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兰像往常一样,背着还不满一岁的儿子李小顺上山去割草。李小顺坐在母亲的背篓里咿呀咿呀地捯饬着里面残留的树叶。
“这是什么呀?”许多乡民聚在一面墙前。
玉兰走上前去,探着头,踮着脚往里挤,也想看个究竟。
“哎哟,踩到我脚啦!谁这么没长眼哪?”冯妈正在看热闹呢,抬头一看,眼睛立刻亮了,“没事,踩得好。我说安子他媳妇呀,你撞上好运了。”
这玉兰呀,虽说是个农家女子,但是才十八九岁,人长得挺水灵的,素朴之中不乏妖娆之美,大眼睛水汪汪的,特别能抓人,男人只要看上她一眼,便能被深深地吸引住。
“哦,不好意思。冯妈,这上面写着啥呀?”原来墙上贴着一张县政府《告示》,玉兰问,“您能告诉我吗?”
“你问我呀?我跟你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刚才有人说好像找什么奶娘,工钱很高哟。要不你去试试?”冯妈是当地有名的媒婆,最擅长说媒拉纤的活儿,一张大嘴巴像广播一样,眼珠一转就能想出坏主意来。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将丑说成美的,将老的说成年轻的——只要找她说媒的人家有钱,她就是头拱地也要办成。
旁边正好有个私塾老先生,他摇头晃脑地读着:
“兹本县举人张苑举欲找一位正在哺乳期的奶娘提供奶水以帮助不到周岁的孙子度过难关。每月现大洋十块,两年后方可离开。
民国十七年九月”
“哎呀,真不少,我们这些穷庄稼汉一年都挣不到十块大洋。”有个黑大个儿感叹道,“真恨爹妈没给我生个女儿身。”
“咦,李家小嫂子,瞧你挺着一对大奶子,正好可以应了这事。”人群中有人心直口快。说得玉兰娇羞的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心跳在加快,这确实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可是,一个女人家家的,在别人家袒胸露乳地喂奶,一想起这个她就紧张、脸红。
“是啊,孩子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租地种了,有了钱再买一些地。多好的事儿呀。”一位大娘附和道。
“不要去,有钱人家都不是好东西。”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棍走过来,说一句便离开了。
“她是谁呀?”玉兰问。
“她就是张老爷家以前的佣人,现在老了没用了就被赶了出来。听说他们张家几代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对吧。我听说前年闹饥荒张老爷还在门口给乞丐施粥呢。”
……
玉兰陷入了沉思。她家男人病了,还躺在床上呢。本来只是淋雨后发烧类的小病,没钱抓药,一拖再拖现在变严重了。每天半夜咳得最厉害,竟咳出血来了,村里土郎中说可能得了肺病,要去上海大医院检查。
“别想啦,如果不好意思,我可以带你去。张老爷家我最熟悉,他家表侄子就是托我做的媒。”冯妈拽着玉兰就走。
“冯妈,你又要发财了吧?”有个半拉小子戏谑道。
“去去去!小子吔,你妈还是我做的媒,你这么没大没小地编排老娘,小心将来生儿子裤裆里铃铛儿少个子儿。”冯妈瞪了一眼狗顺子家这个十几岁不懂事的孩子。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这个半拉小子红着脸偷偷地溜走了。
“冯妈,我还要打猪草呢。”
见玉兰有点畏难的情绪,冯妈劝道:“有了钱,还打什么猪草,养什么猪啊?再说了,咱们穷人养的猪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吃了?”
玉兰半推半就,没来得及和丈夫商量就跟着冯妈来到了张苑举的家里。这是榉县最有钱的人家,祖上因有功于朝廷,授予高官,代代相传。传到张苑举父亲这一代,朝廷没钱便取消了世袭制,张苑举的父亲几经努力只中了个秀才,到张苑举这一代,已经是晚清末年,二十来岁便中了举人,可惜官还没做,清朝就灭亡了。他常对人说:“我是最后一批举人,也是最倒霉的举人。其实他的举人并不是真考的,是他父亲贿赂考官得来的,这是众人皆知的事。这事最初还是他自己喝醉酒后说出去的,酒醒后死不认账,酒后吐真言,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老百姓信了。再说了,民国时,举人已经不吃香了。
走过了一道又一道门,才来到张苑举的内宅。玉兰转得晕头转向的。她暗自思忖:妈呀,这房子得多大呀,要不是冯妈带着,我早就迷路了。
在老管家的带领下,冯妈带着玉兰见到了张苑举。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儿,穿着晚清长袍,头发已经花白,长辫子虽然已经剪去,但发根依然很长,遮住了耳朵。他戴着一副小眼镜,脸圆得像不会滚动的皮球,脖梗处肉嘟嘟的,都快挤爆了。脸皮虽白,但很僵硬,如同死人。
“来啦?”张苑举正躺在摇椅上吸着旱烟,张口的瞬间露出了两排并不齐全的大黄牙,如同沾上了已经发酵的豆腐乳,恶心死了,玉兰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了。”冯妈有点紧张,点头哈腰地应承着,玉兰跟在后面更不敢言语。
“说好了就把契约签了吧。”张苑举懒洋洋乜斜了她们一眼,突然眼睛瞪得圆圆的,“不错。”他站了起来,向玉兰走来,低着头色迷迷地看着她高耸的胸部。玉兰背上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还带个娃来呀?”张苑举听到孩子的哭声顿时来了气,问道。
“哦,她刚才打算去干活,被我拉来的。”冯妈连忙解释。
“签了契约吧。”
“真的有十块大洋?还每月……我男人病得很厉害,要钱治病。”玉兰嗫嚅道。
“当然了,契约上写得很清楚。笑话,我堂堂张举人会骗你这个无名村妇?”
玉兰半信半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要是有了钱,丈夫的病就有得治了,家里不会再穷了。想到这里,咬咬牙点点头,按照老管家的指引,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好,太好了。”张苑举兴奋得眼睛都直了,“冯婆子领十块大洋带着她的孩子走人。”
“这十块大洋是谁的?给我的吗?”冯妈没听明白,便问了问。
“给你的。”
“我也要提前支取十块大洋,我丈夫没钱治病。”玉兰这次说得很大声,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好好,给她。”张苑举将手一挥,老管家照办。
“冯妈,你一定要交到我男人手上,让他把病治好。我过一段时间回去看他和儿子。”玉兰双手颤抖着将钱交到了冯妈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这么多钱,她还是第一次拿在手上,这是丈夫的救命钱。
李小顺发现母亲不跟着回家,坐在竹篓里又哭又闹。在冯妈的背篓里用小手乱挠,玉兰把面一转,挥挥手,冯妈转身便走,脸上笑呵呵的,这笔生意真划算,比给穷鬼做媒好多了。
冯妈带着小顺走后,玉兰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张苑举:“老爷,你家孙子呢?我想见见他。”
“不用啦,我孙子大了,不用喝奶了。要喝奶的是我。以后你就给我喂奶吧。”
“什么?!”玉兰仿佛五雷轰顶一般,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一个堂堂前清举人竟这么荒唐。这个糟老头子竟然要喝她的奶,真是闻所未闻。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丈夫知道后作何感想,这事要是传出去,她哪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没事,别想太多,老爷我不是想占你便宜,听说喝人奶可以养生。别犹豫啊,快点挤。”张苑举淫邪的眼睛突然变得凶恶无比。
“老爷,你怎么蒙人呢?”玉兰抓住自己的衣襟犹豫半天就是不愿意解开,她怎么能在一个不是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面前露胸呢?
“我什么时候蒙你了?你看看这张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白纸黑字。你若反悔也行,我告上县衙,你得双倍赔我。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你先出去,我挤好了放入碗里送给你吧。”玉兰只能退而求其次。她想:张家在榉县势力强大,就是县长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何况人家有充分的证据,只怪自己太相信人,吃了不识字的亏。
“快点挤吧,小美人。”张苑举已经等不及了,他再次直勾勾地盯着玉兰隆起的胸部。
玉兰依然顾虑重重,不肯照办。张苑举突然像饿狼扑食一样冲上去,一把将玉兰按倒,将她的上衣扯烂,张口就开始吮吸。嘬得啪啪响,好在他只是为了喝奶,玉兰流着泪,忍受着羞辱。
这时候,老管家进来汇报收租的事,发现这一场景,急忙把脸往后一转,假装用手挡住眼睛,说:“老爷,您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
接着忍不住松开手,对着玉兰说:“这就对了,我们老爷只喝奶,不好色。只要听话就有大量的银元可拿。你是第三个了,前面两个想不开都自杀了。你可不要想不开,你家里还有不到一岁的小孩……不就喝点奶吗?她们至于寻死觅活的吗?我真后悔爹妈没给我生个女儿身。”
“吔,你说的什么话?恶心,快点滚出去!哦,等会儿给她送一套下人的衣服来。”张苑举突然停了下来,身体一颤。他想到管家那枯树皮一样的老脸,这张脸哪能跟年轻媳妇的嫩脸比?想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老管家出去了,张苑举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明天继续。”说完,便笑眯眯地离开了。临走时唱着淫词俗调:“小媳妇那个脸俊哪,胸脯那个大啊,哥哥好想捏一把啊……”
没一会儿,老管家派小丫鬟玉红送来一套下人穿的衣服,让玉兰换上。玉兰拿起衣服,双手不停地颤抖,她担心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玉红走后,玉兰站起来,寻找可以逃跑的门,可是门已经锁上了,外面还有家丁把守,看来逃是逃不掉了。那一晚,玉红送来的饭她也不敢吃,在张苑举的床沿上坐了一晚上。这个张苑举自己满足之后,怕她逃跑或寻短见,派人严加看守,自己搬到三姨太的房间住了。
“死鬼,今天才想到我。”三姨太娇嗔道。她长得很年轻,是张苑举最小的老婆,比玉兰大不了几岁。
“难道你天天有奶给我喝啊?”张苑举白了她一眼。
“要奶喝找你娘去。”三姨太戏谑道,“人家老爷,贪财,好色,你倒好,好喝奶,是不是小时候没喝过娘奶啊?”
“啪”,张苑举直接一巴掌打在三姨太的脸上,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粗手指印,三姨太摸着打疼的脸再也不敢多嘴。
“今后再管老子的闲事,看老子不休了你。”
这一晚,几个人都沉默了。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委屈。张苑举也觉得自己委屈:我出钱喝点人奶怎么了?难道这点自由都没有?还让不让人活了?
二
玉兰昨天的故事,第二天仍在继续……这个糟老头子,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不吃饭,专喝人奶,可是一个人的奶哪够呢?有些人家多多少少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哪怕钱给得再多,也没有小媳妇愿意。只是这冯妈明明知道其中的端倪,为了十个大洋还是将她往火坑里推。张苑举一次高兴时告诉她,前两个女人有一个也是冯妈介绍的。玉兰经常以泪洗面,她受到难以启齿的羞辱却无处诉冤,她担心丈夫,担心孩子。丈夫的病好了没有?孩子还没有断奶,瘦了没有?……这个冯妈很不靠谱,也不知道将十块大洋交到丈夫的手上没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安子说的。要不是为了他们父子俩,她真想一死了之。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玉兰提出要回家看看儿子和丈夫,可是张苑举不准:“你走了,我找谁喝奶去?再说了,万一你想不开寻了短见或者不回来,我怎么办?不行,坚决不行,每月的十块大洋我会定期让老管家送去的。老管家去过你家,你儿子和你男人都很好,放心吧。”
“你能不能不像孩子似的喝奶,我可以挤在碗里给你喝。”
“不行,那样没有味道,还会变凉。”张苑举不屑一顾地说。
没办法,在这里她是没有选择权的,好在这个糟老头子不是好色之徒,没有占她的身子。她渐渐地选择了顺从,就想有朝一日能够感化张苑举,好放她回家一趟,也不知道张家有没有骗她。她只有亲眼见到丈夫和孩子才算放心。
有一天,门外吵吵闹闹,玉兰想出去看看,老管家不准;她想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敢坑声。她拉住玉红想问个究竟,玉红摆摆手,支支吾吾。在玉兰的再三请求下,玉红终于松了口。原来是一个丢了老婆的人跑到张家要人,可是被张苑举的家丁打成了重伤,给扔了出去,后来被好心的人抬回了家里。
“那人长什么样?叫什么?”玉兰心急如焚,她想:会不会是自己的男人?
“我也是听大太太说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你千万不要去问老爷。那样我就死定了。姐,求求你了。”说完,玉红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没想到玉兰也跪下来,想到最近的遭遇,想到家人,泣不成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在这里只有你同情我。我不会害你的。”
小丫鬟玉红走后没过多久,张苑举又唱着淫词俗调进屋了,想必他又饿了。现在已经不用锁门了,主要是因为他每次进进出出嫌麻烦,但是不远处仍有两个家丁盯着门窗,玉兰想逃走一点机会都没有。
“玉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老母亲要做八十大寿,到时候会有许多人前来拜寿,能收到一大批礼物。你还不知道吧?我大哥张万成在国民政府当大官呢。这些礼不收白不收。”说完,他瞧了瞧玉兰,脸上挂着泪痕,桌子上每天准备的老母鸡也没吃一口。
“吧唧”一下,张苑举一巴掌打在玉兰的脸上,由于用力过猛,玉兰摔倒了,顺势带倒了一个茶杯,砰的一声摔碎了。他自己重心不稳,也差点摔倒,小眼镜掉到了地上。然后蹲下像瞎子似的张开两只熊掌般的肥手,慢慢地摸索,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嘴里还唠叨个没完:“你不吃,我哪有奶水喝啊?怪不得最近没什么奶了。”
他摸索了老半天,才找到那副眼镜,看着坐在地上的玉兰一脸泪水,沉默不语。
“好好好,只要你伺候好了老爷。老爷保证送你回家看看你的家人。”见硬的不行,张苑举只得来软的。
玉兰脸上感到火辣辣地疼,上面五根粗指印清晰可见,但是这点痛远比不上她心里的痛,丈夫是生是死,儿子怎么样了,她一无所知,她像被困在囚车里的囚犯。
打完后,张苑举又像婴儿一样掏开玉兰的胸扣,非常熟练地吮吸起来,最近玉兰整夜睡不着,面容憔悴,加上很少进食,确实没什么奶水。一个拼命地吸奶,一个不停地流泪,实在是吸不着,张苑举甩着肥手扬长而去。留下玉兰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胸口依然敞开。
“姐,快穿好衣服。”玉红也是苦命的孩子,当初家里只欠张家三块大洋,一年下来,利滚利,结果翻成了三十块,父亲气得吐血。穷人家受到这样的委屈找谁说理去,最后玉红的父亲只得将女儿抵给张家做奴婢。
玉兰一惊,连忙拉了一下胸口耷拉下来的衣襟。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形同行尸走肉,已经没有女人应有的矜持。
玉红悄悄地凑近玉兰的耳朵,生怕门外的家丁听到:“我刚听说,老太太要过八十大寿,到时候有许多人来拜访,府上会很乱,你就有机会逃走了。姐,到时候我帮你。”
玉兰眼睛一亮:“噢!那你呢?”
“我是逃不走的。再说,我逃出去去哪儿呀?爹爹上次气得吐血,再也没有好过来,死了。娘也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跳河了,还有一个哥哥,离家出走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玉红说到伤心处不禁泪流满面。
两个苦命的人抱在一起,相互安慰,玉兰像姐姐一样将妹妹眼泪擦干净:“妹子别哭了,免得别人怀疑。哦,张家真的给穷人施过粥吗?”
“嗯。”
“为什么?他有那么好心吗?”
“那是做给上面来督查赈灾的官员看的,大官一走,马上赶走了那些乞丐。有一个老人走得慢了点,被打断了腿。怎么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哦,知道。”玉兰感觉自己真的像井底之蛙。一县之内,感觉她们村的人仿佛与世隔绝,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早知道,她也不会被骗到这里来。
三
玉兰盼着老太太的寿辰快点到来。她想了各种逃跑计划,想到了各种可能性。她思念家人,满脑子是自家男人和儿子的影子。
终于等到了老太太的寿辰。这一天,张家人山人海,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衣冠楚楚,有的大腹便便,有的身材窈窕,面如桃花,有的文质彬彬,谦谦君子。张家下人们忙得脚后跟不沾灰,就连今天张老爷也没有工夫吃奶了,估计只能跟着客人一起吃酒了。
“张老爷,恭喜,恭喜,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今天榉县王县长亲自来给老太太祝寿,张苑举自然觉得非常有面子。
“您太客气了,里边请,里边请,老朽招待不周,还请海涵。”张苑举今天在众人面前变得非常斯文有礼貌,这可不像他平时在家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玉红看到他这样虚伪就来气,恨不得冲上去揭开他的假面孔,可是她不敢,要是真的那样做,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折磨,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她还想活着见到哥哥,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王县长伸手去握张苑举的手,可是他的手太胖,抓不全,只得捏着几根胖胖的手指头,眼睛猛然一亮,揶揄道:“小弟,听说张老爷家养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奶娘,您真是孝心啊!能否让小弟也见识一下?”
只见张苑举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又羞又气。他想:这个王赖皮,自己是土匪出生咋就忘了呢?倒在这里编排起我来了。要不是今天是老娘的生日,我非不给他面子不可。
“改日,改日。今天实在不便。还请见谅。”张苑举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比较大度地回复了王赖皮。
王赖皮走远后,他突然想到玉兰会逃跑,于是悄悄叮嘱老管家:“要严加看管那个女人。”
客人越来越多,主人和客人各自忙着,客人大多相互讨论到哪发了财,升了什么官,女眷们则讨论谁的项链更美,谁家的公子哥更帅……主人则忙着招待客人。
突然有人来报:“老爷,不好啦!玉兰她不见了……”报告的人不是别人,是张苑举家最忠实的奴才旺才,他的嗓门最大,这一喊让所有的人瞬间停下手中的活儿,闭上嘴巴静心聆听。
“什么?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了。”张苑举似乎没有听清楚,眯着个小眼睛,侧着个脑袋。
“您的奶娘玉兰逃走了。”这次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的。王赖皮像公鸡听到黄鼠狼的叫声一样紧张得竖起了耳朵。
众人开始没有听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大笑起来,有的直摇头。有的男人之间在小声嘀咕:“听说喝人奶可以美白皮肤,要不咱也试试?”
“得了吧,饶了我。我家那位母老虎还不吃了我。”那人直摇头。
“混蛋,这点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去找?”张苑举的小胖手突然打在旺才的脸上,旺才转了一个圈,捂着嘴巴逃走了。
“各位亲朋好友,大家请继续,不必受此影响。玉兰只是我家的下人而已。”
“奶娘也是娘啊,什么时候为这个娘也过一回生日啊!”不知道谁叫了一嗓子。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张苑举循声望去,没有发现是谁,看看王赖皮,好像不是他,再说声音也不像。今天真是晦气,怎么老有人开这种玩笑。我出钱喝个奶,关你们什么事?有本事自己喝去。这个世道小人真是太多了。咋妒忌心这么强呢?
“老爷,还是没有找到。”旺才又来报告,声音依然不小。
“奇怪,门口处都有人把守,难道长翅膀飞了?”张苑举小声嘀咕着,“再找,找不到,老爷饿肚子,你也跟着饿肚子。”
这回众人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出了眼泪,有人傻傻地站着,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时候,张万成悄悄地将弟弟拉到一边:“你真是胡闹,平时乱搞也就罢了。今天是什么场合,你想搅了咱娘的寿宴吗?不要找了,一个女人丢了就丢了。”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大厅中间一个女宾突然取下头巾,撩起头发,露出脸来,众人一脸惊愕。哇,她果然漂亮。王赖皮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高耸的胸部,他与张苑举当初一个德性,但俩人的目的不同,一个看上的是她的奶水,一个看上的是她的是身子。
原来,玉兰在玉红的协助下,找来已经死去的二姨太的衣物打算化装后逃走,可是张府实在太大,一会儿就转晕了。而且到了门口有人盘问,不一定逃得掉,再说了即使逃回了家,还是会被张家抓回去的。她索性不跑了,跟着众人来到了会客厅,在这官员、富商、文化名人、土匪云集的地方向张家讨回公道。
“我就是张苑举的奶娘,半年前看到告示上写着招奶娘给张老爷的孙子喝奶,每月有十块大洋,待遇不错,在冯妈的撺掇下就来了。来了以后才知道上了当,原来是给一个比我父亲还老的男人喂奶,他每天还要像孩子似的扒开我的胸口吮吸,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羞辱?你们说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玉兰说得义正词严,众人沉默了。
“本老爷没有欺骗她,我们有契约。”张苑举连忙吩咐下人去拿契约。
“我不认识字,他想怎么写都行。他嘴上说的与实际写的完全不同。不只这样,都半年了,张家只付了十块大洋。他说送去了工钱,谁信呢?我又没有见到我的男人,有什么凭证?这半年将我看得死死的,我只是你的奶娘,不是你家佣人,凭什么不让我回家看看生病的男人和不到一岁的儿子?”
有的女宾客开始议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不对,你上次打碎我了一个杯子,还记得不?”
“不错,一个破杯子能值多少钱?”
“那是清乾隆年间的官窑,少说也得值几百大洋。这两年你就别想要工钱啦。”
“杯子碎片都扔了,你想说什么都行。何况当时,是你打了我一巴掌,摔倒所致,这能怪我吗?”
“你不吃鸡,我哪有奶水喝啊?不打你打谁?”
……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众人像个傻子似的看着俩人争辩。
“各位,请安静,今天是老夫人大寿的日子,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这个父母官本来不该多嘴,但是老哥你有点过分。我来说句公道话吧。你家的古董我还不知道,藏得严严实实的,你会轻易拿出来当茶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个女人很可怜,也很漂亮,你不要我要。”
“啊?”众人瞠目结舌,眼睛齐刷刷地朝向王赖皮。
“谁说我不要?!”张苑举终于忍不住了,发起火来。
“既然要,就要好好待人家,工钱怎么可以赖皮呢?”王赖皮感觉有点难为情。
“看在县长大人的面子上,打破杯子的事不再追究,老管家快点将五十块大洋送到李家。来人,快点将这女人带走。”
没想到玉兰扑通一声给王赖皮跪下了。王赖皮,用手指轻轻地抬起玉兰的下巴,正当他想入非非时,人不见了。玉兰被家丁拖走了。
经过一番折腾这后,老太太在宾客的期待中被丫鬟搀扶着缓缓入席。大厅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那件事之后,玉红被张苑举毒打了一顿,最后卖到了青楼,从此没了下文。玉兰非常懊悔,是自己害了玉红。
四
玉兰的事通过这些名人们传得沸沸扬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铁石心肠。有位姓郭的记者曾经报道此事,可是被上层以新闻不实为由取消了记者资格,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位古董商人来到张家:“我听说张老爷家有价值不菲的古董,我想高价收购,快去通报你们老爷。”
门口的家丁一听说高价收购,乐开了花,急忙跑去报告,还没一会儿又跑回来了:“不好意思,老爷正在奶娘那里喝奶呢,您得等一会儿。”
“我的大名你还不知道吧?人称,‘南京沈万三’,家财万贯,何时等过人?只有人等我的份,走,现在就带我去!”沈老爷发火了,家丁也不敢怠慢,只得领着沈老板去找老爷。
家丁对着张苑举耳语了几句,张苑举丢掉奶头,连忙站起来,示意玉兰出去:“沈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赎恕罪恕罪。”
“我呢,是个古董商人,祖上姓沈,现在手上有几个钱,人称‘南京沈万三’。听说你家连杯子都是古董,我特意来鉴赏一下,并有意高价收购。”沈万三看到张苑举的窘相,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哪里,哪里?那只是普通的杯子。您真想要,祖上确实传下来几件珍宝。有大内的夜明珠,有唐伯虎的真迹,有宋徽宗的字画……每件都价值连城啊!”
“快去拿,别废话,我全要。”沈万三挥挥手,张苑举屁颠屁颠地走了。
现场留下了衣襟不整的玉兰,她打算离开,被沈万三叫住了:“姑娘你别走,我是来救你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富商……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咱们长话短说……”
原来,沈老板确实姓沈,只是普通的玉器商人,听说玉兰的事后,他义愤填膺,下决心来解救她。他多方打听,才得知玉兰的丈夫已经死了,儿子失踪了。
上次冯妈回家以后,一块大洋也没给玉兰男人,只把孩子往李家一放,丢下一句话:“你老婆给张苑举家当奶娘了,孩子你带。”
这消息如同天下掉下一枚炸雷,实在太意外了。村民都说这下他家有钱了,可是眼见着一个月到了,老婆也没有回来一次,家里也没有收到钱,自己的病也不见好转。渐渐转成了慢性肺病,经常咳出血来。最要命的是,儿子没有奶水喝,整天吵闹,瘦了一圈又一圈,小脸黑得像炭头。玉兰再不回家,父子俩的命都会归西。
在极度无奈的情况下,李安子带着儿子李小顺来到张家要人要钱?结果张家硬说没见过玉兰,来个死不认账,结果争吵之下,家丁动了粗,将李安子痛打一顿。被好心人抬回家后,他的病更加严重,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好在邻居赵婶在照顾他的儿子。
有一天,赵婶带着孩子上山采点野果充饥,没一会儿工夫,李小顺就不见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鞋,附近有狼出没,孩子凶多吉少。赵婶和赵叔找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
听到噩耗的李安子急火攻心,一命呜呼。
听到这里,玉兰脑袋一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让她差点晕倒。
“你别担心,村里好像有人看到过你孩子被人抱走了,凡事都要往好处想想,为了儿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其实,李小顺存活的可能性不大,这只是安慰玉兰的话而已。
噗通,噗通,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用说是那座小山带着古董来了。
“他来了,你得等我,几天后我来救你出去。”沈老板还没说完,赶忙推开玉兰,免得张苑举怀疑。
“你怎么还没走?”张苑举白了玉兰一眼。
“哦,她才回来,忘记拿碗了。”看着桌子上碗里没有吃完的鸡,沈老板灵机一动。
“走走走,我与沈老板谈生意。”
玉兰面如死灰,六神无主,慢悠悠地走出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今天终于盼来了家人的消息,可是竟是这样的噩耗。没了家人,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切,这女人,像僵尸一样,除了奶好喝,别无用处。”
“张老爷你就知足吧。要是我都乐疯了。”
接下来俩人进入讨价还价的环节。沈老板以价格过高,回去再考虑考虑为由,表示几天之后再来。
沈老板走后,玉兰心中一丝希望尚存,她希望儿子还在人世间,她想出去寻找。可是一天,两天……一直等了几个月,沈老板也没有回来。玉兰急白了头发,她开始作践自己,不洗脸,不梳妆,不穿衣,整天光得个身子,在房间里像小丑跳梁似的。
她疯了!开始吃自己的屎,弄得身上臭烘烘的。别说她已经没有了奶水,就是有张苑举也吃不下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张家终于将玉兰“放”了出来。两个家丁将她往外一甩,大门一关就完事了。
第二天,张家门口出现一具裸体女尸,身体被大雪覆盖,眼睛通红。有人认出了她是奶娘玉兰,几个好心人找一个地方悄悄地将玉兰的尸体埋了。
玉兰到死也没有想到,沈老板的身份很快就被张苑举的哥哥张万成识破了,告他个诈骗罪,没收家产,入狱三年。
五
张家在榉县的势力太强大了,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一九四九年,解放军打到了这里,张万成跟着蒋家做飞机逃到了台湾。张苑举舍不得家业,只是犹豫了几天,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走。此时,他已经八十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即使让他折腾,估计也会挂在路上。因为他不是高官,根本挤不上飞机,能坐上火车就不错了。
县城解放那天,榉县百姓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热闹。地主、恶霸一个个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接下来是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土地的运动。张苑举被积极的贫下中农骨干分子押到了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进行公审。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县的老百姓,他们今天终于迎来了报仇的机会。
张苑举双手被绑得紧紧的,押到了主席台中央,跪在地上,向人民谢罪。此时的他,仍然肥胖,那副小眼镜仍挂在脸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可能认识到自己的死期将至。这几十年,他害死的人何止一个两个?干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
“张苑举,还认识我吗?”
张苑举抬头眨巴了几下眼睛,马上摇头。
众人一脸惊愕,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解放军军装站在张苑举的面前。
“我就是你家奶娘玉兰的儿子李小顺。”
众人吃惊地看着李小顺,下面开始议论起来。
“还认识我吗?”突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到他面前。
张苑举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没错,我就是玉红的哥哥玉强,想不到我还没有死吧。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今天我要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
“要不是义父,在山上救了我,我可能早就喂狼了。老天终于开了眼,不但没有让我们死去,还给了我们报仇雪恨的机会。乡亲们,不用怕,今天是咱们报仇的时候,有冤的喊冤,有仇的报仇。”
原来,玉强救了李小顺以后将他抚养长大,待义子李小顺长到十岁时自己参加了地下党,两年前李小顺也光荣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就是因为你,我妹妹玉红被卖到妓院,她不堪污辱,选择了自杀。你就是杀人凶手。”
在玉强的带动下,乡亲们纷纷站出来揭发,现在骂声一片,哭声一片。
随着一声枪响,这个恶贯满盈的喝奶王张苑举终于倒下了,这些年被他祸害的女人真是数不胜数。
台下一片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