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茅屋瓦房,趴在江堤上,左看船来船往,右看棉苗薯秧。
万胜队是棉产区,也种红薯小麦水稻玉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汗水浇灌着棉花红薯。1975年分红,万胜队一个工一毛九,创造了培文大队的纪录。队长李声国在生产队大会上做总结:“一天一包江淮(烟),跌倒了再爬起来!只要我们全体社员大干苦干,就一定能实现万胜队有的吃有的穿的美好理想!”
社员看惯了风浪,照样闻鸡起床。女人点燃了锅灶,煮红薯,搅红薯渣糊,挽着提桶扭到池塘,蹲在条凳上搓衣捶衫。男人吸几口黄烟,磨磨锄头,挑起水桶晃到塘边。女人三五成群,七家长八家短,团团罐罐,鸡鸡鸭鸭。男人一边提水一边倾听,时而插上一两句,逗得女人笑掉了下巴。
嘀——,李队长吹响了出工的哨子。
万胜队在保六锄棉花草。男女老少戴着草帽,低头弯腰,锄子上扬下啄再一拖,杂草嘎嘎地断了根,再翻过来晒太阳。草帽下的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的,嘴皮儿啪啪寻乐子。说起食物,烧红薯好香,面粉摊粑好鲜,腌萝卜拌辣椒酱好爽。说起女人,邹国杰老婆的头发黑油油,李声国老婆的皮肤白嫩嫩,刘立洲老婆的屁股圆滚滚。一人说十人笑,说笑声此起彼伏,淹没了锄草声。棉苗见风亢奋起来,绽放着鲜亮的白花红花,仰头大笑,笑弯了腰。
嘀——,李队长吹响了歇火的哨子。
屁股抢占着沟沿坎坝。男人掏出烟筒,抓团烟丝按实,麻杆火点燃,抿起嘴巴呵呵地吸,烟丝咝咝地发亮,两腮鼓囊囊的,脸色红润润的。女人拔出盐水瓶瓶塞,举起瓶子昂首而饮,咕噜咕噜,亮出了洁白的喉结。喝够了,手掌捋捋瓶口的唾液,举到男人的眼前,“烟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
何茂召叔叔有点口吃。他吹着烟雾,眯着眼,“过,过瘾。”
刘心波母舅瞧着他们夫妻,不禁噗地笑起来,“何茂召啊,你昨晚过瘾了吗?”
哈哈,棉苗笑倒了一大片。
何茂召叔叔抬起脑袋,瞅着刘心波母舅,翻着白眼珠子,“心,心波啊,你说,过,过么瘾哪?”
哈哈,棉苗又笑倒了一大片。
讲荤话,是社员最爱的话题最美的乐事。公社武装部刘立冬部长回家了,刘心松老婆便对刘立冬老婆说,“好哦大婶呢,今晚有玉米锤子吃嘞!”邹国杰新婚,刘心波母舅细瞅着他,“你们看哦,国杰长胖了,可晓得是么原因?”
“么原因?”
“嘿嘿你们想想,这一个月,他吃了多少的新鲜白馍哦!”
此时,女孩子脸红着低下了头,男孩子嬉笑着乐开了花。刘心波母舅对男孩子挥挥手,“去去去,你们小孩子懂个么事呀!”其实母舅错了,男孩早就关注女孩了,只是不公开说而已。前年李声国老婆来他家探亲,是个大伏天,在房里午睡。几个少年猫在窗边看,可惜窗帘遮住了视线。偶尔一阵微风抖开,乐得程玉环捂着嘴巴暗笑。
“我看到了喂!”
“看到了么个?”
“嘿嘿,看到了腿肚子和......”
“和么个?”
“脚......后......跟。”
小伙子更关心姑娘了。大家一致肯定,陈昌营的大姐最漂亮,丰盈,白嫩,眼睛会说话,笑起来格格格地,好甜好甜——她出阁时,裹着红头巾,一身红艳艳。我抢到了一颗喜糖,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
说到最后,刘立求抓抓头,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国家哦,要是能像发布票一样,发个老婆就好了。”
吕照发嘿嘿笑:“莫急莫急,等你像董永一样,七仙女就下凡了。”
刘黑皮眯眯笑:“七仙女靠不住,总会飞走的。做老婆,还是田螺姑娘的好,天天有鱼有肉吃。”
对对,那就把田螺放在水缸边吧。我舍不得离开,一直看着田螺,看着田螺姑娘是怎样出来的,怎样烧出鱼肉米饭的。肚子等饿了,饿得受不了,就扣了吕英德家的红薯。还没咬一口,就被吕英德妈妈发现了。于是,我得到了妈妈五分钟棍子、一小时跪和一餐饿的教育。妈妈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鸡要磕(方音kuò,抓、搅)着吃,人要做着吃!
哦,要吃,就得大干苦干。捡棉花,棉壳的刺戳手指,戳得皮翻了过来见了血,我不叫苦。插稻秧,蚂蟥爬上了脚脖子腿肚子吸血,钻进了肉里,我不叫痛。捡猪粪,跑遍了洲上洲下,捡不到一粪箕,回家吃棍子肉,我不叫冤。分享一个秘诀哈,晚上七八点钟,没人竞争,一小时能捡到五分工——猪粪给队上,六斤一分工,六十斤一个工。工分不怕多,生活要节约。吕英德家只吃粥和杂粮,这叫细水长流;刘黑皮家早早睡觉不吃晚饭,省米省煤油,这叫节约闹革命;我家隔天吃顿米饭,定量一碗,饭前吃一大堆碗的红薯渣粑,这叫先苦后甜。
红薯渣,最亲民,危难之时肯献身。荒年灾年没死人,红薯渣是大救星。哎嗨,有人却怨红薯渣,引发了一起重大事件。
1974年春的一天,刘心波母舅、陈杰元叔叔和我父亲一起在团套犁地。在直窗子锄草的社员回家路过团套,刘苗秀三姨无意间发现了地上的字,失声大叫:“不得了哦,有反标哦!”
怀宁县公安局红星公社武装部来人了!
伯伯叫去问话的时候,一家人送到了队屋边,心里蹦得三丈高。妈妈说,人呢,你别乱说耶!伯伯挥着手嘿嘿笑,我晓得哟。我没写,还怕个么事?
三个人关在队屋里,询问案情。刘心波母舅说:“杰元呢,就是你去那儿解手的。老洪(父亲吴洪太)也不识字,你叫他写他也写不来。就是我俩会写,你看怎么着?”
不识字也好,起码不会坐文字牢。
陈杰元叔叔当即招了,且招了原因。1973年大水破了圩,1974年春荒最严重,一日三餐就红薯渣、菜苔子,甚至麦麸粑。天天吃红薯渣糊、红薯渣粑、红薯渣汤圆、红薯渣菜包子,吞也吞不下,还得硬着头皮咽,整个人儿都成了红薯渣菜包子。
判了七年,丢下老婆孩子,进了白湖农场。
社员亲友来安慰。他老婆哭了,“人家吃红薯渣都没事,怎么就你发神经呢?”
大队召开批斗会。
“陈杰元是富裕中农,忘记了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教育。”
“不是毛主席,你连红薯渣都吃不上!”
老师教育我们,比起解放前,如今掉进了蜜罐里,要多甜有多甜。队长也教育我们,有红薯渣吃,也是一种幸福,还开忆苦思甜大会。1972年春的一个下午,邹国杰的奶奶,坐在队屋的主席台上,忆起了解放前。
“在万恶的旧社会,做的是牛马,吃的是糠粑红薯渣粑。租子交不起了,就到地主家打长工。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只汤匙,地主罚跪了一夜。我亲眼所见,有个长工,偷吃了一根红薯,被地主打得死去活来。那个长工,躺在地上,哎哟哎哟,一天一夜......”
说到这里,邹奶奶哽咽了。女人们抹起了泪,男人们锁起了眉。共青团员刘苗秀三姨,眼里喷着火,握着拳头高喊。
“打倒地主恶霸!”
“打倒地主恶霸!”
“不忘阶级苦!”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牢记血泪仇!”
接着她领着社员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为加深教育,妈妈做糠粑、麦麸粑、红薯藤粉粑给我吃。同时,妈妈也加强了劳动教育。十二岁,我便挣工分了。捉虫、锄地、拔草、插秧,春季播种、夏季捋麦、秋季捡花、冬季挑圩。最累的算挑圩。一担土走一两百米,再挑上高高的圩堤,一天下来,全身酸痛,腿肚子发抖,衣服磨破了,肩膀磨红了,还磨出了血迹。我们挑圩,名义上是挣工分,实际上是吃大米饭——大锅烧的,免费的。第一次吃大锅饭,放开肚皮装,装了两大堆堆的蓝边碗,肚子胀得像牯牛,哎哟哎哟地欢叫呢。
挑圩,真好!
什么时候天天挑圩就幸福嘞!
日日盼,月月盼,终于盼到了1977年寒假,又挑圩了!我吃了两大碗,才嚼起黄亮亮的锅巴。抹着嘴上的锅巴粘子,肚里鼓鼓的,身上暖暖的,心里甜甜的。
大锅饭,好有味,连锅巴都这样的香,这样的脆!
打着饱嗝,围在棚子边,听李队长讲话。他号召我们不怕苦不怕累,大干苦干,坚决在过年前完成大队交给我队的光荣任务。接着听刘苗秀三姨读报纸,作报告。她说,向大寨学习,向陈永贵同志学习。人心齐,泰山移。穷也没有根,富也没有苗。大寨是干出来的,幸福是拼出来的!
刘苗秀三姨,公社社长的女儿,高中毕业生,党的积极分子。瞧,她一直昂首挺胸,不时地挥挥手,声音洪亮,热情高涨。
“我相信,万胜队也会像大寨一样,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大干苦干,实现社会主义的美好理想。家家大米,堆成了山;年年新衣,调换着穿;小伙子结婚,家具摆满了房;姑娘出阁,被子压断了床......”
我坐在扁担上,昂着脑袋仰望着三姨,耳朵耸成刀,涎沫挂成条。我的心蹦得三丈高,眼热得又红又亮。眼前,出现了新房,出现了新床,床檩上坐着新娘,裹着红头巾,一身红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