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农历九月,我推掉一切事务,到那处毫不知名的山坳找我遗失山里的朋友,她离开城市到她向往的山里已经两三年了,这几年我完全失去她的消息。寄给她的东西全都显示签收,她却没有给我回复过只言片语。
当我踏进山里的瞬间,就被满山坡的小野花吸引住,它们一朵紧挨一朵,随风轻舞。我久久伫立在那里,忘记了身在何处。猛然一个念头捉住我,如果可以迷失此地,此生也不枉然。我忽然很理解朋友的全无消息,来时的茫然和疲累一时间全无踪迹。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继续去寻找她,至于先前想好的多个劝解她的理由暂且搁置,就把这次的不请自来算作慰问她的近况也好。
进入那个院子的一瞬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双眼,莫不是我在不觉间穿越到此?眼前那堆满玉米的屋子,屋檐下挂着的串串辣椒,随风叮当作响的破铃铛,还有那一群人,坐着站着或卧着,占据着这个只有一张木桌的院子……木桌周围,站着一群上了年纪的男人,声情并茂地演说一样地随意发挥;坐着的是一群分不清年龄的女人,脸上带着快乐安详的表情,手里拿着各自的活计,不时歪着头来和身旁的女伴交流;而那个卧着的人,正是我要找寻的朋友!她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侧卧在那里,占据一个宽阔的长凳,她的姿势像极了独处一室卧在贵妃榻上的悠闲妇人。我看着围坐在她身边忙碌的那些女人,再看看那群激情四溢的演说家,很怀疑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坦腹东床的王羲之。不想朋友见了我这不速之客,并没有半点赧然,悠然一笑,起来拂拂衣袖,走上前来,扯下我的背包交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我坐在她刚刚卧着的长凳上。我刚想说什么,她示意我不要开口,我便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枯坐在那里,直到那个拿走我背包的小女孩递给我一杯水。这女孩盯着我看了几秒钟,露出一嘴小牙笑了笑,便闪到一旁。那些围坐的女人,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到来,一个个对我报以真诚的微笑之后,便自顾忙自个的去。那群演说当中的男人显然陷入一场空前热烈的游戏,沉浸其中,全然察觉不到一个陌生人的到来。
等我满怀疑惑地喝光了水,小女孩拉我起来,到那个堆满玉米的屋里,她小声地说:“小姑姑让我带你在这里坐一时。”我打量着她,圆圆的脸,黝黑的皮肤,晶亮不含杂质的双眸,沁着汗珠的鼻尖,小小的微微上翘的唇,真是个小可人。我正想问她不需要上学吗,朋友此时进来,她便悄悄掩门出去。我瞅瞅朋友,她除了黑了,倒比两三年之前更有神采。她并没有和我畅谈叙旧的意思,只是长久地在我身旁站着。屋里仅有一张小凳,我们谁也不忍心坐下,就这样彼此出神而又长久地站着,在这满屋子的玉米堆里,我们的思绪都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个小女孩,”她忽然打破这长久的沉寂,“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我来到此处,便住在她家,顺便承担起照顾她的职责,她一直叫我小姑姑,只因为我比她的养父养母小几岁。她的养父母都在城里打工,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你看看这房屋……”我随着她的所指更加仔细地端详这屋子,真像我们多年前出生并成长的地方,土坯、木梁、草屋顶、木栅栏的小窗,曾经攀着窗棂看蓝天的我们。“其他几间屋,是瓦顶砖房,西边还有一座两层小楼,我住那里。”朋友继续说,“所以,我让菊月带你来这。”“菊月?”我问,“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吗,很好听。”过了一会,我又自言自语似地说:“和她很配。”
许久许久,我又问:“这里的生活苦吗?”
“何为苦?”朋友笑道,“不过是少逛几条街,少买几件衣服和更多的身外之物,少很多灯红酒绿的应酬,少很多事务和七七八八的需求。不过,除了夏天,澡不是天天可以洗。需要自己烧水,用那旧时的锅灶。吃的喝的都是纯天然的,比城里好多少。这里,你感觉到了吗,绝少烟尘,空气如此干净,也真不需要天天洗澡。你看看我的头发,城里头住着,一天不洗就不成样子了,这里,完全不会啊,三五天一个星期不洗都不是问题。”
“我带你院子里看看他们,这里的人,这会儿,整个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聚在这里了,和很多乡村一样,这里也只剩老弱妇孺。只是这里人口更少,所以一个院子也就盛得下了。”说到这里,朋友非常地开心,几年前的阴霾在她身上一扫而光。
朋友让我坐在她专属的长凳的一头,自己又斜卧上去,不同的是这回她把头靠在了我身上。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肩头,她气息微弱地躺着,安静得像只小猫。忙碌的女人们此时停下来,都看向我,看来刚刚那个小女孩已经和她们谈论过我,她们对我分外亲切起来。她们对我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倒让我十分不安起来。她们像是看出我的尴尬,转移了话题,对我说起那个叫做菊月的小女孩。她们唧唧呱呱地边笑边说,我从中理出一点头绪来。她们的猜测是那女孩可能来自距离此地不远的小镇上,那家只生女孩的人家,也不知道这个是第几胎了,夫妻两个奈何养不活这样多的孩子,只好狠心送人。偏巧这家不能生,就把孩子要了来。自然,那个小女孩从不知道这些,也没有人去告诉她。她从不怀疑自己是抱养来的。菊月的养父母都是朴实的人,没有太多想法,一心一计地过生活。他们想着菊月将来大了,想去哪里由她自己决定,想回镇上就回镇上的家去。总有一天是会真相大白的。
我听着妇人们的猜测,心想这是哪一年的黄历了,现在很少有这样的事了。山里的世界束缚住她们的想象,外面的世界,她们知道的真是太少了。我对她们笑笑,不置可否,但对这样的说法,我多少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她们说的时候,我看着朋友的神情,她面上微微笑着,像是赞同我的不置可否。对于她这样大大方方的斜卧,我一直没有释怀,但也不想打破她和这些人的和谐共处,既然所有的当事人都恍若身处无人之境,我又何必太过挂怀?这里的人似乎早就接受了她这样一个存在,见怪不怪了。对于这份各自相安的坦然,我还当真只有羡慕的份。我望着蓝蓝的天,天上随意去留的云,不觉人间此景,夫复何求。
当我在妇人们的悄声细语中倾听过一个遥远的世界,便把好奇的镜头转向院子当中那群离我稍远的演说家们身上。他们群情激昂,有一个风趣而幽默的演说家正在表演他出色的口技,他能模仿任何动物的声音,后来我才发现,他的口技只是开场白,他的拿手好戏是说故事,他说的时候总是手脚并用,声情并茂地连比带说,把围观的人逗得哈哈笑。围在他周围的人,虽然个个都不再年轻,但个个都神采奕奕,聚精会神地配合他,彼此间不论语言还是肢体的交流都毫无隔阂。我分明被他们的情绪深深感染,即便不知道他们确切地因何而欢悦,我仍深深被他们吸引。于是我对朋友轻声说,想过去仔细看看,这样说着,我便下意识地松开搂住朋友的手,不觉间走了过去。朋友始终一声不响,有那么一刻,我连她微弱的呼吸也觉察不到了。
原来,那人正在讲一个手术室的故事。医生的神态和护士的紧张气氛他都把握得非常好。我随他的演说进入氛围,那是一个多么动人心魄的故事啊。这个一丝不苟的说故事的人,我毫不怀疑他讲得就是他的亲身经历。整个手术过程紧张紧凑,几个助手和护士不停地来回,医生浑身湿透,怕汗珠滴落,一个护士不停歇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汗珠……那个医生抢救的那个女人,年龄不大,却已经千疮百孔,她的大限已经到了,神仙也不能让她起死回生。她离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孤女。听到这里,我也出了一身冷汗,莫不是他们说的也是菊月的来历?这个传奇的解说和女人们的那个版本可是天差地别。这分明是一个堕落凡间的天使遭遇的人间劫难。我为这个故事背后深藏的人间沉重大汗涔涔。这样想时,我不觉回头看一眼那群远离此境的女人,朋友的视线和我对接,她微微的笑因为距离感而显得讳莫如深。就在这一刹那,我似乎很理解她允许自己如此坦卧在这古朴的院落,她在自己的境界,就如同那些人各自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这时我想到的是找那个女孩,那个叫做菊月的孩子。我急切的目光遍寻不着她小小的身影,这个院子里,没有她。当这里的人们在各自演绎她的时候,她不在其中。
我走出这个院落,这个谜一样的院子,这个仿佛时空颠倒错位的所在,这个令人着迷,又令人迷茫之地。比初来时带着更深的疑惑我重又走回那片山坡,黄花遍地的山坡。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疲力竭地躺在这面山坡上,尽享阳光和清风的抚摸。那个小女孩,七八岁的菊月,此时竟在我身旁跑来跑去,她轻轻巧巧地摘一束花,做成一个花环,戴在我那个不知何时追寻我出来的朋友的头上。而她自己,脸上一块一块的污痕,面上带着笑,满头遍插我从城里寄来的发饰。突然清醒的我从地上一跃而起,轻快地跑到菊月的面前,扳着她瘦弱的肩头,我说:“你的小脸可真脏啊。来,菊月。”我尽量轻地一个一个地摘下她满头的发饰,尽量柔地用手帮她梳顺头发。她很乖巧地站着,对朋友做鬼脸。
“你不知道,和你最配的,是这个。”我随手取下朋友头上的花环,轻轻套在她的发上。然后,我转向朋友,问她:“这里这么美,你怎么没想过开发成旅游景点?”朋友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我涨红着脸说:“难道你不怕做不出成绩,再也回不到城里?”
“这又有什么?”朋友眼里满是笑意,“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这些都抵不过一片天然的宁静。”
眼前山花满坡,我的心底又何尝不是常做此想?如果换作我做这个村官,我未必不是和她一样的选择。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过多思考,拉过菊月的小手,和她满山坡的追打嬉闹。
菊月和我混熟了,用她的小手勾着我的脖子说:“叔叔,你留下陪小姑姑,好不好?”
我怔在那里,盯着她圆圆的脸,她脸上的雀斑在阳光下分外清晰,她眼里的一泓纯净照见我的羞赧。
此时我只感到我在这风起的九月,旖旎在菊月的温柔,黄色的菊香顺着山坡在无边无际地蔓延。
说明:菊月,中国农历月份之一。九月,菊月。
2022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