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漠,北方流沙也。”
漠,为本体属性词汇,其意已明,也就是沙漠。在古诗词中,虽也使用其本体属性入诗,“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高适《蓟中作》),而更多的还是使用其特征属性,道理很简单,这就是由特征属性词汇本身所具有的情境性决定的,这也是两者最根本的区别。因此,荒无人烟的可以称为绝漠,“擒生绝漠经胡雪,怀旧长沙哭楚云”(刘长卿《送李将军》);空旷浩渺的可以称为广漠,“广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许棠《边城晚望》)。沙漠这一词汇的本体属性,由于诗人的主观调动便活跃起来,同时也使诵读者产生客观上的联想,身临其境。
在“漠”由本体属性向特征属性诗化的进程中,除了上文说到的绝漠、广漠,倘以唐为中轴线的话,那就会发现,唐以上的诗化漠则多为“大漠”,唐以下诗化的漠则多为“瀚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剧变式诗化的情况?“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这就是因为,诗人词人的视角,总是在伴随着其国家视角的转变,而发生着转变的。
仅以唐宋两朝为例,虽同样都是充满奇志,唐人的大漠表现出的是壮怀激烈的豪情,而宋人的瀚海表现出的则是沉郁顿挫的抒发;尽管有高格和有境界,这一点有时两者都是相同的。
(一)大漠
大唐盛世,诗家上千,诗品上万,其中最为显眼的还是大漠诗。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个现象还一度成为流派,边塞诗。这些诗人大多都有大漠的经历,行伍的经历。最为著名的有一批人,王维、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王之涣、王翰等。其实,即使没有前往过大漠,没有这个经历的诗人,也是十分向往着为国从军,为卫国而参战。“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五十州指当时被藩镇割据所占领的山东及河南、河北等地区。“一扫清大漠,包虎戢金戈。”(李白《发白马》)包虎是作战蒙虎皮显威风。戢[jí]金戈,戢意为停止,金戈指代战争,打败敌人,平息战争。李贺生活在中唐,李白生活在盛唐,两位诗人都没有如高适、岑参他们那样的大漠经历,而大漠诗风诗势却仍不看减。大漠已成为一种精神,一种国家精神。
沈佺期《横吹曲辞·出塞》“十年通大漠,万里出长平。”
王昌龄《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两首诗的《横吹曲辞》和《从军行》,均为古乐府曲辞,为汉魏时期人所创,到唐已无古曲,但大漠的男儿之志,边关之志的传统则仍被一直继承下来。
沈诗“十年通大漠”,沈佺期生活在初唐,十年指的是,自武周长寿元年(公元692)“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复龟兹、于阗、疏勒、 碎叶镇。”(《旧唐书·本纪卷六》),至长安二年(公元702)“吐蕃赞普将万余人寇茂州,都督陈大慈与之四战,皆破之。”(《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三》)这十年期间,大唐帝国的卫国靖边之役。“万里出长平”的长平,系指战国时秦将白起在此大败赵括的典故(《史记·赵世家》),表现的则是大唐帝国为抗敌向大漠长驱直入的壮观。长平故址在今山西高平。诗中虽然也写到“辛苦皋兰北,胡霜损汉兵”为将士们辛苦的担忧,但豪情则是诗的主线。皋兰,皋兰为丝路重镇,陇西要冲,今属甘肃兰州。
王诗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王昌龄则生活在开元盛世,空前的开放信心和高大上气象,在时刻感染着他。诗人描绘了一幅广大的画面:一望无际的沙漠,大风卷起的尘暴,把日光都搅得昏暗了。战士们高举红旗,顶着旋风走出营门,走向战场,豪迈雄壮。
著名的大漠诗还有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曹雪芹借助《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对其意境进行了诗话式的,趣味性解读。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即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大漠精神延续到了清朝。
高适《燕歌行》还有“大漠穷秋塞草腓[féi],孤城落日斗兵稀”,腓[féi]为草木枯黄。则描摹的是,浩瀚沙漠,深秋九月,草木枯黄,落日之下的一座城池,战事取得胜利,战士们散漫退出战场的情景,司空见惯。
(二)瀚海
宋朝从其开始,承袭唐末和五代的积弊,就已经成为封建社会逐步开始走向衰落的时期,尽管有过几次较大的变革,比如庆历新政等,加之边患的连续不断,“积贫积弱”的状况总未能得到更大改观。“道辅奉使契丹,契丹宴使者,优人以文宣王为戏,道辅艴然径出。”(《宋史•孔道辅传》)说孔道辅奉大宋之命出使辽国,辽国设宴招待大宋使者,戏班子演剧耍笑孔子,孔道辅愤怒离席。这在北宋一朝虽系插曲,但北宋的国势之衰,已见端倪。孔道辅是孔子四十五代孙,文宣王是唐玄宗封给孔子谥号,契丹此指辽国。
这是诗人词人作品从大漠转入瀚海的直接生活背景,尽管两者都是沙漠,但一个大字,却使两者产生了不尽相同的阅读鉴赏效果。
苏颂《奚山路》“风烟不改卢龙俗,尘土犹兼瀚海沙。”
陆游《西路口山店》“榆关瀚海知何在,目送飞鸿入暮烟。”
两位诗人一是北宋,一是南宋,诗的格调都很高,但已经没有了唐人的豪情,代之以则是沉郁的忧思。苏诗“风烟不改卢龙俗”的风烟系指古战场,卢龙系指长城,位于今河北卢龙县境内;卢龙俗,古来的风俗。“尘土犹兼瀚海沙”,此地还随时刮进来长城外的黄沙。“皇恩百岁加荒景,物俗依稀欲慕华”,朝廷的鞭长莫及,诗人的深刻寓意,都是十分沉重的。
陆诗“榆关瀚海知何在”的榆关即今山海关。表面上说山海关在哪里,古战场在哪里,实际上是说,南宋抗击金军的淮河在哪里,有谁还在为南宋朝廷抗战。只有眼看着大雁飞向傍晚的暮霭之中。“淹泊自悲穷不醒,衰残更著病相缠”,病中的陆游国家之情,依旧难忘。
苏颂的瀚海是深思,陆游的瀚海是反躬自问。
此后几朝的瀚海诗,还有明朝边贡《登岳次刘希尹韵四首》其三“北去尘沙通瀚海,西来天地是长安”,是对大唐盛世的怀念。王洪《边将》“暗出奇兵搜瀚海,远追穷虏过阴山”,是对戍边将士的礼赞,较之宋诗有了起色。
瀚海是一个多义词汇,“艰难航瀚海,包里走湖岑”(张栻《李仁甫用东坡寄王定国韵赋新罗参见贻亦复继作》),“空囊寒食近,瀚海一浮僧”(文林《宿青阳驿》),无论实指虚指,此瀚海都是大海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