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一早开启大门,只听“嗖”的一声,还没看清真实,一只鸟从葡萄枯藤上的鸟窝里飞窜出去。鸟窝何时出现,又是怎样的鸟衔来一根一根草精心编织而成,都不得而知。第一次惊奇地发现鸟窝的时候,大约是在秋季,我曾悄悄地蹬梯探望,里面有两个大拇指大小的青灰色的鸟蛋安安静静地躺卧其中。那棵葡萄正好长在阳光房下,躲避风吹雨淋,可见这只鸟的机灵。为了不影响鸟的起居与生养,全家人都再三相互叮嘱,不要轻易去惊动它。鸟窝下的地面上有一块圆形石板,只要有鸟屎的出现,证明鸟的忙碌和出入。
春天总是以她清新爽目的媚态如期而至。可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早,早得有些惊艳,早得不知所云。身在江南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穿一次过冬的服装,那春雷、春风、春雨、春暖就齐刷刷地徐徐而来,唤醒了大地,刺激了肌肤,拨动了心弦,催发了情愫。
暖洋洋的春风里,无意中发现鸟窝附近没有了动静。好奇心使然,搬来梯子,拾级而上,鸟窝里只剩下破碎的蛋壳,是那只母鸟孵出了小鸟,然后又带走了小鸟,还是遇到了其他的意外,也不得而知。抬头间,枯藤上出现了苞,有的开始长出毛茸茸的絮,那是开春植物进入快速生长期最明显的信号。
正是在这个春天里,我告别了紧张的节奏和忙碌的生活。有过“封控居家”的经历,对于全身心放松,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多了一份孤寂和懒散。从早到晚,不知所措,不时在院子里看日出日落,看星月斗转,仿佛一下子变得迟钝衰落,甚至不食人间烟火。尽管有过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走进森林,有阳光雨露,有泥泞沼泽,有荆棘丛生,还有诗与远方,望不到尽头。
一天早上正下着细雨,快递员按响了门铃。我不记得订过物品,打开来看是一盒精美的蛋糕,玫瑰花点缀了爱的图案,写着“光荣退休 生活无忧”八个字,再一问,是儿子儿媳所订,蛋糕的样式还是果挑选的。暂时的“隔离”他们回不来,我也不会专门过生日,但子孙的孝心尽在不言中。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改造了二十平米的花园,除掉平时疏于打理的杂草,深挖一锹,拣去碎砖石块,撒上有机肥料,购买油麦菜、菠菜、青菜等各种菜籽,依稀小时候农田耕作的记忆,也时常通过视频请教母亲,或者与年长的邻居交流,花了整整三周的时间,菜园子有模有样地呈现在眼前。每一棵绿油油的菜,都是那样的鲜嫩生动,比花更加美艳。种子,有土壤,有阳光,有水,就能生长出勃勃生机。假如“封控”的时候有一小块菜地该有多好呀!我时常想。果也童真无邪地赞不绝口:“爷爷种的菜真好吃!”当第一批蔬菜收摘后,我又及时种上了茄子、豇豆、土豆、番茄、青椒、黄瓜、丝瓜等作物,尽管不一定都能高产,但劳动的乐趣在于过程,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欣赏作物的生长,晚上根据气候的变化适时浇水施肥,使原本无聊的日子充实起来,更重要的体力劳动确实锻炼了身体。每当果回来,总忘不了要帮我浇水,玩得特别开心。
终于有一天,办好了退休手续,也正好可以自由出行了。带着果回到了父母身边。离开四十二年的故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已经找不到儿时的印象,但生养我的土地依然充满朝气和活力,白发苍苍的父母亲依然精神矍铄。父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抚摸着果,问长问短,内心满满喜悦。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感,清晰准确地回答所有的提问,还高兴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老家。”
耄耋之年的父亲每天负责烧拿手的菜肴,父子对饮,远比喝酒本身的涵义深重。父母在人生才有来处,喝下的酒化成了愁,四十多年的亏欠一直在心中流。
有一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母亲跟我说:“你爸天一亮就骑车到大菜场去了。”我对家乡的场所已经很陌生,但我知道这个菜场比较大,商品丰富,但也比较远。母亲说:“他要请客。”我说:“请客就到饭店去,干吗自己劳累?”
不一会儿,父亲叼着烟,哼着小调,轻松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上满满的一袋食材,有鱼,有虾,有河鳗,还有各种时令蔬菜。
我问:“今天这是干吗?冰箱里满满的还要买这么多菜。”父亲笑呵呵地答:”你都退休了,给你办个退休宴。把姑妈他们都叫来,还有昨天要请你的朋友,一起来聚一聚。“
退休宴,多么新鲜的词儿。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当年还很年轻,因为胃穿孔进行了切除手术,医生说得很武断,也给全家蒙上了心理阴影。手术后的父亲恢复很慢,不到五十岁就不得已病退了。在家后,他就自己研究烹饪技能,结果烧得一手好菜,既适应自己的胃口,又能确保全家人准时三餐,食疗的功效远远打破了医生的预判。他有一句口头禅,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他不喜欢到饭店吃,认为都没他烧的菜好吃,固执而又坚定。
一桌子菜,准备工作就要花很长时间,但他不要别人帮忙。那天我站在他身边想帮厨,不让他太累,他只让我剥了一个大蒜头。
客人来了满满一屋子,厨房加餐厅本来就小,更显得拥挤和窘迫。但每一个人都认为烧得好吃,色香味俱佳,客人吃喝,父亲炒菜,每上一个菜,不一会儿就见底。印象中,好多人我已经很久没在同桌一起吃饭了,看着亲戚朋友的欢声笑语,内心无比激动,也感激父亲的良苦用心。我静静地等待,等父亲烧好最后一道菜,等着与父亲喝一杯酒,心生感恩。
在我回上海的前夜,父亲又烧了一个蹄髈和红烧肉,他说:“这个带回去,平时他们上班辛苦,给他们尝尝。”这就是我的父亲,看上去很固执严厉,内心却十分慈祥仁爱。
五一节前,我又悄悄地回了一次老家,只想多陪陪父母亲。为了照顾果,亲家他们两次都陪同前往。两次回老家,表兄妹及战友们都热情招待,相聚甚欢。亲情和友情始终围绕身边,像春天的气息一样历久弥新,甜蜜纯香,绵延不绝。
我习惯站在阳光房下看风和雨,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时间一不留神划过,来不及思索,时令已立夏,把零散的碎片整拾。谁说落叶是秋的专利,在春风夏雨里也有落叶,只不过春风里的落叶是吐过纳新,新绿吐叶江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