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名人。土坝街的名人,响声在外的,要算罗先河。先河的名,缘于棋。一个土坝街,热衷于棋,造就出一个棋手,这就是罗先河。
先河没到四十岁,两鬓就见霜白,额头的皱纹一道一道,深深浅浅,见着分明,流露出一份沧桑。
都说先河是用棋禅精竭虑,钻研棋道走火了。
这年入秋,罗先河代表土坝街,去地区参加一场棋赛,过关斩将,没负众望,抱了一面锦旗,得胜而归。整个土坝街,相互传告,引以为豪。
提到土坝街,没有人不知道罗先河的。就连本地不大的孩子,嘴一张,也会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棋手叫,罗先河。口气当中,自负不说,因了罗先河,一个土坝街,是声震九里。
先河的名,不胫而走,像风一样,刮了出去。
名声一响,来找先河切磋棋艺的,就不是一个两个。谁不想和名人切磋一二呢。好像和名人过过手,就能镀上一层金光;关键人家也想验证一回,罗先河像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一手棋,真的打遍地方无敌手。
再说,土坝街名不见经传,不过弹丸之地,能出人物?是渲染的过了头吧。来者私藏意图,别有一个小算盘,要是赢下罗先河,枝开两花,既一战成名,又把土坝街踩在脚下。
没人把土坝街装在眼里,在人家眼里,土坝街就是一个“土地方”。一个“土地方”,放开了说,就是穷乡僻壤,不招人待见,带有不屑,含有严重的歧视性。
上门来的,桀骜不逊,自不是泛泛之辈。
罗先河没有什么好说的,不动声色,摆上棋盘,迎战就是。
走了几手,对方还没有意识,陷进包围圈,一等悟醒,找不到突围之路,左右瞻顾,觉着处处有玄机,只要兵力一动,就会钻进口袋。棋困一隅,进不是,退不是,动弹不得。这回领教,棋手就是棋手,那面锦旗不是白得的。
看来,小小的土坝街,不是你想踩,就能踩的。
一炷香时辰,三局下来。
罗先河完胜。而且,赢得干净利落。
来者眉头黑下,久久无语,一脸扫兴。
承让。承让。罗先河一如他的为人,不漏锋芒。
先河与别人走棋时,旁边必然少不了两个旁观者。这就是罗先河的膝下两子,一个叫罗大京,一个叫罗小京。受父亲言传身教,两子也是棋迷。特别是罗小京,别看人不大,端的一手好棋,棋风绵柔,很难让人摸清套路,两兄弟手谈起来,大京常常败北,想要赢一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河和他对阵,也留着一份小心,步步为营,要是稍有大意,棋路就会迂回不前,停顿两难之地,成了被动的一方。
一盘棋下来,先河对小京就有了厚望,重重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错,棋路上了轨道,好好学着,争取把技艺提高上来,看看哪一天,几招之内,赢下我,才是你的能耐。
小京倒没客气,对他父亲说,不假时日,我一定会胜过你,只是到时候,你要端平心态。
好,罗先河不但不生气,看着小京的霸气,还给出了赞许,说,有抱负,我等着。
痴迷于棋的人,谁手头没有一副好棋。罗先河手头的一副棋,更是考究,是上好的蜡石,一块一块人工打造出来。棋子捉在手,凉浸浸的,有一种玉质的感觉。
用蜡石做棋子,鲜有所闻,极少有人见识。
打造这些棋子,先河下了一番功夫,雕、啄、磨,是一份细活,马虎不得;蜡石的材质不同,要是有个失手,一块蜡石就废了,得重新整过。
罗先河极其用心,沉入其中,每块蜡石,各归其位,马是马,炮是炮,圆润、古朴,一字排列,现出生气;蜡石摇身一变,不再仅仅是一块蜡石。
棋子出来,叫人爱不释手。
来下棋的人,就觉着眼前一亮,赏心悦目,总要细细把玩,左看右看,有点舍弃不下;有人不知道这是他一手打造的,或许是揣着聪明装糊涂,问哪买的,先河笑笑,说没卖的。
问话人摆明意思,想出一个价买下,据为己有,先河摇了摇头。
人家越看这棋子越爱,没有退步的意思,对先河说,只要让出棋子,价格上,好说。
好像金钱能搞定。
先河说,这棋子要是在你手中,别人让你出价,你能让出吗?
这个回答,恰到其份,也不拒人千里。
那人不说话了,也说不出话,只能叹息一声。
后面,小京看不过去,跟他父亲说,这人有点不识趣。
先河语气坚定,识趣不识趣,这是我手头的一个宝贝,谁也得不去。
小京为父亲的珍爱,升上一分敬重。
一天,先河家又来一位棋客。这位棋客进门,看见罗先河,大大咧咧地喊一声,挑战者来也。
先河抬眼看看,意外,添加着一份欣喜,出口而道,是吴主任呀,哪阵香风把您吹来?
不欢迎?吴主任倒不客气,就像到了自家一样,拉过一把椅子,落屁股坐下。
哪里,先河一迭声地,贵客、贵客呀,我请还怕不够格呢。手脚
也忙不停地张罗着,泡茶拿烟的。
别忙这个,吴主任制止,快声快语,我登门造访,可不是为了茶呀烟的。
不忙不忙。说话间,先河利利索索,把棋盘摆上。
这位吴主任,是罗先河去地区参赛遇上的一位赛手,棋风犀利,一路斩荆披棘,和罗先河迎面相碰,让人不可小觑,仅以一子之差,和一面锦旗擦肩而过,极是懊丧,想要扳回局面,已是错失良机。
赛后,罗先河无需打听,有人报上名,人家是地区办的一位挺大的主任,级别相当县级。这位老兄,官大,脾气倒随和,他过来握住罗先河的手,就像一早认识他的,一点不生疏的说,这回赛事你赢,不代表我服了你,改日我一定上门和你好好讨教,夺回今天的失利。
当时先河以为他说说玩的,没有较真,人家多大的官,还能和你一介草民来往,就是客套客套,走走一个流水形式。再说,要不是这一个棋赛,想也别想还有这一个说话的机会;就算遇上面,谁能认识谁呀。
没想到现在吴主任就站在自己面前。
罗先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摸上门的。
吴主任呵呵一笑,鼻子底下就是路,到了土坝街,谁人不知道你罗先河的一个大名。
先河有点受宠若惊,觉着自己的陋室,因为吴主任的到来,也一下篷壁生辉。
棋盘摆上,吴主任被先河的那副棋子吸引,不由眼睛定格,下棋多年,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一付棋。
吴主任好好观摩了一下,看不出一个门路,就问,这是什么东东变化的,我入眼的棋多了,一时半时竟认不出这个。
先河说,蜡石。
吴主任摇一下头,有点不信,他在一家陶瓷厂供职过,知道那是制造陶瓷工艺上混合料里的一种,它能打造出棋子?而且蜡石脆落,硬度不够,要 “复制”出一颗小小棋子,谈何容易。
先河说,你再辨辨看。
吴主任把眼睛聚焦,慢慢打量,还真是的。
他不由放眼看着罗先河,张口称道,你的手工实在了得,你是怎么做到的?
先河曼声回应,保持一颗定力就行了。
吴主任感叹,这个定力,一般人可做不到,拿捏不好,一个差错,就前功尽弃。
因为这样的棋子,吴主任不单单是来挑战,他的手心痒痒,更增添了一层棋兴。
马炮当先,二人在楚汉地界,飞沙走石起来,几步下来,先河的招式明显慢了,首尾不能兼顾,锐气跟不上,阵脚显得凌乱,有点渐花迷人眼。
围观的大京和小京,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们比父亲还要紧张,一双手不由攥成拳头,要冒出烟,可有劲使不出来,只能干着急。一些天,两兄弟见着父亲和别人对棋,从来还没有这么被动过,哪回不是快刀斩乱麻,犹如秋风扫落叶,杀得对方人仰马翻,乖乖俯首称臣。
现在,父亲这是怎么了,简直判若两人,不像一个棋手该有的风范。
咋一看,这好像不是先河的棋风。
小京眼力不差,其中端倪,一下看了出来,认为父亲稍稍变化一下,调整布局,厘清盘面,化险为夷,出奇制胜的转机,还是有的。
就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似的。
这只是小京的一厢情愿,他代替不了罗先河。
先河依然故我,拿棋的手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误打误撞,又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是火中取栗,走的是险棋呀。
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让罗小京吃不准了,也看不明白了,他自小随着父亲下棋,也跟着父亲下棋,父亲的棋风,他多多少少是了解的,父亲一向稳打稳扎,剑走偏锋,冒风险,那不是他的行事原则;故此,父亲布棋,很少给对方露出破绽,可以说,一个堡垒,对方很难攻破。难怪有人说,谁要是找到罗先河的破绽,一线曙光,就在眼前;可是那个破绽,固若金汤,你找不到,也攻不破。现在,这突然的变故,让他觉着父亲形如陌路,有点认不出来了。
先河颓势明显,兵马被吃的所剩无几,已无回天之力,对方军卒无伤,大兵压境,直取本营过来。
小京憋不住出语,还想力挽残局,他知道这是观棋者的大忌,在这方面,父亲给他交待过的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千钧一发,他顾不得这个了,只想着怎么让父亲留有一线生机,跳出泥潭。
他嘴一动,话还没到口,遭到父亲一个白眼。他还没见过父亲这么犀利的一个眼神。
游走在舌尖的话,只能锁住。
吴主任看到了,倒大度,手一摆,这没什么,说一说无纺,我不介意。听吴主任那话,不管谁个来出谋划策,也阻挡不了他的胜出。
先河不需要人参谋,说,棋有棋规,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
吴主任点点头,认可先河的话。
这头一局,先河输了。
恼的小京狠狠砸了一下手面,憋在口里的话,还说不出来。他认为这棋父亲不该输的,要是让他放手一搏,谁输谁赢,还说不一定呢。
在小京印象里,父亲什么时候输过棋呢,小京还天真地认为,在一个土坝街,没有人能赢过他父亲,这一点,让他无上荣光。这回,输棋不说,这棋输得还很让人不爽,觉着窝里窝气。
二局,先河变换招式,防守得当,悄无声息,把对方“将”吃下,才算拉平。
吴主任没防着,“呀”一声,这招厉害。很惋惜的样子。
处在黯然中的小京,眼睛里透出了光芒,也让他提振起来,重拾信心,还不由喊出一声“好棋”,这一声,即是为父亲助威,也是期盼父亲乘胜追击,拿下最后的关键局。小京明白,拿下后一局,开头的输棋,可以抹去,就当不存在。
小京认为父亲能反超,决胜局,父亲一定会全力以赴,拿下这一盘。
无论如何,父亲会保住他的“棋手”称号。这个称号,父亲可是一直看重的。
没如小京所愿,关键局,先河有点大意失荆州,好像又是重蹈覆侧,让吴主任又赢下。
小京发出的一声叹息,沉重,又悲凉。
胜负决出,吴主任一脸春风,也是不禁欢喜,说,我要班师回朝了,这回,没辜负我白来土坝街一趟。
哪能呢,先河说,赢了棋,就得在我这便饭一顿。
这也是先河定的一个规矩,赢了他棋的人,他非要留人便饭,以示尊重。
这个规矩,还没人破过。
吴主任是个先例。
就吃便饭。
先河说,想不到吴主任士别几日,棋艺大有长进。
臭棋臭棋。吴主任谦虚着,可话里,不免有一份盛气。
瞧他还得意。罗小京明白,要不是他父亲退避三舍,他能赢。
罗小京不明白的是,他父亲为什么要输棋给他,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搁在心里,想问,还问不出口。
这以后,吴主任就常来常往,成了先河家的一名常客,两人成了一对密不可分的棋友。
友是友,两人在棋盘上,可不谦让,对弈起来,忘我投入,战个“狼烟四起”。
每回手谈下来,吴主任要说一声:痛快。
到底先河棋底厚道,吴主任要赢他一回,就不能墨守成规,就不能心无旁骛,就要举一反三,就要眼观六路,走棋也就走出味道,让人欲罢不能,让人迷恋其中。
赢了棋,还有便饭,吴主任还不好谢绝,说是便饭,也少不了两盅酒。
两人棋逢对手,话也投机。
像一对难得一遇的知音。
一次,吴主任下着棋,提到了先河的这副蜡石棋子。
先河一下也没迟疑,说,吴主任要是喜欢,拿去玩就是。
哪能,吴主任说,我就是随口的话,你可别当真。
看你说的,先河拿过棋盒递过来说,一并送给你了。
吴主任推辞不下,也就接过,来一句,只怕下次再到土坝街,摸不到这个棋子了。
先河说,这有什么难,以后不劳你大驾,我上你尊府,你能摸这棋子,我也能睹物思情。
吴主任一下高兴起来,说,这倒是两全其美,还是你想的周到。
先河玩笑一下,只怕吴主任到时不欢迎咱这平民百姓。
哪儿的话,吴主任很是认真,你不来,我可要拽你去。
两人话多,却惹得大京和小京不高兴,两兄弟不知道父亲意欲何为,怎么能把那么好的棋子拱手送人,中间都不拖泥带水。特别是小京,难以接受,一股心酸在他肚里周旋,怎么也散不开。他突然记得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他们家的一个宝贝,他怎么能轻易送人呢?难道这话忘到九霄云外,全不记得。
小京为了这个棋子,跑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委屈的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眼泪。他觉着父亲太随意了,这个随意,让他完全化解不开。
自此,先河常常到吴主任那里去。
来土坝街,想找先河走棋的,都是落寞而归。
莫天,在家悠闲的罗大京,听到父亲跟他说,想不想去土坝街的
税务所,当一名税收员?
罗大京好奇地看着他父亲,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突然要给他说这话,土坝街的税务所,是他可以进去的吗?
问你来?罗先河的口气是认真的,一点不是玩笑。
既然父亲认真,罗大京也就不藏着掖着,他一口气吐出来,我天天想,夜夜想,在梦里,我更想。罗大京一连来了三个想,可话风一转,对着他父亲又是三个想,可想有用吗,想也白想。
为什么想也白想?罗先河就像明知故问。
你以为我是小刘。罗大京搬出了土坝街的小刘,小刘和他一块从商校毕业,都无所事事,在家悠闲,没过日子,人家不悠闲了,换上一身蓝制服,被招进了土坝街的税务所。
小刘穿上蓝制服,罗大京羡慕了好多天。都是一个商校毕业的,都是在家悠闲的,人家能穿上蓝制服,他就穿不上。想一想,罗大京平静了,小刘爸爸的手大呀。正应了一句流传的老话:人比人,气死人。
罗先河看出大京心态,说,小刘爸爸能让儿子进税务所,为什么我就不能让你进去?
你靠什么?罗大京乜斜了他父亲一眼。
小刘爸爸靠什么?
大京直言不讳,他爸爸有一个响亮的称呼:刘所长。
罗先河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难道我这个棋手的称呼,就抵不上一个刘所长。
名气不能当饭吃。大京很直截了当,一点不转弯抹角。
罗先河没料到,自己在儿子心目中,就是这个分量。
大京低估了罗先河,在他和父亲对话没多久,他的梦想如愿以偿,穿上了一身漂亮的蓝制服。
穿上了蓝制服的罗大京,一连多天,恍如在梦中一样,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罗小京也有了新突破,一次和父亲手谈,他觉着,自己只发挥出来一半水准,父亲就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棋局再走几步,罗小京是稳操胜券。小京不想这样,借故要和棋,他想给父亲留个面子。这么快,三招两式,就让父亲下不了台,这不是他想要的。
罗先河倒大度,没有一点输不起的样子,说,你赢了,就是你赢了,这没什么,它也兑现了你的诺言,你是出息了。
后面,罗先河和罗小京又作了一番深谈,他问小京,想不想在棋道上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罗小京没读懂父亲,怎么才算更大的发展空间?
先河说,就是去做一个专业棋手,有没有兴趣。
专业棋手?罗小京想也没敢往这方面想,这个空间,真的离他太远了。
先河鼓励儿子一把,我看你有这方面的潜质,只要调到地区棋队,多见见世面,开阔眼光,就会有一个新天地。
我行吗?罗小京眼神迷离,透着一份不自信。
他也知道,进入地区棋队,决非易事。
事在人为,罗先河说,只要你在棋道上有这个造诣,就没有不成的事。
罗先河倒是信心满满。
听着父亲的话,好像脚下的路已经为他铺展好,只要他点头,父亲就能为他安插上翅膀。
这回罗小京似有所悟,他父亲为什么输棋给吴主任,为什么和吴主任有谈不完的话,为什么轻易把蜡石棋子送了出去,为什么常常跑到吴主任那里去。
父亲用心良苦啊。
罗先河看出来了儿子的心思,宽慰他,不要再纠结那个蜡石棋子。
罗小京还是难掩一分失落,说,我怎么会忘呢,那可是你一手辛辛苦苦、尽心尽力、打造出来的一副好棋。
罗先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儿子说,其实,我人生最好的,早已经拥有,何必在乎那一个棋。
罗小京傻傻的看着他的父亲,一脸迷瞪,不知所以,父亲除了棋,还有什么是他最好的。
儿子一脸萌萌的,罗先河一股爱意在心间流淌,他语气十分柔和、徐徐的道出来,我人生最好的,就是你和大京,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
话过,罗先河身心松快,这一刻,他觉着他成了人生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