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何对门徒小杨的第一印象不年夜好,有两个缘由。第一,小杨长得都雅。老何以为,都雅的女孩在整容室必然干不长。现实也是如斯,五年以内,他已换了三个门徒,一个比一个都雅,一个比一个对峙的时候短。小杨比那三位都标致,长发及肩,清纯可儿,有5、六分杨钰莹的味道。此时,杨钰莹和毛宁这对“金童玉女”还没有过气。老何的儿子小何床头,还贴着这位玉女的海报。第二,小杨耽搁了他吃肉。实在,耽搁他吃肉的也不是小杨,而是殡仪馆副馆长老刘。那天午时,老何拿了饭盒刚要出门,老刘慢吞吞地踱进整容室,说有主要工作找他谈。老何日常平凡爱聊天,可今天环境特别,一向清汤寡水的食堂例外做了红烧肉。老何说,你长话短说,食堂有红烧肉。老刘说,很快,三言两句的事。但老刘其实嘴碎,光是交接整容室进新人一件事,就用了二十几句话,侧重夸大了老同道做好传帮带的需要性紧急性。老何十分困难应付曩昔,老刘又起头讲小何调岗的题目。小何本来在火葬室,活又苦又累。老何四周求爷爷告奶奶,终究把儿子弄到发卖部卖骨灰盒。这是个肥差。骨灰盒有几十种,石质、硬木、松木、红木、花梨、紫檀,价钱从几十到几千不等,殡仪馆一半以上的收入要指着这些小盒子。生意靠呼喊,卖骨灰盒,嘴皮子工夫很主要。小何性质闷,缄默寡言,在柜台里一站,好像一段木头、一尊石像、一个哑谜。发卖部定见很年夜。老刘用了三十几句话,讲了一个不容筹议的结论:发卖部不养闲人,小何还得回火葬室。等老何赶到食堂,红烧肉已没了,菜盆里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酱红色的汤。
下战书,小杨来报到,老何让她到承平间值夜班。倒不是老何以意难堪她,这是殡仪馆不成文的端方,每一个新人必需过的第一关。师父领着门徒走进承平间,拉开繁重的铁门,一股寒气劈面而来,虽然戴着口罩,照旧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消毒水和防腐剂气息。白森森的灯光,给整洁陈列的冷柜镀上一层银灰色的寒芒。柜门紧闭,每一个柜门上方都有一个冷冰冰的编号。老何说,这里寄存的尸体是明天需要火葬的,清晨四点将尸体掏出来解冻,然后送到整容室化装,再送到辞别室与支属做最初死别,最初的归宿是火葬室。火葬室有两种火葬炉,通俗平板炉和高级捡灰炉,焚化一具尸体,前者要半小时,后者要一小时,后者固然慢,但烧出来的骨灰更细腻,所以要多收一百块钱。小杨静静地听着,口罩遮住年夜半张脸,看不出脸色。老何说,头一次来这类处所,惧怕是正常的,但既然干这一行,这个坎就必需过。小杨说,师父,我不怕。老何故为她嘴硬,问她敢不敢看冰柜里的尸体。小杨说,好。老何将冰柜逐一打开,一具具尸体曝露在小杨面前。有白叟,也有青年,有闭目安详的,也有张口瞠目标。老何说,你命运不错,今天都是囫囵个的。前一段,市里弄“平坟”,送来的尸体都没法看。小杨静静地看着。老何仍看不出她的脸色,只见她闪灼的双眸像晶莹剔透的黑水晶,长睫毛轻轻翘起,冰柜里分发的寒气仿佛在睫毛上固结成霜。这个门徒不同凡响。老何说,你应当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小杨点了颔首,没措辞。她第一次见到的死人,是她的母亲。
二
小杨上幼儿园时,怙恃离婚了。母亲在歌舞团挑年夜梁,不管台上台下,都是众星拱卫的一轮明月。小杨从小对本人的表面略感自大,由于母亲的光华过分刺眼精明。父亲是很多汉子恋慕的对象,却义无返顾地和一个边幅平平的外埠女人跑了,从此音信全无。小杨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不乏寻求者,但母亲没有再婚。她将全数精神倾泻到舞台上,活在或喜或悲或委婉或鼓动感动的歌声与舞曲中,疏忽了实际世界,也包罗女儿。小杨进修成就不断不怎样样,在校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考高中完全没戏,只能进职校。但她有抱负。她对母亲打扮台上的瓶瓶罐罐感乐趣,不止一次偷偷试过母亲的眉笔粉饼口红睫毛膏,也空想过有朝一日为上台表演的母亲化装。她想当化装师,可职校没有这个专业。后来传闻,平易近政局打算办一个委培班,为本市及周边地域的殡仪馆定向培育尸体化装师。她想,固然也求乞妆,但这也相差太远了。
岁末年头,母亲要随团到外埠表演。小杨十五岁那年寒假,母亲在表演路上出了事。一辆超载的年夜货车从北往南,路子数省浩繁关卡。年关快要,各路关卡都赶着完成创收使命,下手比日常平凡狠了些。年夜货车司机粗略一算,这趟已然算是白跑,再往前走越赔越多,想抵家里冬风吹雪花飘,债台高筑,借主盈门,终究不胜重负,精力解体。他驶上一座桥,俄然将油门踩到底,先撞飞一辆小轿车,再撞飞一辆面包车,最初重重撞上一辆中巴车,硬生生将对方顶得侧翻,撞断护栏,跌下桥梁,落入湍急的河水,霎时沉没。小杨的母亲就在中巴车上。年夜货车停下,司机默默抽了根烟,再次踩下油门,也从桥上冲入河里。
三天后,小杨在一位教员伴随下赶到变乱产生地。死者尸体寄存在本地殡仪馆,家眷被安设在当局接待所。接待所防备森严,保镳站岗,便衣环伺,防火防盗防记者,确保所有家眷情感不变。小杨感受本人魂灵出窍,升至间隔头顶一米多高的空中漂浮着。她看着本人被人领着,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见分歧的人,听陈旧见解的话,在一摞文件上签字、摁指印。她看见本人时而号啕,时而抽泣,睡梦中也止不住涕泪横流。她感觉有些丢人,但魂灵重返躯体之前,她节制不了本人。
变乱死者尸体一概当场火葬,没有送别典礼,确认尸体就是见最初一面。确认以后,随即签定火葬和谈,三个小时内领取骨灰。签火葬和谈前,小杨说,我想给我妈化装。对方说,殡仪馆有化装师。她说,我想本人给我妈化装,工具我都带来了。离家前,她将母亲打扮台上的化装品全都划拉进了行李箱。
本地殡仪馆没有整容室,只能在承平间里化装。小杨弯着腰,站在母亲尸体前,拙笨地为母亲梳拢头发。头发仿佛仍是湿的,拧成一绺一绺的,怎样也梳不开。屋内阴冷,她的手指冻得生硬,触摸到母亲脸部时,隐约有刺痛感。她忍着痛,在母亲脸上细心勾勒涂抹,但愿重现记忆中那张光华照人的面目面貌,但成果与期望相距甚远。厚重的化装品不但没能粉饰死者脸上残余的惊惧疾苦之色,还培养出一种扭曲诡异的风趣感。精疲力竭的她,发现本人做了一件极为笨拙的事,再次放声痛哭。
三
几个月下来,老何对小杨愈来愈赏识。这孩子当真勤劳,眼里有活,上手很快,已可以自力完成一般性的化装使命。清算工作台之类的脏活累活,她也自动承当了下来。老何定了分工,只需不是出格麻烦的活,男的归本人,女的归小杨。这下他轻省了很多。小杨对师父很尊崇。老何站着,她毫不坐着,老何不放工,她也不走。独一美中不足的是,老何爱聊天,而小杨话少。他滚滚不停说上2、三十句,小杨凡是只回应两、三句,每句都惜字如金。不外,老何满足了,最少小杨听得很耐烦。不像儿子小何,不管本人说甚么,他既不答,也不听。
殡仪馆不像其他单元,门徒没必要帮师父干私活,由于没甚么私活可干,也没必要平常给师傅“上供”,最多就是请师傅抽包好烟。小杨懂端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师父买了一条“中南海”。老何说,我不吸烟,年青时抽过两口,后来每天在火葬炉前站着,吸够了掺着骨灰的煤烟,就戒了。
老何十六岁招工进城,在殡仪馆一干四十多年,几近所有工种都干过,在火葬室待的时候最长。若是不算额外收入,岗亭工资最高的就是火葬和整容。这两个岗亭不只工作量年夜,并且都有必然危险性,火葬炉可能爆炸,整容师有染上肝炎、肺结核等沾染病的风险,即便戴着口罩手套,尸体内的各类病毒也不成小觑。火葬室对体力要求高,老何年过五十,干不动了,加上整容室缺人,才调了岗等退休。
他人在整容室,心系火葬室,和小杨讲营业,常常讲着讲着就串到火葬炉里了。有的尸体受损,体腔内空,需要插手填充物,他总吩咐,不要用油泥填,必然要用毛巾或棉花,油泥固然好用又廉价,但欠好烧,火葬不便利。他一遍又一遍提示小杨,整容时不克不及只顾头面,还要查抄尸体胸腹部能否肿胀,如果摸起来浮肿,必需问清晰死者生前得了甚么病。若是死者有胸腔腹腔积水,就要把积水抽出来,不然火葬时积水溢出,可能致使爆燃变乱。小杨不大白怎样会爆燃。老何就起头讲授火葬炉的机关,然后回首他在火葬室的峥嵘岁月。
他说,那些小年青动不动就说炉前太热,受不了。他们哪知道甚么叫苦甚么叫热?我干火葬工的时辰,手推车送尸身进炉子,取骨灰用炉钩。火烧起来,怕炉温不敷,用鼓风机在炉底一个劲猛吹,炉子里猛火熊熊,炉子外烟灰漫天,在炉前站几分钟,一脑壳白灰。到了炎天,炉前5、六十度,热得要命还不敢脱工作服。由于随时要往炉子里添煤,炉门一开,火星四溅,光着膀子轻易烫伤。碰到旺季,整月不熄火,没白没黑地干,那才真的叫苦。小杨问,之前烧一具尸体要多长时候?老何说,最少一个多小时,之前炉温不敷高,此刻九百多度,连烤瓷牙都能融化。但炉温高了也不是样样都好,火葬小孩就比力麻烦,那末一点小,不经烧,要少油,小火,引风机必然要开小风,否则骨灰都被吹跑了。应当出产一种小型火葬炉,小孩公用,既便利操纵,还避免华侈。还有一条万万要记住,有些家眷会往孩子身上塞奶瓶奶粉,进炉前必然要细心查抄,必需拿出来,放在一路烧会爆炸,很危险。小杨说,我不在火葬室工作。老何想了想说,艺多不压身,万一哪天调你去火葬室,这不正好用上了。
四
一年曩昔,小杨还在整容室,均匀天天处置尸体二十具,成为谙练工了。老何算着日子,间隔退休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殡仪馆每一年有两个“旺季”。十一月至来年三月,是正常灭亡的旺季,由于气候冷,白叟和病患捱不外去。六月到8月,长短正常灭亡的旺季,由于气候热,人轻易焦躁、疲倦,致使犯法率和变乱率双双上升。整容室的炎天最难熬,送来的特别尸体多,开膛破肚的,腐臭膨胀的,焦头烂额的,惊心动魄,使人作呕,视觉嗅觉冲击还在其次,次要是处置起来太耗时候和体力。在工作台前一站就是4、五个小时。几近每天加班,回家时已披星带月。老何对这些耗时吃力的活,能推就推,推不了的,也没有之前那末不遗余力,能凑合就凑合,嘴里还叨咕,毁成这个模样,仙人也整不出小我形来,就算整得出来,最初也是一个烧,这又何必呢,何须呢,你说是否是?他问小杨。小杨累得一个字不想说,只点了颔首。老何说,人不是铁打的,你随着我,不但要学怎样干活,也要学会怎样偷懒,否则经年累月,是对峙不下来的。小杨又点了颔首。
但也有破例。那天徬晚,忙完最初一个活。老何表情不错,提起副院长老刘年青时的糗事。他说,别看老刘此刻人模人样的,昔时就是个愣头青。有一年春节,我和他值班。年夜年头一,来了个德律风,说有人死在家里,让我们赶快曩昔拉走。到哪条街,哪一个小路,门牌几号,死者叫甚么,死者儿子叫甚么,德律风那头说得清清晰楚。到了处所,小路口窄,车开不进去,我们抬着担架按着门商标码找曩昔,是个年夜杂院,也不知道哪一家死了人。老刘往院子中心一站,扯着嗓子喊,阿谁谁谁谁,我们是殡仪馆的,来拉你爹了。人家出来一看,登时火冒三千丈。年夜过年的,两个傻小子堵门口收尸,要收的那位老爷子,正在屋里饮酒啃鸡爪子。我们被追着打,丢了担架就跑。老刘被开了瓢,还问我算不算工伤?不但没算工伤,还让我们赔了一副担架。
正说得起劲,老刘的德律风打到整容室,说是公安局有一具尸体要送过来,看看能不克不及处置。过了一会,搬运工推着车来了,还随着个差人。尸袋里塞着一堆腐臭的尸块。
几天前,两个孩子跑到一个烧毁的防浮泛里练胆,成果被半截发臭的年夜腿吓破了胆。警方在防浮泛里找到十8个尸块,拼出一个女人的外形。案子破得很快,死者是个“蜜斯”,死于吸毒过量,分尸抛尸的是她的同居男朋友。山上的防浮泛有好几个,他单往一个洞里扔,说是想给女友留个全尸,散在几个洞里欠好。这个说法很忘八,要留全尸,就不该该年夜卸十8块。死者是外埠人,警方展转联系抵家属,通知过来办手续领骨灰。警标的目的家眷建议,就不要见尸体了。但对方死活分歧意。
差人说,这女孩没爹没妈,只有一个奶奶。女孩每一个月都给奶奶寄钱,说本人在城里做护士。老太太对峙要看尸体,她至今不信孙女已死了,非说我们弄错了。老何问,老太太多年夜年数?差人说,七十多。老何说,这个模样,见了生怕会失事。差人说,所以要请你们出马。老何问,甚么时辰见?差人说,人已在路上,明天上午到。老何拧着眉,手摸光溜溜的头顶,片刻不语。小杨觉得他又要推诿。差人说,其实整不了,我们也不委曲。老何说,给我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最好是尺度照。
夜幕降临,整容室灯火通明。小杨从尸袋里掏出尸块,在工作台上铺开,清算好,头颅、躯干、四肢各归其位。头部已肿胀成一团,五官中只剩耳朵能辨识出外形。老何盯着差人供给的照片,一张放年夜的证件照,年青,白皙,略有婴儿肥,应当是刚进城时照的,眼神里显露出忐忑与兴奋。老何专注地看了好久,想了好久,对小杨说,这类活,你是第一次碰着,我也没做过几回,说真话心里没底。但干这一行,这一道关也是躲不失落的。今天晚上,咱俩都别睡了,干他一个彻夜。你担任缝合,脑壳的事归我。你师父那点压箱底的本事,此次都得用上了。你可要看清晰,记牢了。
第二天上午,差人领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走进承平间。笼盖着白布的尸体停放在运尸车上,只待家眷见过最初一面,便推入火葬室。小杨站在车旁,慢慢揭开白布,显露头顶,黝黑的头发,接着是浅黄色的额头,恍如新纹的一对弯眉,轻轻闭合的双眼……在假发、填充物和各类化装品的配合感化下,阿谁从防浮泛深处捡出来的头颅,不再是一团软烂变形的骨血,却也不像真实的人头,更像一件唱工精美的殊效道具。白布掀到双肩为止,显露浅蓝底白碎花的寿衣,那是老何一年夜早从发卖部买来的。白叟满身哆嗦,掉声恸哭,口中频频念道女孩的名字。她一眼就认出了本人的孙女。
老何躺在整容室的沙发上呼呼年夜睡,不断睡到午时。醒来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肉喷鼻。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桌上摆着两个饭盒,一盒米饭配青菜,一盒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他问小杨,食堂怎样俄然变年夜方了,一份红烧肉给这么多?小杨说,红烧肉是我在外面买的。老何喜逐颜开,狼吞虎咽吃完一饭盒红烧肉,称心满意地说,等我退休了,你如果上家里看我,别买甚么点心生果,带红烧肉就行。
五
老何还剩两个月退休。整容室又进了新人,此次是个男的,年数与小杨相仿,姓高,人也长得高。头一次见尸体就吐了。待了一周,还时不时干呕几声。老何说,好在是个男的,否则还觉得怀孕了。老何不教小高,传帮带的使命归了小杨。他对小杨说,你就是我的关门门生。
老何问小杨,你此刻有男伴侣了吗?小杨摇头。老何说,干我们这一行真不轻易,又苦又累,挣得也未几,社会上对我们还有成见,在外面找对象确切很难,根基都是内部处理。我阿谁死去的老伴,本来在送别室工作,是殡仪馆的面门。每次办年夜人物的送别典礼,都是她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专门给带领戴黑纱别白花。我们单元男女比例严重掉调,人浮于事,很多人追她,竞争十分剧烈,但她恰恰看上我这个烧火葬炉的穷小子。他们都吃醋我。小杨静静地听着。老何接着说,结了婚,我想要个儿子。我老伴怀过几回,都没保住。按理说,我干的都是积阴德的事,不应隔离喷鼻火,就四处求神拜佛。阿谁时辰不让拜,说是弄封建迷信,如果被人举报,弄欠好会丢饭碗。我就偷着拜。老天爷到底开恩瞅了我一眼。我小子诞生时七斤六两,胖乎乎粉嘟嘟的,像年画上的娃娃,真都雅。他从小就像他妈,长得挺精力,你说是否是?
小杨熟悉小何,但不熟。逢年过节,殡仪馆都发些粗笨的福利,好比一桶油、两袋米、三年夜捆山东年夜葱。门徒要帮师父搬回家,但老何不让小杨搬。他说,这类体力活不应女孩子干,我家有壮劳力。放工时,他径直回家。一个小伙子蹬着三轮车呈现,装上三份福利,先把小杨那份送到她家门口,再调头回本人家。小伙子就是老何的儿子小何。小杨骑着自行车一路同业,小何一声不吭,氛围烦闷,使人严重。他身段矮壮,边幅周正,衣服也板板正正的,衬衫领子雪白硬挺,看起来底子不像火葬工。
老何继续说,我家那小子,从小就诚恳,不打斗不闹事,惋惜念书不可,学手艺也不成。我本来不想让他和我干一个行当,可没法子,只好腆着老脸求带领把他招进来。不外,干我们这一行,也有他人比不了的益处。昔时和我一路招工进城的老哥们,去了化工场制药厂的那些人,这两年全下岗了,之前我恋慕他们,现在他们恋慕我,说我抢到了铁饭碗。甚么处所城市倒闭,但殡仪馆不成能关门,除非人人永生不老。可不就是铁饭碗吗?时候过得真快,眼看我就退休了,儿子也在这里干了快十年。此外我不担忧,只有一件事头疼。儿子到此刻还单着,托人引见,碰头相亲,不知几多回,对方一听他是干这个的,就没下文了。看来到最初也得内部处理。实在找同业挺好,有配合说话,在一个单元更好,知根知底。小杨,你真的还没对象吗?
师父的圈子兜到一半时,小杨已有所发觉。在她印象中,小何只是一个眼熟的背影。头几天发西瓜,他穿戴白色短袖衬衣,在金黄色的夕照余辉中蹬着车,汗水垂垂浸湿后背,她跟在后面,能看见白衬衣里有一件白背心,这类穿法很老派。她进殡仪馆工作以来,从未见太小何与父亲一路上班放工,没见过他们在食堂同桌吃饭,他一次也没自动来过整容室。
小杨说,您别为我费心了,我此刻真的不想找对象。老何没想到门徒谢绝得如斯爽性,几多有些为难。他挠了挠头皮,说,你有空到师父家里坐坐,吃个饭,和小何聊一聊,他很想熟悉你,真的。
礼拜全国午,小杨去了师父家,提了一兜子水蜜桃,还带了她本人做的东坡肉,用保温桶装着,色喷鼻味俱全。老何了炒几个菜,起了两瓶啤酒,叫出闷在房间里的小何,一路吃晚餐。此次离得近,小杨看得更清晰,小安在家也穿戴白衬衣,领口袖口干清洁净,都起了毛,不知穿得太久仍是洗得太勤。固然老何专心良苦,但小何仿佛心不在焉。他眼光游移,与小杨眼神父有交汇便敏捷移开,落在东坡肉上的时候倒更久一点。
饭后,老何对峙让小何送小杨回家。两人都骑自行车,还是小安在前,小杨在后,缄口不言。小杨脚下暗暗加快,超到小何前头。没想到对方也不示弱,双脚疾蹬数下,反跨越去。小杨心里突然捕获到些许奇异的趣味,再次加快超出。二人无声地较劲,倡议一场莫明其妙的角逐。小何最初胜出,争先停在小杨家楼下。他回头,气喘嘘嘘,对紧随厥后的小杨说,我喜好你。小杨觉得本人听错了,问,你说甚么?小何说,我喜好你,我们弄对象吧,行就行,不可就拉倒。他满头年夜汗,汗水顺着脸颊一路向下,滑过脖颈,渗透衬衣,再次显出背心的外形。他的眼神不再游移,聚焦于小杨的上半身,力求穿过那件紧贴肌肤的真丝衬衣,深切探讨对方身体的曲线和亵服的轮廓。小杨说,对不起,我对师父讲过的,此刻不想谈伴侣。小何缄默了几秒,眼光垂垂往回缩,说,那就是不可了。小杨说,确切不可。小何长出一口吻,粗重的呼气声中混着一个迷糊的“好”字。他飞速跨上自行车,奔驰而去,越骑越快,恍如加入一场孤单的角逐。
两个月后,小杨再次见到小何,他躺在整容室的工作台上。
六
老何办退休手续那几天,小杨去了邻县出差。一场年夜火销毁了本地最年夜的农贸市场。尸体处置使命极重,周边市县的殡仪馆都派了人支援。灭亡人数是高度秘密,严禁对外泄漏——倾听了带领的正告以后,小杨走进由仓库改建的姑且停尸间。没有空调,地面遍洒冰块,没有工作台,所有尸体都停放在地上。固然戴了双层口罩,但浓郁的焦臭味加上酒精与防腐剂气息,穿透力太锋利,百战百胜地击溃了口罩徒劳的抵当,周全接收鼻腔。几小时后,嗅觉变得痴钝,终究完全麻痹。嗅觉神经不胜熬煎,终究自我了断。小杨通身是汗,双腿酸麻,腰疼得要命,这是跪在地上干活的成果。有人将整容终了的尸体抬走,她坐在湿淋淋的水泥地上,盯着一块迟缓熔化的冰块发愣。每具尸体都要整容,并且要求到达能让家眷连结“情感不变”的水准。这纯属扯淡。年夜部门尸体严重烧伤,有些完全不成人形。小杨不止一次处置过焦尸,但这类惊心动魄的惨烈阵仗,她仍是第一次见识。她想,这应当就是地狱的容貌。
一个礼拜后,小杨从“地狱”归来。老何已分开整容室。小高告知她,小何死在了梧桐街。
梧桐街是着名的发廊一条街。街上本来只有一家剃头店,店里有几个鬓脚染霜的剃头师。后来,美发屋、理容店、洗头房的招牌一块接一块挂出来,如阴晦湿润处的苔藓尽情舒展。夜幕降临,色采斑斓的灯箱接连点亮,给整条街敷上一层花团锦簇、昏黄迷离的光晕。只有资格最老的那家剃头馆在白日营业,只有它真的在剪头发。
小高说,小何其实不像老何说的那末诚恳,有人看见他屡次在夜晚的梧桐街游逛,踱进某家灯光暗淡的洗头房,几十分钟后出来,头发还是干的。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小何正在一个名叫“小喷鼻港”的洗发屋享受盗版港式办事,警方的重拳从天而降,将阿谁狭窄逼仄但热辣多汁的世界霎时摧毁。接下来的流程不过是,穿上衣服,列队上车、下车、沿墙根蹲下,做笔录,签书画押,交罚款,走人。但小何谢绝走流程。他拼命往包间门外冲,拼命挣扎,抵挡,拳打脚踢,迸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两名辅警加三个联防队员将他摁倒在地,死死压抑住,他四肢没法转动,就拼命往前伸脖子,恍如要将脖子连同脑壳一并离开躯干,逃诞生天。但他的脖子和脑壳也被死死摁住。他年夜声吼叫,继而年夜口吐逆,身躯固执蠕动,压住他的人不敢放松。他继续吐逆,直到吐逆物梗塞气管,梗塞而死。
第二天,老何收到儿子的死讯,和治安惩罚通知书。他就地晕厥曩昔,复苏后颠来倒去地问,这孩子为何非要跑呢?摁住小何的那五小我也不大白,他为何非要跑,不就是几百块钱罚款吗?那时和小何共处一室的蜜斯一样感应不测,这个客人日常平凡闷了吧唧,碰见差人竟然一点不怂,几乎像变了一小我。
副馆长老刘亲身去公安局领回了小何的尸体。风光年夜葬天然不成能,但年夜家决议让他走得尽可能面子一点。从接运、装殓、整容到火葬,每一个工序,都由老何带过的门徒们筹办,用度全免,包罗骨灰盒的钱。发卖部说,小何也是我们的人。年夜家能为老何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七
火葬当天,作为师父的关门门生,小杨义不容辞地站在工作台前,为小何整容化装,小高担任打下手。
起首是清洗尸体。他们用净水夹杂酒精断根污渍。小何全身皮肤惨白如腊,躯干和四肢上,块块淤青,条条擦伤,异常夺目,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小兄弟”缩成冤枉的一小团,恍如发育不全,不具有犯事的天资。第二步是穿衣。这是体力活,次要靠小高。白衬衣,玄色西装,蓝白斜纹领带,都是新买的。进入化装环节,就是小杨的独脚戏了。她打开东西箱,摊开眉笔、剃须刀、剃须膏、铰剪、推子、梳子、发胶、啫喱水、唇膏、化装刷、化装棉、二十几种色彩的粉底、和镊子、小刀、缝合东西和几种填充物。几年来,她已见识过各类遗容,小何还算安详。若是疏忽脸上那几块淤痕,没人会想到,他放手人寰前有过一番拼命挣扎。刮净唇边和下巴的胡茬,将鬓脚修剪整洁,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喷上啫喱水定型,再用粉底粉饰住脸上的伤痕,打些腮红和唇膏,把面色和谐出几分生气。脸颊不敷对称,右腮帮较着瘪下一块。小杨撬开他的嘴巴,食指探入触摸,右侧槽牙缺了两颗,多是争论间断失落的。她在口腔内塞入棉球,撑起塌陷的脸颊。师父的话,她不断服膺心中,填充物最好用棉花,火葬时便利。
半小时后的小何,口眼闭合,眉眼伸展,口轮线平,吵嘴微翘,摆布根基对称,这被称为“似睡眠状”。多种色彩粉底多层奇妙叠加,让脸部肤色显现一种近乎正常的质感,在适合的灯光下,乃至能显出健康的光泽。足够面子了。
小杨凝视着他,一种怪僻的情感突然浸入她心里深处。这是她生平第二次为生前了解的人化装。第一次是她的母亲。她有些恍忽,感觉本人的魂灵再次出窍。此次不止升到半空,飞得更高,更远,穿越时空,飞到若干年前,阿谁数百千米以外的承平间。她又看见了躺在白布下的母亲。这一次,她不再哀思,不再惊骇,不再惊惶失措。她安静如水,成竹在胸。她的手很稳,布满笃定的气力。她将母亲的头发吹干,梳得和婉疏松,用一排发夹、几根皮筋,盘成昔时最风行的发式。她洗净母亲脸部残留的血迹与污渍,缝合脖颈处一指多宽的暗红色创口,再贴上胶布,遮住伤痕。她用手掌暖和母亲冰凉的脸颊,将粉底液抹开抹匀,一手持眉笔,一手拿化装刷,有条不紊,一笔一画,一丝一缕祛除灭亡的冷漠印记,让记忆中最夸姣的线条与色采,渐渐重此刻母亲的脸上。在她的手中,母亲再次酿成众星环抱的一轮明月。她守在母切身边,浑然不觉光阴急速流逝。那些漫长、低微、孤寂的日子,仿佛被付与了某种意义,变得有价值。她回过神来,发现本人仍在整容室。小高不知去了哪里。两个多小时前,小何的尸体已被推走,被推动送别厅,最初被送入火葬炉。
小杨仓促赶去火葬室。挺拔的烟囱正喷出浓稠的灰白色烟雾。逝者的魂灵在浓烟中直上云霄,垂垂升入天堂,而肉身将化为数十克灰烬,成为在人世间的最初遗址。她看见了师长者何。小何进的是高级炉,烧得邃密,还没到检骨灰的时辰。老何被人一左一右扶持着,木然呆立在和煦的阳光下,也像一段木头、一尊石像、一个哑谜。小杨上前捉住老何的手。她原觉得师父的手必然是冰冷的,成果却热得发烫,仿佛正在发热。老何眼神掉焦,嘴唇不断蠕动,偶然吐出几个迷糊不明的音节。小杨说,师父,您要节哀顺变。老何混浊的眼球俄然迸出一抹异常的光,恍如浓烟围绕的炉膛里崩出的一焚烧星,溅到小杨的眼睛里,有轻细的灼烧感。小杨料想,那焚烧光也许源自仇恨。若是当初承诺了小何,也许他不会去那种藏污纳垢的处所,也就不会死于横死。
她觉得师父要指责本人。但是,霎时间,那一焚烧光消逝不见,老何眼中只剩下沉沉如漫漫永夜的哀思。他的嘴唇轻轻颤抖,近乎嗟叹地吐出几个字:你终究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