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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熙宁八年,我从汴京城郊区的一个虫洞里钻了出来,开始我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我们通过《清明上河图》的作画时间判断,这个年份大约是汴京经济富足和繁华荣盛的开始,而一直到一年后的丙辰中秋,也就是苏东坡咏叹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间,有足足一年之余容我从汴京一路考察到密州。虫洞定位在某个我并不清晰的经纬度,这个由我的团队负责,我仅负责晕晕乎乎地从虫洞里钻出来,穿上已经换好的宋代罗衫,带上仅有的通讯设备,一个环绕式的眼镜,便挥手和我2078年的伙伴们再见。剩下的工作则由范博士主导,他在另一个时空里监测我的行踪。
虫洞最后消失的位置是在郊外汴河的一片树林,距离河岸依旧有些距离,以免河道在历史上发生较大变化而直接让我落水身亡。沿着汴河一直向西北走,便能一路进汴京城去。我出现的时间是中秋节前几日的下午,正好去赶两日后汴京的中秋盛会。此时日头西斜,林间光色氤氲,范博士仅为我安排当晚落宿在城郊河边的一间寺庙,此后的时间,我孤军深入,完全入乡随俗,尽到一个人类学家做田野调查的本分。
我按着指定的方向寻找住宿,因为天色向晚,林间深幽,而我一人置身一个陌生的时空,不免孤独、恐慌与兴奋交织。寻到了一条小路,渐渐走了三四里,林木渐稀,日色仅存的红光得以破碎地看见,众鸟归巢,鸣啭也渐转幽凉。隐隐钟声敲过,透过树林渗进耳朵,我寻思寺庙离得近了,便转向循着声音去找,一路顺着一个小山坡拾阶而上,兜兜转转,一会儿眼前还满眼林木,一会儿赭红色山门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抬眼看,山门上写着寻言寺。
此时夜色侵染,我心里着急,害怕露宿乡野,于是匆匆拾级进了寺里。向管事和尚说明了来意,又添了些许香火钱,和住持叨扰一阵,才由我住下几日。当晚管事和尚让小沙弥去打扫一间空房,这边又引着我先去食用斋饭。我大概还听得懂他们的话,在来这之前毕竟受过团队里一些语言学家的训练,对于音韵的问题不大,倒是满口的大白话,和他们简练雅致的词汇相比显得我堂堂一个人类学博士竟然不像一个读书人。
晚饭席间他们对我随性的行为举止颇为好奇,问起我从何处来,要上哪去。我只好照预先想好的背书道,家乡系江南西路临川籍,因为在小城里不曾见过世面,正逢中秋佳节,所以想来汴京城里看一看佳节盛状。住持是个清瘦的老头,白须飘然,人很热心,知道我是外地人,就把汴京城里的有趣的去处和风俗习惯悉数讲了一遍,又指明了去汴京城的路线。
吃过饭后,谢过住持,一个小沙弥引我去住宿的房间。我们穿过院墙里的一扇木色小门,来到一间偏院里,偏院的围墙比寺庙的围墙低上几分,但是更为清幽,院中堆积着一些杂物,几个小沙弥在夜色里穿梭来去。寺庙前院钟鼓楼的剪影微微越过院墙出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落在屋顶的起翘上。我放下随身包袱,内心的激动还是难以平静,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去过无数次了,没想到第一次穿梭时空有了身在异乡的感觉。我琢磨着这种奇妙的感受,不知不觉走到院心溜达,几个小沙弥撞见,问了施主好,又匆匆走出了院门。
一看见月亮我就兴奋起来了,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和我2078年的月亮对比,因为我要研究的课题,也恰恰与它相关。宋代的月亮比2078年的月亮更大,但是光亮似乎也要柔和一些,温润如玉,洁净完美,不像后者那样刺眼斑斓,杂乱无章,可能因为后者在千年之后已经有了城市的夜景霓虹,所以光线更加放肆。此前我一直也不理解“月色皎然”是什么含义,现在大概可以明白了。想到这,我就很想拍一张照片让他们看看,可惜并不能公然在这种场景下动用未来设备,我只好强行忍住这种欲望。
置身于这种场景下,那一刻我突然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在月亮上的妻子,不知不觉地让时间自然流逝。等我恍恍然反应过来时,周遭已然一片漆黑静寂。我这才赶忙溜回房间,打开我的包袱,取出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才发觉现在不过是夜里十点。虽然周边住着的小沙弥已经睡下,鼾声隐约四起,不过我的作息要更晚一些。
我的通讯器形似一个头戴式的VR眼镜,但是功能当然更复合,可以直接连接未来月球或者地球上的场景,并穿越时空和另一个世界视频通话。当然除了用它来和我的考察小组联系外,还必须通过它实现我和妻子的每日汇报。进了僧房,我点上烛台上的夜灯,把通讯器打开,眼前便直接进入了妻子所在的场景中,彼时她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步,手边遛着我们家的宠物啾咪,那是一只雪白的兔子。
我的妻子是以建筑师的身份被派往月球的,2078年的时候月球那边仍然在大兴土木,所有人在一个巨大的调节生态的玻璃罩下忙忙碌碌。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月亮主题的游乐城,但是因为旅游业的发展和游客的日益壮大,各种业态服务都已经十分齐全,商业中心,居住餐饮,度假别墅,公园游乐,丝毫不亚于一个地球上的都市,而且还在日渐向外扩张。作为一个人类学家,我每天来往于世界各地考察,居无定所,所以我的家庭住址一般取决于妻子所在。每天来往地球和月球之间的航空飞船的班次半个小时便有一趟,我每天工作结束,便可以直接从地球上任意一个城市坐飞船回家。
这次的穿越出行源自于我人类学调查的一项课题研究,这个研究仅针对于一句诗词引发的困惑,这也是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一个情况。有一次我在给一群中学生上普及课的时候谈到了月球的旅游商业化,我问他们是否知道为什么月球具有旅游开发价值。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学生回答道,因为我们古往今来就一直钟爱月亮,并且写了数以万计的诗歌去描绘它。我让他背出来一句。他便挑了苏轼最有名的词,背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我随口一问,你是怎么理解这两句诗的?他便哑然不语,不知如何作答。我又随意抽取几个人回答,都茫然不知。无奈之下,我问,你们语文老师是怎么教给你们的?几个学生异口同声,我们老师也不知道。几个老师在讲堂后面默默转过身去。
讲座最终以一种尴尬的方式戛然结束,原因我也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解释。这也同样是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从我初有记忆开始,月球就是那般耀眼,现在当然更为耀眼夺目。那时各国刚拟定决策各自要做一个基于自己民族记忆的月亮主题城,我小学的时候便去过一次,彼时中国的月亮主题城还是一个小村落的规模,在正中的广场上放着一尊巨大的嫦娥塑像,月兔在她的脚边捣药,旁边种着一棵巨大的月桂。现在的规模较之前已经几十倍有余,每天更是有大型的公共戏剧演出,由国内最漂亮的演员饰演嫦娥,身着素衣轻纱在仙气氤氲的背景下飘然起舞,听说视觉观感美妙异常,上大学的时候我还特意去看过两次。或许因为如此,月亮于我的印象不过是游乐景区般的存在。后来和妻子恋爱,她一毕业便去了月球建设局工作,我每天往来于两个星球之间,和小时候上下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从讲座回来我的脑子里便一直萦绕着这两句话,我想到把它作为一个课题研究,去还原解释一下月球对于古人的诗意如何产生。至少目前问起我的同事和我的几个诗人朋友时,他们也是一副大不理解的模样,我的诗人朋友们正忙着歌颂银河系朦胧未知的边界。我觉得这项研究是个一举成名的机会,我翻遍了书籍论文,发现这还是一个没有人去尝试的主题。于是我便费尽心思请来了高中同学范博士,一位几年前刚合作研发出时空机的炙手可热的科学家,由他帮忙组建了一个团队。随之我们选定了这首词诞生的背景,拟定了穿越回宋朝由汴京一路考察到密州的路线,并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计划安排。
这也是我现在躺在千百年前汴京城外一座寺庙中的一间简陋僧房里的原因。夜阑已静,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在和妻子私语,这种寂静是我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甚至隐隐有一些害怕。妻子在视频中激动地问起我一天发生的事情,我也兴奋地一一细说了,她仿佛听一个玄幻故事一般,一边津津有味地开始幻想起来,一边期待我明天能碰见更有趣的事情。兔子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特定的风俗,月球上的女人们都喜欢养一只毛色纯正的兔子作为自己的宠物。互道晚安后,我挂断通话,躺下休息,但是难免兴奋,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梦境一般,但坚硬的床板又抓动我的神经刺破梦的幻觉。
我就在这种现实和梦境的恍惚中辗转不适,翻来覆去始终没有睡着。后来我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走近了又走远,伴随着几声低吟浅唱,在院子上空盘旋着,微弱地一阵一阵地飘进耳朵里来。我终于睡不着了,于是悄悄走到窗边去听那声响。院子中似乎有人在走动,断断续续听见他嘴里念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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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与住持一起吃饭,见小沙弥特意备了一份饭菜往寺庙的偏院里送来,当时并不在意,现在一想,席间也未见除我之外多余的借宿之客,想必那饭菜是给窗外这人备好的。可是白天里不见他出门来,却在半夜三更来院子里散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听他吟诗,又似乎像一个读书人,我觉得好奇,便想出门去和他清谈,结识一番。
推开门出去,因为临近月半,月亮皎皎一轮已经赫然当空,比将夜之时显得更大了。院子被月光照得轮廓清晰可辨,那书生背对着院心,抬着头望月,嘴里刚刚吟诵过李太白最后的两句诗。“官人你半夜在院子中赏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从他身后慢慢走近,他在沉浸中突然听见我的声音,吓得赶忙回头看我,慌乱之下远作了一个揖。问道:“官人是谁,为什么半夜也在院中?”
我和他说了今晚新来借宿之事,不知道他早已经在这里住下了,没有提前拜访,半夜便出来吓人,确实有些唐突冒犯了。他的气质很吸引我,回手又是一揖,说言重了,不打紧。而后互通了姓名籍贯和来历。书生张远,表字逸仙,在寻言寺已经住了半月,正等着开封府八月中秋之后的秋闱,按常理本应该在本籍参加发解试,但由于京城开封府和国子监的解额有优待,且在解试后可以在京城停留参观学习,以备接下来的省试和殿试,所以便通过寄应发解的方式来到京城参加解试。
他问起我可是一同来参加考试的,我摇摇头,说自己无心科举功名,来汴京一趟只为看一看京城中秋习俗雅事,长长世面。他满眼羡慕说,想必官人是受祖上荫蔽。我急着否认,小生祖上无权无贵,只是市井商贩,聊读了一些书,懂得一些风月,所以学着文人骚客四处游玩。他更是艳羡不已,在月下长叹。我回归最初的好奇,问起他为何半夜出来溜达,是否是因为什么烦心事。他叹息道,我读了二十多年书,前两次在本籍参加秋闱都未果,这一次来京城参加考试,心事重重,一方面向往着榜上有名,被各路高官指为良婿,一方面又害怕京城才俊更多,再一次名落孙山,狼狈而归;最近几日睡眠,更是心神不宁,一会儿做好梦,一会儿做噩梦,折腾来去,总是半夜惊醒,今晚便索性不睡,来院中溜达,正好两日后便是中秋,月色也聊可欣赏。
我上前宽慰,想起来中秋之行尚缺一个同伴,看他又意志消沉,便对他说,后天便是中秋佳节,与其一个人在这小小院中苦闷终日,无可倾诉,不如陪我去京城里逛一逛散散心如何。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也罢,是该出去走走,换一换心境,正好可以与你作伴。相允之下,趁着欣喜,我转过话题和他聊起来他刚刚吟诵的诗句,我便问他,你为何夜半咏诗到嫦娥玉兔之时反复吟诵了两次?他惊讶我细节的观察力,仿佛什么不宜示人的心思被看见,不过又思忖道,有缘相识一场,说给你听也无妨,我从小听闻月中仙子的故事,虽然知道人间故事多半只是口口相传并不太可当真,却依旧相信月亮之中有仙子存在,因此从小便会想象仙子是什么模样,我想若是仙子一个人独居清冷的月宫,她的孤寂之感与我现在恐怕相差无几,因此也是同时为她伤怀。
难以思议之余,我在心里暗笑书生痴傻,无端为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伤怀。不过转念一想,但凡在这个世界出现而又在我所处的世界里荡然无存的,或许和诗意这种东西多少有点关系。于是惊讶之余,莫名其妙也为千百年前这位朋友的痴傻感到珍贵。书生张远见我不解,问道,兄台可曾娶妻?我说,发妻在家。张远说道,那兄台与嫂嫂相距千里,又假以好些时日,怎么会不理解这种滋味,我虽未婚配,也能领略到一二。我一阵汗颜。毕竟几个小时前刚刚和妻子视频通话过。
当夜我们两人聊至四更天,虽不说到了相互引为知己的程度,却也十分舒畅。次日清晨再见,又是一番景象。张远早早便起了,在靠近西面厢房几个小沙弥打扫清净的院子一角持着书卷背诵。我们俩厢房正对着,所以一开门便能越过院中的一堆杂物看见他背着身子沉浸背书。当日我在佛院四周闲走,在院落四角杂草丛生的地方听一听自然的声音,或者和管事和尚讨论一些京城习俗之事,再回到偏院的时候,张远已经回到屋内。晚饭的时候终于见他上席,我们本来便一同约好告知住持事宜,此时商量开来,一同向住持说明暂别几日。
京城的惯例独特,每天清晨五更时分,各个寺院的和尚们便在各自负责的街区市坊内报时叫早,商贩们闻声便起,此时各个城门也都已经对外开放,城外赶集进城的人群已有早已等候多时的。我和张远四更便赶路,及至赶到,陈州城门已开,我们便从陈州城门进,往国子监太学方向而去。此时各街坊已开,街坊内酒店早已点着油灯营业,正在侯客,我们肚饥难耐,就近择了一家小店吃了些点心和粥饭。
此时因为是中秋,几家大型酒楼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着把店前的彩楼重新装饰,取下挑着“醉仙”酒旗的杆子,重新刷了漆装上,又把各色的新酒摆出来放在门外展示。街道上不久人群便渐渐多了起来,一大早赶来各家酒楼物色新酒,茶饭量酒博士在门口招揽吆喝,人来人往的,不一会便卖出去大半。张远看着道,中秋饮新酒是习俗,我们二人也须尽快趁它们卖完之前买上一坛,夜里再择一家酒楼雅座,吃点小食饮酒赏月。我自然兴奋地答应。出了酒店,我们一路逛着溜达,看着街边新出的货物,各色中秋节气新鲜果子,在我眼中尽是新奇的东西。除了沿街店面,还有各色摊子,摊子上头撑着青布伞,伞下当街放一条床凳,货物就都堆在上面,琳琅满目。走着走着人渐渐摩肩接踵,小孩子也在街边喧闹,不知道何处传来的乐声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已至晌午,我陪同张远参观了国子监及太学,又一路往龙津桥和朱雀门去。御街的州桥以南,便是居民区和商业区,在夜间据说十分热闹,不过也豪华奢侈。下午酉时,我们在朱雀门外龙津桥内转悠,这是宋代著名的夜市小吃街,此时已经都已开始忙碌起来,水饭摊、烤肉摊、肉脯摊都已经出了,熟食店里鸡鸭鹅肉及牛羊腰肾杂碎类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獾子、狐狸和野兔等各色野味。
入夜之时找了一家光和酒楼,说是要定雅座赏月,店仆便引着进去。穿过彩楼进了店门,中间便是一个大天井,两侧是廊厅,由店仆带着上楼去,三楼赏月的好座大部分已三五成群,行菜来来去去十分忙碌。我们在二楼挑了一个包间,一会儿喝茶看盘,等菜上齐,一一拒了擦坐赶趁,取出新酒,便相互对饮,坐等月升。
张远道,小生本以为今年中秋要一人在寺庙中孤苦而过,没想到碰见兄台你,真的是倍感有幸,此杯聊表敬意。他站起来,我也只能起身,我向来酒力不行,更何况千百年前的烈酒,只能一个劲地抱歉。他道,我向来也不喝酒,我酒量也不过常人一二分,只不过今日中秋佳节要饮新酒赏佳月,更何况又有兄台相伴,大醉也亦无不可。说罢,一口强饮,我也不推辞,小酌了半杯。几轮推杯换盏过去,张远所言竟不是虚词,已然面颊猩红,神情恍惚,比我醉得还快。此时明月已经跃然窗外,明亮硕大异常,仿佛咫尺之遥,屋内更是熠熠生辉,张生欣喜,持着酒杯便往窗边去,一边踉踉跄跄,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尚有一些神志,持着酒杯随他去,挽住他的胳膊,两人伫立窗前。
窗下是张灯结彩的街巷,对面也是繁华酒楼,远处隐约传来笙竽之声,似断非断,忽远忽近,一首叠着一首,一处追着一处。张远发起酒兴,三年复三年,不见黄金屋,无论颜如玉……我见他触景伤怀,不由得劝阻,今日是好月色,理应开心。他转身一笑,背倚着窗,转身对我说,倒不是伤心,只是慨叹。转而又转过身去,对着月色凝望一番,缓缓说道,你可知今日人间团圆夜,月中仙子却是无人相伴。我在一旁答道,有玉兔相伴,或者远远一窥人间烟火,也可解几分清冷孤独。张远道,此刻人间自顾着欢喜团聚的人多,像我这样自身难保还为神仙忧虑的人可能只有我了。我已经不惊讶他会说这一番话了,甚至学会阿谀地安慰他道,人间有情,仙人自然有知。他看着我,神情忧虑,念叨道,但愿如此,有知便行。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搭话,看窗下人群来来往往,小孩子举着灯跑来跑去,对面酒楼包间请了擦坐,乐声清晰透亮,咿咿呀呀飘了过来。忽然间我的随身包袱里一阵声响,张生酒醒了几分,一阵惊诧,便去寻怪异之处。我恍然想起来我的通讯器在里头,如果有声响,应该是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妻子正在急躁地想通话。一时间又慌又怕,一则害怕张远看见那高科技的玩意儿,一则因为误了和妻子的通话,免不了一阵教育。等我冲上前去关掉这个破机器的时候,张远已经站在一边瞥见,惊奇不已。
兄台这包里可是一些什么宝贝?他问,可是什么精妙乐器,会自己发声?我慌笑着蒙混过去,不是什么宝贝,只是家中平常研究的一些巧妙物件。他又好奇追问道,可否让我瞧上一眼。我急着说不便不便,正想推辞,张远突然正经起来揖手又道,我并非硬要死缠烂打看个究竟,只是尽管和兄台素昧平生,但是有缘相遇便倾尽内心无所隐瞒,倒是兄台这几日行为不自然,欲说还休,遮遮掩掩,让人不免疑心。
我愣住片刻,知道躲不过去,心想他素日里竟还观察我,果然也不痴傻,只好与他约定好了,此事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切不可第三人知道。他欣然应允。我便开始一本正经胡诌道,我们家原本是海外术士,喜欢钻研一些奇技淫巧的器物,也靠贩卖这些器具为生,诸如精妙的计时工具,能将一个时辰分成七千二百份,又如放大物体的水晶石,能洞悉玉石器具上比发丝还细的瑕疵,而刚刚那一个,是最为精妙的千里镜,可以望千里之遥,窥天界之妙。张远噗得一声大笑,说不是不信,是不足为信,如果如你所说,可否让我用来看一看月亮。
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奇妙的效果,或许古人尽管聪明但也好糊弄。于是拿出我的通讯眼镜,随他去看月亮。我给他细心戴好,又特意嘱咐他对着月亮不要乱动,随即为他放了一段大学时期去月亮主题城时录下的一段嫦娥跳舞的戏剧表演,还是立体投影。张远在一旁惊叫,我可是看见了仙子!我说,你不要过于张扬,惹得他人看见。他便收敛了一些,渐渐看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一声一声从喉管深处哇出来。张远只见那月中仙子在云雾中轻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音容相貌,如在眼前,素衣轻纱,仿佛亲身拂过,全身毛孔,无不浑然通透,心中暗自叹道,都道佳人似月,不知月不及人。
约莫算好了时间,我便从他脑袋上摘下眼镜,说道,月宫同是仙子深闺,不宜多看,你是读书人,不可行苟且偷窥之事。他惶惶然呆在窗边,两眼瞪得如铜铃,整个人木讷住一动不动,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3
回到寻言寺不久,范博士找我通话,问及现状,我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大至结识了张远,细至品味了宋代中秋习俗,一一告诉了他。范博士问起中秋已过,为何不留在城内继续考察,我只得又说起来通讯器被张远发现,然后又诓骗他那是千里镜一事。范博士愣住了一会儿,我忧虑道,这会不会对后续历史发展有什么影响?范博士摇摇脑袋,表明并不知道,虽说按理也会,但是历史本就具有不确定性,所以也无法预判出什么。博士又问起张远的反应如何,我略微将后果说得较轻,谈及为何还住回了寻言寺,实际上依旧和张远有关。
张远自从看见了仙女,便开始有一点神情恍惚。当晚在光和酒楼失了魂魄一般之后,他倒是不惊异起我的设备了,脑子里已经满是仙子的模样。呆住半晌之后,他突然兴奋异常,抓住我的肩膀涕泗横流,一会儿突然抱住我,一会儿又松开道,所以月中确有仙子的对吧,所以我想的没错对吧。我吓着了,连连点头赞同。他又去倒酒,抱着脑袋发呆,突然生起闷气来说,为何让我瞧见了仙子,为何让我瞧见她。我误以为他在责怪我,赶忙上去赔罪道,是我疏忽了,不知触动了贤弟内心痛处。
他一挥手,不怪你,只是我自己偏执,倘若我深信月亮之上有仙子栖居但是一辈子也不曾见得的话,便也没事,如今看见了仙子真容,怕是要日思夜想,挥之不去,最苦便是如此。说完之后,又沉默不语,只顾喝酒,暗自伤神。我在一旁不敢轻易说话。
夜里在酒店宿下,我们二人住在各自隔壁。张远的屋里时不时地传来轻声的咏叹,只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吟诵些什么,也许在作诗,每一个字像波光粼粼的水中的鹅卵石一般,颗颗分明却又难辨轮廓,听不清是什么字。次日醒来见他,除了几分疲态,倒也没有太大异常。回寻言寺的路上,我问他道,昨夜听你在房中动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张远说,昨天夜里辗转难眠,倒是脑子里翻来覆去钻出几句古人的诗句,所以在房中睡不着便念上几遍,似我这般有情的古人倒不少,但是或许见过仙人真容的寥寥无几。说罢,又要来谢我,却说漏嘴了问我道,兄台可否把这千里镜借予我几日?
早预备到会有这一出,我已经准备好了说辞。然而不等我拒绝,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道,不行不行,小弟唐突了,收回自己刚刚说的话,公然讨要千里镜去行苟且之事,实在是有所不齿。我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仿佛自己天天行苟且之事,只得说道,此物虽是宝物,但是须得用在一身正气的人身上,贤弟此番话便足以证明,只不过不是我不想借予你,只是家中规矩严明,不得滥用,不得外借,一旦贻害大众,便要将其销毁。他听闻叹息道,这样也罢,虽然可惜,也不得不如此。
在寺中待了两日,依旧一早能看见张远在院子里面背书,不过回屋的时间比之前更早,彼此见过,远远打过招呼,便不再多去叨扰。晚饭席间,仍能相互看见,坐在一起,寒暄几句。这一天,我思忖着时日,想着也是时间该一路往汴州东北方向一路考察去了,于是打算晚饭时候向住持等人告别,次日便启程。这晚席间大家都到了,却不见张远来吃饭,负责安排的小和尚也不知为何。于是让他去传唤,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张书生病倒了。我和住持等人俱皆惊讶,一齐跑去偏院西厢房里看他。只见他躺在床上发热,晕晕乎乎,说着胡话,嘴唇发白,摇头晃脑。
几个小和尚打了水,敷了毛巾给他退热。住持在一旁焦急,捻着佛珠不停祈祷。折腾一番之后,张远慢慢清醒过来,看见众人皆围在身旁,恍惚道,发生何事了?住持道,张施主不知自己病倒了,浑身发热,刚刚小徒弟发现,所以引了众人来看望一下。张远支起身子道,入秋天气转凉,可能是夜里读书太晚受了点风寒。随即又看向我给我使一个眼色。我明白过来,转身对众人道,张生已经醒了,并无大碍,我来照顾即可,住持和诸位还是各自忙去吧。
支开了众人,张远示意我靠近,凑到耳边对我说道,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仙子光临,和她共度了良宵,然而今日一起便内心积郁,头疼不已,恹恹然有病状。我自责道,都怪我害了你,莫不是思念成疾吧。张远苦笑道,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最近魂牵梦萦的折磨人,让人精神不振,很是苦恼,学也学不下去。我又焦急道,过几日便是考试了,还是以学业为重,若能一路高中,何愁没有千金之家许你为婿,也就不必想这些镜花水月的东西。他叹了声气,默默道,你说得或许有理,但是近日老是想着那些画面,影影绰绰,越想越不清晰,便愈发去想,以至心神不宁;今晚月色依旧不差,可否让我再看上一眼,或许看得清晰了,便也不会十分在意了。
我拒绝道,绝不能再毒害你了。他苦苦道,我且只看最后一次了,看清之后,便了断了心思。我犹豫不决,他又在一旁苦苦请求,说一定是最后一次,但凡半点假话,便耻为人。僵持不过,我便答应他只许他看最后一次。于是扶他在窗边坐起,拿了包袱来,取出通讯器给他戴上,播放起仅有的另一段此前录制的表演。他的反应比上一次略微收敛,然而不久面色依旧泛红,喘息起伏不定。算准了时间,我便又取下,不料这时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去,一把摔在了地上,劈里啪啦碎成几个部分。
我愕然站在那一动不动,他见我如此,早已经跪在地上赔罪道,请兄台原谅,我也是不得已之举,这器物若一日还在,我便一日会蠢蠢欲动,心中起非分之想,深陷于此,不能自拔。我也知道此器物是兄台家中宝物,打碎之后不可复原,实在是无奈之下,若兄台今后有可以让张远尽微薄之力的地方,尽管使唤,跋山涉险,万难不辞。我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我唯一的通讯工具支离破碎,恨不得当场将张远碎尸万段。然而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相比于生气,我更关心的是通讯器还能否再用。我气得无话,怔怔地去拾起地上四分五裂的通讯器,收在包袱里,脑子里听不进去张远在一旁祈求道歉,转身撂下一句,滚开!便摔门而出。
回到屋子里越想越气,不过好在未来高科技的东西材料不差,依旧可以拼装回原样。通讯器镜面破损严重,估计是无法视频了,内部电池盒裂开一道,电池也微微变形,剩下能用的,便只有估计信号也时好时坏的语音通讯。我心里烦闷,只希望内部定位器没有损坏,不然连范博士都找不到我,终身都得付与此地。对张远一人,却是既生气又无奈,明日一早他务必又要来可怜地赔不是,我却不想再看见他。于是收拾了包袱,预备次日四更便走,不做逗留。当晚与妻子通话,发现通讯器损坏果然不出所料,镜面已经无法显示内容,声音也断断续续,内心更加急躁。因为操作界面损坏,所以我已经不能主动联系另一个世界了,只能等着范博士什么时候想起来要联系我。
四更启程,本以为心意决绝,临走却依旧有点不舍,于是取下来纸笔,写了几字嘱咐,让他们日后有事可传信至汴州城内,至于住址,暂且不明。收拾好包袱,匆匆趁着夜色出了山门,将信件交予看守山门的小和尚,让他一早后代为分发。虫鸣山幽,林风清凉,我便就着开始残缺的月色赶路。
我的人类学考察工作似乎十分简单,在汴州城里住下之后,每日便是出入大街小巷或酒店茶楼里找当地人聊天,所聊起的内容,大抵是询问他们对于月亮的看法,是什么心思,有什么故事或是诗句,我便在一旁默默记下。这是后来纪晓岚写《阅微草堂笔记》时用过的方法,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时候也曾用过。
时日渐快,离别寻言寺快一个月之久,我辗转于好几个地方搜集资料,后来在长期在相国寺附近的一处临街小酒店里做调查,因为此处每月有那么几次大繁华,各地人群、街坊市民以及各阶层的人物,都能碰见。某一次相国寺开放,我在路边与人闲谈,远远走来一个小和尚一直打量着我,看着看着,渐觉熟悉,对方却一眼认出我来,赶上前来问好。我一细看,却是寻言寺后厨的小和尚。
寒暄过后,小和尚略忧伤道,前些时日住持让我们来城里时便说要找官人,找了好几日没有找到,未曾想在这里碰见。我忙问,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小和尚面色凝重,轻声道,张书生前些时日已经在寺院里病逝了,阿弥陀佛。我内心惊愕,莫名的恐慌和愧疚交织而来,忙拉他在一旁细问。小和尚才慢慢将这些时日的事情一一说来。
当日里无心考察,让小和尚在城中稍等我片刻,我便去收拾包袱,与他一同出城回寻言寺去。及至寺里,住持引我去山后墓冢,我内心慌乱不已,生死之变,不想如此之快。我拼贴着住持及平日里给他送饭的小和尚的话,大致知道在我走之后,张远看似每日里精神不错,其实病根并未清除。秋闱之后,张远知道了自己未能通过解试,更是突然精神一蹶不振,一下子病倒在床,不能再起。送饭去的小和尚接连照顾了他好几日,只听见他白日里昏睡也说呓语,嘴里叫道仙子仙子什么的,还说要舍了人世,随她而去;除此之外又说一些仿佛高中之后的胡话,梦里也曾反复叫过我好几次名字,说要借什么千里镜……如此反复了快一个月之久,病情愈发恶化,请郎中开药也不见效,茶不思饭不想,终日昏迷,纵使清醒,也是疯癫之状,大晚上便在院子里吟诗望月,痛哭流涕,第二天发现才知他在院中躺了一晚,身体高热不断,搬进房间里去,一日日更加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七八日之前,住持见他如此便要来城里寻我解救他,没想到接连几日都没有找到,而如今找到了我了,张远却早于几日前已经可怜兮兮地病逝了。
我内心突然愧怍,神情也恍惚了起来,不曾想短短一月多余,便已死别换生离,究其落下病根,还是因为我。因此在墓前虔诚叩首拜过,内心也伤痛不已。住持等人也都来说节哀顺变惋惜之辞,默默在一旁诵经。
斯人已逝,我便也不在寻言寺里逗留,甚至整个汴京城的回忆也不美好。此前我嘲笑古人的爱情不健康,须是文人墨客添油加醋,让文弱书生一相思便恹恹成疾,一成疾便忧郁至死,如今目睹了,虽然依旧不解,却有几分敬意。我想,倘若张远从小像我这般半个小时便可以去一趟月亮之上,哪会从小便日思夜想这些将镜花水月包装成诗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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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博士再一次联系到我之时,我已经离开了汴州城,正前往附近州府考察。我的通讯工具尚还可以工作,不过因为电池损坏,所以也撑不了太长时日。因为不方便随身携带太多我一路所记下的见闻,于是范博士一联系上我,我便让他在通讯器另一端直接用录音设备记录下我的口述,再由他们整理出来交给研究团队联系媒体发表出去。
要将张远的经历写成故事去让后世的人阅读,我内心多少有几分愧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到头来我却还要用死人来赚取名声,虽说可以美其名曰是人类学研究的成果,却多少有些违背人之常情。依我的设想,张远的故事必定给2078年的人以猛烈的冲击,让他们知道千百年前世上确实有为了人生的虚幻而耗尽自己生命的人存在。
不过得来的反馈却是截然相反的。范博士又一次联系到我的时候,很失落地告诉我,并没有几个媒体愿意发表我的口述调查内容。我很失望地询问这是为什么。他叹息道,几乎所有的媒体都认为我在杜撰一个故事,没有人相信这种事情会真实地发生,他们建议这些内容可以写成一个幻想故事,但是不能用来忽悠大家这是事实。
我愣住了,或许早该想到大家都无法接受这成为一种事实发生。但是偏偏事实如此。所幸的是2078年已经是一个自媒体充斥的时代了,我便恳求范博士将这些内容发表在我们自己的发声平台上,即使没有官方支持,也依旧要记录下来。范博士照做去了,不过不久之后却更为失落地找到我说,发表的内容要么被官方封禁,要么就是受到莫名其妙的攻击言论,更有甚者,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进行过这么一项考察,而是凭空杜撰,以博人眼球。
好在我的周围人依旧相信我,尤其是我的妻子,虽然好几个月未曾见面了,但我一听见她的声音便觉得开心,这是以前从所未有的感觉,从一种絮絮叨叨,变成了涓涓暖流,渐渐地往内心深处而去。我的考察在妻子每日的鼓励和范博士等人的支持下才得以继续下去。但是因为我们的成果受到世人非议,所以连带着受到舆论影响的时空机项目的赞助方也不想让我们继续考察下去,对范博士施压说让我现在立刻穿越回来,不然便中断机器的运作。范博士在这种情况下却依旧支持我,不惜与骑在头上的资本家唱反调。
我的旅途仍在继续,从秋天渐渐过去,再到寒冬日渐来袭,一路慢慢进了京东路境内。早先的几个月里或许觉得这个世界新奇有趣,一切尽是陌生又有趣。然而如今孤独感渐渐上来,纵使路上也不少几个如张远一般的书生为伴,讲一些诗情画境的故事,却依旧鲜明地感觉到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是受他们影响,或许世人自然而然皆会如此,某一天我再抬头看见月亮,才发现它早已经不是2078年的那个月亮了。有另一个月亮和2078年的月亮在这个世界并置,他们共同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在2078年的月亮上住着我的妻子和她的兔子宠物,在我眼前的月亮上则住着我思念中的爱人,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幻化成嫦娥的模样,在皎洁的月亮表面影影绰绰地显现,勾起我的思绪。
宋神宗熙宁九年三月十四日,我的通讯器彻底坏了,在我还未来得及对我的妻子和范博士他们说明情况时便突然失去动静,仿佛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几乎绝望,这意味着我将杳无音讯独自一个人继续接下来五个月的旅程,一直到八月十五日之后。运气好的话,在密州城外的某一处隐秘的地点,我能从另外一个开放的虫洞回到我原本属于的世界。范博士他们将在那个地方预先几日监测着,直到发现我的行踪。而一旦有什么失误的话,或者错过了虫洞打开的时间,我便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我不禁不寒而栗,仿佛置身深海之中的一叶扁舟之上,稍立不稳,便湮没于一片广阔的虚无之中。
失去对话之后,我发现我与那个时代的人并无任何区别。我同他们一样,心生思念,便潜移默化地开始每天看着月亮。听多了一路上积累而来的故事和素材,久而久之,便觉得2078年的月亮渐渐模糊起来,越走越远,而那个有仙人栖居的月亮却渐渐清晰,越走越近。彼时我游历在徐州附近,虽未能得到太多咏月的素材及故事,却恍惚想起来记忆中调查过的资料。一年后苏辙也将在这个地方写下同样一首《水调歌头》,彼时苏东坡从密州调离,转任徐州知州,而苏辙与他同行,两个人终于相遇相伴,并最终在徐州得以共度一个中秋佳节,在此之前,也就是苏轼咏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前,两人已经分离达六七年之久。而我离开另一个世界才不足一年之久,却已恍若隔世。
不及八月到了密州城,此时苏东坡正在任上,我距离解开他所吟诵的那句诗句之谜,也就一步之遥。此时的密州已经不像是多年以前,蝗灾四起,盗贼蜂拥,在苏轼的治理之下,密州已然稳定富庶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对他的才政也众口相传。因此他也得闲,可以在履职之余继续寄情于山水,或被当地知名显贵拉去喝酒赋文,平日里去找他切磋诗文或是谈诗论画的也络绎不绝。
我混迹于他的访客之中,日渐往来,以仰慕诗文之名,将他此前诗文一一当面背过,终于得他欢喜。那是第一次在府中见他,同行在侧的还有章传道、乔禹功等人。只见东坡身材颀长,胡须稀疏,脸型长阔,颧骨高耸,双目明亮,眉间宽阔,眼角有三分浅醉,腮边带一丝笑意,对于往来之人,不论贵贱,皆平易相待。
不几日便是中秋节日,我在城内客栈居住,虽然一心琢磨着将苏东坡作为最后一个考察对象,想着该如何在他中秋咏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问起最后两句的诗兴得何而来,自己却也忍不住默默思念起妻子。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最为长久的分别,以往最长的分离不过是偶尔她生气一下,躲着一天不理会我。而今一次分别便是一年之遥,分别伊始还能每日相见,尚不觉得太过遥远,而失去联系的五个月来,总渐渐有天人相隔的错觉。彼此之间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忧虑担心,以至于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尽管归期将至,不过几日或许便能回去了,依旧是一边想念,一边害怕落空。
丙辰中秋之夜,或许是文学史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夜,一首冠绝天下的词便在这一夜的欢饮之中悄然诞生,那一夜东坡先生酩酊大醉,诗兴大发,把酒问月,思如泉涌。只不过整整一千年后,大家只知道那一夜诞生了冠绝千年的文字,只知道这些文字无比重要,所有的人都得铭记在心,却仿佛那是一个古老的咒语一般,带着一种宿命式的捆绑,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然而渐渐只蜕变成一些奇怪的符号,习以为常却无人可解。
于那时同样处于密州的我而言,那一夜竟比我以往想像中的更为稀松平常,东坡先生在怀念子由,而我在怀念妻子,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次日里,拜访者知晓了新诗,瞬间将其传遍了密州城内,文人学者无不为之惊叹,尤其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满城为之动容。
夜里东坡先生得空,我便前去询问诗句,进了府门,来到月色下的院子,两边的树木高耸,青影重重,先生正在月下踱步。我上前问东坡先生道,昨日先生的诗词已经在城里惹人争相抄阅,大家无不夸赞,尤其是最后两句,大家都道是精妙,小生疑惑,想问先生是何原因由月亮想到这两句诗的。
先生笑道,缘情而发。我不解。先生再问,你可也是孤身一人在外。我点头道,是,孤身在外足足一年,思念的发妻尚在千里之遥。先生怅然道,你相隔一年尚且如此,我与子由相隔却已经六载,人生短短不过几个六载,往后时日江海浮沉,不知可还有机会重逢。你可想过此后茫茫万一不复相见?先生一提醒,我便突然想到了和妻子千年相隔的场景,不由得落下泪来,若有此一日,便是比漂浮在渺渺沧海之中的两颗谷粟相遇还难。先生安慰道,此皆天命,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惟有祈愿所牵挂之人在世间安好罢了。我含泪问先生道,倘若所隔不止千里,更有千年之遥,又该如何?先生抬头望着月亮,此时月光透过枝木倾洒而下,先生仿佛伫立在藻荇交横的水中,我的目光随先生向夜空望去,只听他道,你可知历经千年不变的,唯独这世间之明月,古人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年之思,悉数在这不变的永恒之中。我恍然若有所悟,心中略有惊喜,又问先生道,所以先生的诗是否也可以是,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先生笑道,此解甚好!
可是我突然清醒,世间似乎并无永恒的东西,千年之后的月亮,早已并非这般模样,它不过我妻子脚下居住的一片土地,仿若一个悬置在空中巨大的发光电灯泡。我的妻子,并不能同我一般守着同一轮月亮跨着千年相望,照亮过我的月亮,却照不到她。想到此,我不由得仰天长叹,对着先生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