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今人统计,象声词在《诗经》中有120多个,其本体属性不仅涉及到自然界花鸟虫鱼,而且还涉及到人世间土木金石等。《诗经》的象声词有一个突出的个性,大部分为叠音词,比如,关关、丁丁、嘤嘤等,不过,因此也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有顿挫之丽,缺少抑扬之美。
“欸乃”继承发扬了《诗经》的这个传统,其已进化到可以用来描摹兼具抑扬和顿挫两种功能的象声词。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八辩证类“欸乃”条,“今二字连绵读之,是棹船相应之声。柳子厚诗云‘欸乃一声山水绿’是也。”又说“元次山有《湖南欸乃歌》,则知二字有音无文者。” 连绵读之,有音无文,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连绵词。但前文说过的连绵词如婵娟、胭脂和阑珊等,它们与欸乃不同,只负责事物性状,而不负责其声音。所以,无声与有声,是这两种特征属性连绵词的根本区别。
郎氏所言棹船相应之声,即摇橹之声。柳子厚即柳宗元,其欸乃诗为《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烟雾消失尽,太阳出来,江中却不见渔人影,忽然“欸乃”的一阵摇橹声,原来渔人已在远方青山绿水之中。元次山即元结,《湖南欸乃歌》,另名为《欸乃曲》,“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女词人俞绣孙《浪淘沙》还有“欸乃橹声柔,梦也难留。”“欸乃橹声柔”,就是轻柔的摇橹声。
象声词既为特征属性词汇,由于自然界和人世间声音的种种分界,那么,其所指代的本体属性自然也各有不同。比如,呕哑嘲哳、呢喃咿哑等。欸乃的本体属性之所以原是棹船,也就是因为欸乃之声由船与橹而发。从查得的资料看,欸乃诗化后的情况虽比较模糊,但基本线路尚可厘清,即以棹船为起点,并不枝蔓,主要终端为渔歌及至归隐,并由此展开其境界,令人读来时时能够感觉到与最初的江中山水之绿之美,紧密相连相系,意蕴恬淡。
(一)欸乃与船和渔
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总是与其主要特征元素相关联,这是一条经验。欸乃的主要特征元素是船和渔。
陆游《寄周洪道参政》“半生蓬艇弄烟波,最爱三湘欸乃歌。”
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二折“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
陆诗的“最爱三湘欸乃歌”,三湘,见陶渊明《赠长沙公族祖》“遥遥三湘,滔滔九江。” 陶澍集注“湘水发源会潇水谓之潇湘,及至洞庭陵子口会资江谓之资湘,又北与沅水会于湖中谓之沅湘。”此指长沙。欸乃歌就是欸乃曲。郑曲的“歌欸乃”即欸乃歌的倒桩,也就是欸乃曲。两首沿用的都是元结的《湖南欸乃歌》。
唐以后的欸乃歌层出不穷,刘子翚《有酒》“晚艇时听欸乃歌”,李彭《度章水道中,戏用城字韵,呈驹甫师川》“渔歌欸乃亦多情”,徐似道《北闸停舟》“欸乃一声山月底”,袁说友《江舟牵夫有唱湖州歌者,殊动家山之想,赋吴歌行》“夜船声欸乃”,秦涌《秋日渡太湖》“欸乃渔人曲”,赵继光就连诗的题目用的都是《梁溪欸乃歌七首》。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争先恐后的欸乃诗潮?
惠洪《冷斋夜话》卷五“柳子厚诗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
对于“反常合道”奇趣的理解,各有所宗。而以口语欸乃入诗,调解阅读疲劳;以惯用词山水逆向搭配,化俗为雅,为旧有的诗坛带来一股新气象,恐怕还是主要的原因。
回头说此《欸乃歌》的欸乃。这里的欸乃,显然已不再是棹船相应之声。那么,其为何意呢?
刘克庄《寄强甫》“宁从欸乃翁孤钓,肯要原夫辈一联。”
唐庚《武陵道中》“路入离骚国,江通欸乃村。”
朱同应制作潇湘八景(甲子三月)其七《渔村夕照》“饭饱不知身外事,欸乃一曲歌淳风。”
刘诗“宁从欸乃翁孤钓,肯要原夫辈一联。”原夫是原本这个或那个之意。“宁……肯……”,为互文,相当于“宁可……也不……”。这两句的意思是,宁可跟渔翁一样孤独地垂钓,也不与原来那些人完全关联在一处。此句的欸乃指代的是打鱼的人,即“渔”,欸乃翁就是渔翁。唐诗“江通欸乃村”的欸乃,即渔村。朱诗“欸乃一曲歌淳风”,语出《桃花源记》,欸乃一曲,就是一曲渔歌。
“欸乃曲”的欸乃,意为“渔”,欸乃曲也就是渔歌。
甘守正《矶石清风》还有“频听渔歌时欸乃,相看鸥鸟日沉浮。”吴伟业《杂兴韵》还有“道人石上支颐久,渔父矶头欸乃微。”道士在石上以手托下巴相望久久,矶头打鱼人的歌声渐渐消逝。
(二)欸乃与向往和归隐
古代文人有两种宝贵的性格,一是积极入世,一是积极退隐。亦如郭沫若先生所言“中国有诗人,当推屈与陶”,即不能兼济天下,也要独善其身。这个信念使他们一生对清幽之境乐而不改。
王谌《舟行》“前面人家是画图,数间茅屋映菰蒲。 蒙笼云里群峰出,欸乃滩边一棹孤。”
尤侗《归朝欢·澄海楼》“趁渔舟,一声欸乃,送我蓬壶去。”
王谌是南北朝人,尤侗是清朝人,职官不同,文采各异,而向往之志无二。“欸乃滩边一棹孤”,就是渔村边上一条小船,水墨画一样。“一声欸乃”就是一曲渔歌。诗人词人们要去哪里?尤侗说“送我蓬壶去。”前者是人世间的渔村,后者是自然界的仙境。
陈傅良《张漕行部过湘岸有作因次其韵》“自从楚骚兴,悲些逮差玉。后来数唐人,欸乃岩隈宿。” 行部为巡行所属部域,考核政绩。陈诗对古代文人的向往渔村与仙境,也就是归隐,作了剖白。自从屈原楚辞之兴以来,虽景差、宋玉比屈原略输一筹,但此种情况后来亦已乏人。说到此后的唐朝文士,也只是把岩穴作为他们的归隐之处,是说王维吧?欸乃,即归隐;岩隈,深山曲折之处。
陈傅良南宋人,官至宝谟阁待制、中书舍人兼集英殿修撰。其人不能说位职不高,文学不逮;因而,此剖白亦不能说不高屋建瓴。潜台词里,还能够看出,他希望南宋不被划江而治,国家成为大一统,他更希望南宋诗坛再现“屈与陶”。
欸乃,后来还被诗化为樵歌。刘应时《舟行·小艇出前浦》“枕收篷底卧,欸乃认归樵。” 枕收就是拿过枕头来,收为拿取之意。“欸乃认归樵”,听到樵夫的歌唱,知道是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