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粗壮的枣树几乎铺满了刚子家的院落,一两枝探过墙头去了瞎眼婆子的小院。每年秋风把满树的枣儿灌醉时,刚子便挥动一根长长的竹竿打落一院彤红。落在瞎眼婆子家的枣子就送给了她,似乎早成了习惯。一棵枣树带来了两户人家的欢声笑语。
今年枣树又披挂起一身浓绿时,瞎眼婆子在院子里把拄棍敲得“梆梆”响,并大声嚷嚷着要刚子把跑到她家的枣树枝丫砍掉,说耽误她晒太阳。又古里古怪说她虽然聋,可还有耳朵、鼻子,好使着呢。
刚子爹妈嘀咕:这瞎老婆子越来越让人厌了,一天到晚想啥呢?大牛没了还不满百天,就又开始作妖,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三月里,瞎眼婆子的儿子大牛结婚。换亲。媳妇莲小他六岁,小脸蛋一掐一股水。村人都觉得着着实实一朵鲜花插在了着着实实的一堆牛粪上,瞎眼婆子跟大牛自然乐得嘴巴合不拢。谁知没过半夜,新房里却传出新媳妇吓人的尖叫。
洞房夜,大牛死在了媳妇身子上,甚至还没尝到媳妇究竟是个啥滋味。婆婆骂莲扫把星、命太毒、克夫,骂闻讯赶来的莲的娘家人。毕竟大牛死得太突然,太窝囊,就由着她撒泼吧,娘家人只管劝莲要想得开。
三天后大牛出丧,瞎眼婆子又捶胸顿足地闹腾开了莲的娘家人,还讲莲要是改嫁,她就让闺女也离婚,再找也行,必须倒插门。
儿子还没入土,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是不是太早,太不合适?任谁都拉不住,说出了丧都拍拍屁股走了,她一个瞎眼婆子找谁去,非逼着莲的娘家人在丧上当着四邻八舍表态。
娘家人当然不会同意,说,最苦的是俺们家莲啊,早知道你儿子有病,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两家人在葬礼上谁也不让谁,莲捂着脸跑了出去。众人都忙着劝架,只有刚子悄悄跟了出去。
莲一路狂奔来到村外水坝旁放声大哭,哭她早死的娘,哭她的命好苦,哭得坝里的水都变了色。哭完了又骂大牛短命鬼害人鬼,就这样哭着、笑着、骂着,摇摇晃晃地往坝里走去。
刚子担心的就是这,其他人只知道争长论短,全不顾莲的心情和处境。隐在一株柳树后的刚子大鸟一样“扑腾”着水花追了上去,死死抱住莲往岸上拖。莲抱定了死的心,又踢又咬。刚子任由她踢咬,只管钳子一样紧紧箍住,只是情急下他的双手凑巧抱住了莲的胸脯上,他竟然感觉一阵酥痒直窜脑门,就像洞房那晚一样,手一软,差点就让莲逃脱。刚子心里呸了自己一千遍,骂了一万遍。
刚子没想到莲力气这么大,或许她当真不留恋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了。好歹拖上了岸,俩人都已精疲力尽,莲更像一滩泥一样任由刚子摆布,直到把她拖到那株柳树下,靠在树身上坐下来,也没再挣扎。
年轻轻的干嘛这样想不开,大牛又不是你害死的?说不定这就是命,老天爷偏不让你那样活呢。
让俺哪样活?折腾的俺还不够?莲苍白着脸,垂着头只管“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刚子知道此时说啥也不好使,忙岔开话:这个点快出丧了,回去送他一程吧,大牛哥也够可怜的。
莲蓦地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刚子:咋,你也觉得他可怜?
不不,俺是觉得进了洞房,咋样也是夫妻了嘛。
进了洞房又咋样?莲依旧冷得吓人。
刚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难为情地抬起手挠头皮。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莲看到刚子的手在流血,知道是刚才被自己咬的,不免苦笑一声:手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晚闹洞房时就被你咬了,还没好呢又被你逮着了。刚子或许是察觉到枣花的情绪已经稍稍稳定,又或许是有意无意顺口就讲了出来。
该,你还真是欠咬!莲狠狠瞪了一眼刚子,拍拍手站起身,俺是该好好送他一程去,俺就照着老天爷给俺的活法活。
莲嘴上这样讲,心里其实乱如麻。这几天她压根就没想过改嫁的事,至少这会没想,何况大牛还没入土。
莲果然没再寻死觅活,但是婆婆一天到晚口中不停念叨:俺眼瞎心不瞎哟。这句话像紧箍咒,莲伺候她吃完饭,就躲进屋里闷着。
中间院墙不是很高,两家有点啥动静都藏不住,甚至莲每天有意无意的叹气,在刚子听来就像一颗颗炸弹扔进他心里,就有一股一探究竟的冲动。想要看到莲也不难,只需爬上枣树便可。有时悄悄爬上枣树刚一探头,凑巧莲也往这边瞅,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
俺眼瞎心不瞎哟!婆婆好像眼也不瞎,几乎每每此时,这句话就在院子里炸开来,也炸开两人的目光。
除非迫不得已,莲几乎不出大门半步,无论怎样,她无法不顾及到哥哥的婚姻。眼瞅日头越来越毒,麦子黄了。庄稼是命,总不能烂在地里。
天刚破晓,莲拿着镰刀拉开院门,寻到地里时发现刚子正撅着屁股飞快地挥舞着镰刀,起初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片刻,她干咳了两声。刚子直起身,回过头。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后,刚子结结巴巴地说:你可算肯出门了,真让人不放心,天塌了不是还有地驮着。
莲瞅着这个健壮又细心的男人眼圈一红,但她仍旧不假思索地说道:就这点麦子,不麻烦你了,去割你家的吧。
我家的昨天就割了。刚子擦了把汗又弯下了腰。
一会人就多起来了,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人家嚼舌根。
都是邻居,你帮我我帮你是常事,怕啥?再说,争秋夺麦,粮食烂地里,谁看着都会心疼。刚子说着话也没停下手里的镰刀。
莲没再言语,似乎默认了刚子看法。山区的水浇地不多,但机器用不上,全凭一把镰刀,她瞅着确实有点心慌。蓦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该换个活法了。
转眼,秋风又醉红了满树的枣。莲跟刚子不再遮遮掩掩,村里流言四起。始料不及的是瞎眼婆子竟很痛快的答应了,球到了刚子爹妈脚下。
她说身子囫囵着你就信?咋说她也跟大牛拜了天地,进了洞房,领了证,就是个二手货。咱又不缺胳膊不缺腿,更不缺心眼,凭啥?何况还是换亲,又是大牛这个傻蛋剩下的。
就算啥也不计较,那瞎眼婆子咋办?脾气跟茅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谁来管,谁来伺候?
以前不也没少照顾嘛,莲伺候就行了,还有个闺女,要不把院墙拆了。
拆了不是不行,丑话说头里,房子归咱,让村里还有大牛的姐姐书伯们签字画押。
这个不难。
唉,俺跟你爹也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莲是个好闺女,怪就怪命不好。
这天,两家人聚在刚子家商量婚事,瞎眼婆子未语泪先流:其实自打大牛没了后,俺早就想一了百了了,老鼠药一直都揣在怀里。可就是不甘心,这会想想真是老糊涂了,怪只怪俺家大牛福薄,再说,俺还能活几年。看刚子有意,也是想试探试探他,虽然打小看着他长大,可莲是好闺女啊,长得又俊俏,俺这样对她她都不往心里去,比亲闺女伺候得都好,俺不得不多替她留意。俺说了,别看俺瞎,耳朵鼻子比狗的都好使,呵呵。
小院里溢满了笑声。
都别笑了,瞎眼婆子使劲耸耸干瘪的鼻子,真香、真甜,是不是又该打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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