啊，前几天大勇在我这借那五千块钱啊，妈不要了，这个月工资又来了，住院费也报销了”老妈把李曼拽到跟前，左右看看，低声说着。
“五千块钱?”李曼噌一下站起来。
“噢，对——对，是，那天他——他进料不够了吧?”李曼长吁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嘟囔着“等这项工程结束了，就还你!”
“你这丫头，还啥还，有这样的好姑爷，妈以后说不定就靠你们了!”老妈脸上洋溢着自豪。
病房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查房的大夫换药的护士，探望的亲戚陪床的家属，说笑声呻吟声走路声，交汇在一起。李曼靠在床边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落，觉得空气要爆炸了，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小曼，今天贝贝生日了，给她买点好吃的”老妈从枕头边里摸出两百块钱，塞进李曼的兜里。
李曼没有来得及推辞，大嫂从门外走进来了。
“小曼，回去吧，有我在呢”大嫂拍拍貂皮大衣上的灰尘，坐在床边拿出手机开始刷快手。
嗯，李曼没有和老妈道别，逃离了病房。
贝贝生日，贝贝晚上要回家了!李曼一路上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可乐鸡翅，干炒排骨，蒜蓉粉丝蒸扇贝，清蒸鲈鱼，炒豌豆，拌面藕，……在超市里，她反复默念着菜谱，生怕混沌的大脑会忘掉哪样原材料。
“买这么多好吃的呀!”忽然菜篮子被谁碰了一下，她猛地一惊，闺蜜桔子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正对着自己笑。
“嗯，可不是，贝贝晚上要回家了!”
桔子把李曼拽到超市的一角，拍拍她的肩膀，实话实说吧，你们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曼望着自己的闺蜜，嗅觉怎么这么灵敏，家里早晨才开始变天，她这会就觉察到了气息?
没，没事儿啊?李曼故作镇静地耸耸肩。
那我问你，前天晚上，十一点多了，大勇让我赶紧给转两千块钱，说是急用，咋回事啊?
什么?两千块钱?我怎么不知道啊!
李曼情绪有点失控，很多人回过头来看着她。
你小点声，别急，不会是大勇他，他外面有故事了?瞒着你找小三?
不会的!这一点李曼还是很确信的，结婚十五年来，她相信彼此的感情。尽管近一两个月来吵架的次数比较多，但是大勇还是爱她的，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可是，——从早晨到现在，她听到的每个信息都足以让她崩溃，让她对老公失去信心。
喂，傻了?想什么呢?到底怎么了?桔子的手在李曼面前晃了几下。
李曼不想隐瞒自己的闺蜜。匆匆去结账口结账，然后去旁边的花园里，告诉她这一早晨的所有巧合。
“大勇，可能真在进行网络赌博，现在有个叫什么七星彩的，人一旦陷进去就会不能自拔了，那是个无底洞啊!”
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李曼不顾人流和目光，趴在闺蜜的肩头，失声痛哭。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离婚!
什么?李曼看着一本正经的闺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啊，是狗改了吃屎吗?别看大勇文质彬彬的，一样可以把你卖了!我们一个邻居就是玩的那个，后来借遍了亲戚骗遍了朋友，还是没能收手，在监狱服刑呢……这样下去会把你们的财产全部输光的，闺女咋办，你咋办，到时候你们娘俩连个住处都没了，蹲广场喝西北风?
可是，可是他会改的，我相信他能改。
可是，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一直相信他，他哪一次不是让你失望，哪一次不是让你遍体鳞伤。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你已经把青春献给了他，还想把后半生也搭进去吗?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
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今天闺蜜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把微信里仅有的两千块钱，转给了桔子，提着购物袋独自走在冷风中。
十五年前，那场雪真美!整个小城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起来，童话般的世界里，一切都那么美妙!天瓦蓝瓦蓝的，银装素裹红日点染，静坐在望都亭上，铺开的宣纸不用画笔眼前已是一幅绝美的水墨画!咔咔的快门声，清脆响亮，打断了诗意的遐想，惊醒了世界的沉寂，拨开了情窦未开的心扉。那个英俊潇洒的面庞，那个长长的单反，足以让人怦然心动。那次邂逅，注定了那么多个黎明与黄昏的相约。注定，牵手一生。牵手是浪漫的开始，也是浪漫的结束。相约一起看世界，去远方。然而，画笔和画板从那一刻，为了爱情封存起来。婚后的日子，不再是风花雪月，单反放进了整理箱，画笔不知去向，为了房贷车贷奔波打拼。爱情的结晶落地了，爱情就变成了亲情。为了孩子，为了他的事业。那么多年的梦想，就此诀别，从画馆辞职那天，竟然那么心满意足。
全心投入柴米油盐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充实忙碌。孩子两周以前，没人帮忙，一边背着一边干活，吃饭睡觉都成了奢侈品。送了幼儿园，婆婆又生病了卧床三年，侍候吃喝拉撒，每天从窗缝望望外面的世界。孩子上了小学了，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想着一日三餐吃什么买什么，接送辅导检查作业，看个电影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好容易把孩子送去了私立学校读初中，老妈又三天两头住院，送饭陪护。期待着他的事业的做强做大，期待着担子早点减轻，期待着……
滴滴滴，……身后响起的汽笛声，打断了李曼的思绪，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一把扶住了路边的树干。一片掌形的叶片随之飘落下来，梧桐树叶?生活了十年的小区门口，种植着一排自己最喜欢的梧桐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年，只是知道小区东边的超市水果物美价廉，西边的商店日用品最全，阿泰的小笼包老公最喜欢，路北的烤冷面闺女最喜欢……
又买这些菜啊!大妈出门啊?又做好吃的啊!王姐今天没上班啊!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李曼脸上挤满笑容，逐一打招呼。
打开防盗门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情绪再也无法伪装无法控制。扔下手里的东西，扑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握紧拳头拍打着抱枕，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个败家的不争气的，为什么要欺骗我!呜呜……
嘟嘟……手机响了，是贝贝。李曼赶紧抹抹眼泪，平静了几秒钟，接通。
妈，我下课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做好吃的啊!
哦，哦，提前下课了啊，哦，注意安全，嘟嘟。
电话挂了，擦干眼泪，摆齐沙发靠枕。拿起笤帚收拾破碎的碗片。系上围裙，进厨房，投米约米饭，杀鱼泡虾择菜，……
五十三中的铃声又响了，李曼不回头看表，知道十一点五十了，学生放学了。以往老公都是这个点回家吃午饭的，今天不会回来了。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发了条微信：今晚早点回家，贝贝生日。蛋糕订好了，西街的稻香村，留得你的手机号，记得拿回来。门口快递，记得拿回来。
李曼继续做饭，一会儿放下菜刀掀起床炕的床板翻腾几下，一会儿又去衣柜的梳妆台里的首饰盒里看看，油锅差点着火了，幸好用锅盖及时熄灭了。
妈，我回来了!好香啊!
贝贝生日快乐啊!李曼用围裙擦擦手给大闺女一个拥抱，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哟，瞧我老妈，几天不见想我想成这样了!
可不是嘛，再抱抱!李曼紧紧抱着和自己齐肩的女儿，整个世界都在此刻，温暖而幸福!
给你生日礼物!心仪已久的红色派克服!
妈妈太好了，爸爸会记得我的生日吗?
会的，会的，说不定也有礼物呢!
咕嘟咕嘟，砂锅里的汤溢满了灶台，李曼回过神来赶紧擦拭。
妈妈，这次月考我又是班级第一名!
噢。
妈妈，上周诗词大会我是冠军。
噢。
妈妈，妈妈，听见了没我和你说话呢，想啥呢!
噢噢，我都听着呢。李曼在厨房里，一边敷衍着闺女的谈话，一边鼓捣着手机。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最近你们没吵架吧?
噢，快了，没有。
咳咳，……
是爸爸回来了?
哇，好大的蛋糕啊!哦塞，还有礼物呢?!曹文轩!老爸，你太棒了!!贝贝跳了起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大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提着曹文轩全集，看着大闺女的举动，愣在那里。
李曼在厨房里和着油烟机“呜呜”的声响，喊着，我就说你爸会给你惊喜的吧!
洗手，准备吃饭!
贝贝哼着小曲儿，摆蛋糕插蜡烛。大勇换衣服去洗手间擦手，磨磨蹭蹭。李曼一盘一盘地往桌上端。
给爸爸倒一杯白酒，今天也我喝一杯红酒，你自己倒一杯橙汁吧!李曼用纸巾擦着手坐在那里，嘱咐贝贝，不抬头看谁。
来，吹蜡烛，许愿!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微弱的烛光映着女儿幸福的笑脸，李曼和大勇在这朦胧中对视，李曼笑了，大勇也腼腆地笑了。
带着暖暖的幸福，贝贝早早睡去。带着醉意，大勇也早已睡去。李曼晒完朋友圈，悄悄地走进大勇的房间，把首饰盒轻放在他的床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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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我和我的全部都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