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香港
「READING」
1941年春,紧张的形势一度缓和,父亲决定让我还是回香港读书,于是趁姑丈回乡探亲之便,又把我带回香港。记得动身的时间是端午节后,南通曾下过一场罕见的大冰雹,不久我们便动身的。
离开南通久了就想南通,离开香港久了同样也想香港。当我回到香港的当天晚上,我便去找郑国宇,他家已搬到三楼,见到了我,大家都非常高兴,我和郑国宇畅叙了离别后彼此的情况,最后他告诉我,不久他们家将搬去九龙,不再在仿林就读了。听到这个消息令我暗自伤心,因为这次兴冲冲地回到香港,最使我高兴的是又能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如今他们全家搬迁,从此不再和我同校了,我重返香港的高兴劲儿仿佛凉了半截,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再一次依依握别。
父亲仍让我回仿林读六年级,尽管老师和绝大多数同学都还在,但毕竟离开了一年,仍要进行入学考试。为了能跟上进度,趁还没有开学之前,父亲让我参加暑期补习班。该班设在兰亭附近的大成中学,约补习了一个月便去仿林报考,被正式录取。开学后,我又回到母校,受到老同学的欢迎,惟独没有郑国宇,有点扫兴。上了六年级,同学们都成熟多了,我也自知努力。我的同坐是位女同学,叫廖香莲,头发微黄,戴一付近视眼镜,皮肤白皙,轮廓清秀,她的功课很好,常名列前茅,这对我触动很大,她也仿佛在注意我的成绩。为了不愿落后,我加倍用功学习,果然后来终于赶上了她。
我们的寓所,单身汉中增加了一位青年,他是另一位行员的亲戚,叫袁力敬,是位大学生,性格开朗,知识渊博,讲一口北京话,令人喜欢,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看过不少小说,特别是有关剑侠的章回小说,加上那悦耳的京腔和绘声绘色的比划,真不亚于一个出色的说书人。听他讲故事成了我最大的享受。于是每天放学回来,我总是央求他讲故事,还给他端椅子、倒茶水、恭维他。常常一听就是半小时、一小时,为了不影响各自的功课,不得不暂停时,他会学着章回小说里的惯用伎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而这一暂停往往就停在故事最精彩的节骨眼上,卖个关子,吊足了你的胃口,更令人欲罢不能。但我们有“君子协定”,一天只讲一次。袁大哥还善于下象棋,全公寓无人能下得过他,我更不是他的对手,有时他让我车马炮,我还是输给他。
这一年,我已能够自己看小说了。当时,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春》《秋》刚出版,寓所里有一套,有空时我便着迷似地看,成了它的忠实读者。我特别喜欢书中的觉慧,同情他与鸣凤的爱情,并为他们的悲剧惋惜不已。这是一部反封建礼教的小说,在当时确有进步意义,对我不能不说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我们公寓斜对面,原来是一座宽阔的两层的停车场,不知何时起改成溜冰场,经常用扩音器放音乐,除了溜冰园舞曲外,最令我和二哥喜欢的是《蓝色的多瑙河》,每天总是要放几次,对我们来讲真是百听不厌。
这一年是抗日战争的第四个年头,日寇长驱直入,国军节节退缩,大片国土沦陷。许多著名爱国人士云集香港,掀起了抗日救亡的热潮。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战歌曲响彻全岛。父亲也积极投入救亡活动,并为我订阅《星岛儿童》报,我看到上面登有父亲同事的儿子缪麟、缪麒的文章,也萌发了写稿的愿望。于是我根据亲眼目睹日寇在我的家乡蹂躏百姓、无恶不作的情况,写了一篇《沦陷区见闻》,经二哥修改后投寄该报,不久便收到该报寄来的一本《列宁的童年》,扉页上还有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亲笔题词:“鸿采小朋友,你看少年时代的列宁多么坚强!——陶行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稿酬”,无比高兴。有一次,香港来了一个流亡剧团,在嶺英中学募捐义演,父亲参加了接待工作,并跟他们搞熟了,其中有个小演员跟我年龄差不多,父亲叫他“小牛”,并介绍给我认识。若干年后,我在电影里见到了他,他就是现在的著名老影星“牛犇”。流亡剧团在香港的演出为宣传抗战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看过两次该剧团的演出,其中《放下你的鞭子》一幕剧引起观众的极大共鸣,台上台下群情激昂,至今仍记忆犹新。
1941年秋,香港各界人士举办了一个嘉年华会,在铜锣湾后山坳围了一片空地,搭起了临时帐篷,里面有许多拍卖商品和游艺项目,父亲带我去过两次,还为我买了双新溜冰鞋,我自己也选购了一些科学家、发明家的故事书。嘉年华会十分热闹,听说宋庆龄曾出席过开幕式。
1941年12月7日是个星期天,父亲带我去九龙逛宋皇台,中午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点东西,便去弥登道一家电影院看电影,片名叫《英宫六十年》,看完电影仍坐轮渡回香港寓所。一切仿佛都像平时一样宁静,谁知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餐正准备上学时,突然传来了防空警报声,接着听见一阵巨响和高炮声,九龙上空挂了一朵朵炮弹的硝烟。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演习还是真的打仗?大家都弄不清楚,但不久传来消息说,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对美英不宣而战。
十八天炮火下的洗礼
「READING」
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英日两军的香港之战首先发生在九龙新界,因为那里与中国大陆相接,英军在那里设有第一道防线。香港四面环海,暂时还没有九龙那么紧张,但日军飞机常来袭扰。当日机出现在九龙前哨时,香港也马上响起防空警报,听到那如同波浪起伏般的恐怖的警报声,人们纷纷跑向附近的防空洞躲避。防空洞早在一年前就已筑好,里面比较宽敞,且有许多通道和出口,还有照明、通风和给水设施,只是光线比较昏暗,四壁比较潮湿。进来的人多三五成群,有的互相认识,但神色都非常紧张,没有心思交谈,大家都担心着外面的情况和以后的日子,担心英军是否能抵挡得住。开始几天,我们还经常钻防空洞,后来次数频繁了也有些疲沓,特别是每次空袭,被炸的多是军事设施,也就索性躲在寓所里不跑防空洞了。
战争一开始,便有几个人来我们寓所躲避,一位叫习林,是我家的远房表亲,当时正在香港大学求学,另外便是叔父和姑夫,他们是交通银行的职员。
港九之间海面距离最近处不足一海里,乘轮渡只需八分钟。战争开始后,许多九龙居民纷纷过海来香港,但两天后,英方当局禁止九龙的人进入香港,轮渡也停开,人们只好雇艇仔(划子),但渡费要价高得惊人,后来连艇仔也被禁止过海了,九龙的人只能偷渡,但一旦被英军发现,往往鸣枪阻止。尽管这样仍挡不住,直到几天后日军占领了九龙才停止。
九龙被日军占领后,香港吃紧了,双方开始炮战,炮弹每天都在空中呼啸,我们后山也有英军炮兵阵地,发炮时的后座力和响声震得大地颤抖,玻璃吱吱作响,所好我们早已用纸做成米字格贴在玻璃上,可以避免震碎。我们这边开出的炮,先是一声巨响,然后炮弹由近到远发出呼啸声,最后在远处一声闷响,说明弹头已落在对方阵地上开了花。与此相反,对海打来的炮先是一声低响,然后炮弹在空中由远到近发出尖啸声,直至一声巨响,说明弹头已在我们这边开了花。每天炮战的次数较多,打一阵后会有一段间隙。炮弹虽比较密集,但杀伤力并不大,除非直接命中,但最多也只造成一个窟窿,对建筑物内部没有太大影响,所以后来我们也习以为常,根本不去躲防空洞了。有一次,一阵剧烈的炮战有几颗炮弹落在我们公寓楼顶平台上,有块碎片打穿了我们房间的米字玻璃,离我躲避的地方只两米远,我去捡它,还被烫了手指。事后我出去看,很多楼房挨过炮弹,但很少听说有因炮战而死在房子里的,只有在无隐蔽的露天,容易被炮弹的碎片杀伤。
战争开始的头十天,供水供电还比较正常,报纸也没有停,而且增加了号外,一旦炮战暂歇,便有报童在街上叫卖号外。当时守岛的英军、印度兵和华人警察只有一万人,而外围进攻的日军却有十万之众,力量对比很悬殊,人们最迫切指望的是中国军队能赶来支援,而号外的醒目标题总是停留在“中国军队离此只有六十英里”,鞭长莫及,没有进展。当时最令人担心的是粮食问题,不仅愈来愈贵,而且很难买到,水也随时有断供的可能,这些都是维持生命最现实的问题。于是被全公寓视为一寓之首的父亲不得不派人四出买高价粮,这时只要有得买,几倍、几十倍的钱都不在乎了。与此同时,还买了不少罐头食品,我们还把所有的容器都盛满水,粮食和水都严加控制。
开战十多天后,英军的防御力量显然难以抵抗日军的进攻,号外报上报道的中国军队仍无任何进展,人们对此已不抱希望了。日军却开展劝降的通谍,在遭到港督拒绝后,日军的炮击加剧,与此同时在筲箕湾一带登陆。这时已到了圣诞节前夕,往年的这一天像过年一样热闹,此时却成了香港沦陷日寇的纪念日。巷战开始了,大炮声已不怎么听得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步枪、机关枪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的地方很剧烈,英方的还击显然不如日军的进攻,何况日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海登陆。圣诞节的次日,日军已基本上控制了全岛,十八天的炮火洗礼到此告一段落,接踵而来的是日军惨无人道的奸淫掳掠。
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READING」
日寇占领香港的第二天,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入城式”,我们在楼上看到一队队日军从大街上走过,有着黄军装的陆军,也有穿黑色制服的海军和海军陆战队。
战火是停止了,下一步将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就在“入城式”结束后的这天下午,有几个日本军官在一名翻译陪同下,由房东带领来到我们住的楼上,说这一带的房子要被日军征用了,限居民两小时内离开。这一突如其来的勒令,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而且限时又如此急促,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和思索的时间。作为公寓职务最高的父亲只好让住户各人立即自找门路,去朋友家投宿。父亲和我们兄弟二人立即准备随身带的东西,父亲把一些要带走的贵重物品装了一箱,让阿玲姐找个人帮助提,时间是那样急促,只好用绳子从后阳台上吊到楼下,谁知刚一落地便被“牛黄仔”抢走了。没有办法,父亲终于想到东西毕竟是身外之物,人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只让我们各提一个简单的包袱,在限时内离开了寓所。到哪里去呢?他首先想到的是住在附近的中南银行襄理邓伯伯家,邓伯伯是宁波人,他的儿子邓发冲和女儿邓秀兰(名字已记不准确)分别是二哥和我的同学。我们父子作为不速之客贸然来到邓伯伯家,邓伯伯立刻理解了我们的处境,他与邓伯母立即招呼我们先安顿下来,为我们做饭。邓伯伯家本来就住得挺拥挤,如今一下子又增加了我们父子三人,确有困难。饭后父亲决定另觅他处,幸好成和道还有一个银行公寓,住的也是单身汉,父亲征得他们同意后,又带我们借寓到那里。这里住着四五个单身男子,他们让出一张铺给父亲和我,二哥则与另一行员挤睡。
日寇在“入城式”后放假三天,任由士兵到居民家里抢劫和奸淫妇女。我们住到这个公寓的第一天夜里,也是最为凄惨恐怖的一夜。这一夜月黑风高,非但没水没电,就连蜡烛也没人敢点,更不敢大声说话,怕引来日本鬼子兵的骚扰,四周黑漆漆的寂静得吓人。所好我们这个不大的公寓除了我是个孩子外,其余都是青壮年男子,没有妇女。但半夜时分,还是听到楼梯上有带铁掌的皮靴声,由底层起挨户敲门,我们几乎屏着呼吸等待着灾难的降临。没过多久,轮到敲我们房间的门了,进来两个持枪的日本兵,但见到我们是一屋子男子,没有大声吆喝,只用手指指手腕,示意是要手表。有个胆子大一点的行员装着听不懂,与他和气地周旋,父亲乘黑暗地里把手表藏入裤袋。但若不拿出一块表是难以打发这两个上门抢劫的强盗的,于是有个行员主动摘下自己的手表递给他们。这两个日本兵见我们人多,又有了收获,便离去了。
这一夜,我们根本无法入睡,除零星的枪声外,还不时听到附近人家传来挨打声和求饶声,特别凄惨的是我们隔壁楼上传来一位妇女恐怖而尖厉的叫声,显然,她正在遭受日寇施暴,发泄兽欲。听到那绝望而凄厉的惨叫声,令人心都快撕裂了,但处于这自身难保的危险的境地下,又有谁能帮助她呢?过了好半天,那凄惨的叫声转为受尽屈辱的呜咽声,说明敌人已离去……这个恐怖之夜,令我永生难忘。
天终于亮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成和道此刻一片死寂,坑渠里有两具尸体。我们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又无助地等待着第二个难熬之夜。这时,平时互不来往的邻居纷纷出来交流昨夜被日寇“光顾”的不同遭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天,往后敌人闯民宅奸淫劫掠的事逐渐有所收敛,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父亲和二哥也探听到占居我们公寓的敌人已走,便回来接我,并与成和道公寓的难友们道别。走出成和道,看到黄泥涌道的景象一片惨状。回到公寓,所有的家具、箱柜被翻得零乱不堪,值钱的东西当然是荡然无存了,最令我惋惜的是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 一双新皮鞋和溜冰鞋也不见了。其实父亲的损失更大,所幸的是他最心爱的字画、古董等虽然被翻得一片狼藉,但大部还在,说明敌人还缺乏鉴赏能力。过不多久,公寓的住户陆续回来了,尽管离开公寓后,大家都有不同的遭遇,但总算安全。
由于停电、断水,厕所的马桶里尽是敌人留下的粪便,臭气熏天。这时虽已是隆冬季节,但蚊蝇成堆,加之战后到处是弹痕累累,路有暴尸,昔日清洁美丽的香港,顿时成了臭港。人们不得不启用地下水,而这种水过去仅用于消防,禁止饮用。
日寇骚扰了三天后,紧接着便是牛黄仔(流氓)的抢劫,他们首先光顾的是外国人的住宅(这时的英国人已被送去集中营),其次是那些躲在防空洞里未归的富人家。幸好我们回来得早,没有留下过多的“真空”时间,否则也在劫难逃。这时为了逃避牛黄仔打家劫舍,家家户户只好密闭门户,不让不认识的人进门。每座楼的居民们都自发组织起来,采取了防抢劫的对策,一旦发现敌人或牛黄仔来,家家户户便敲起脸盆,使之感到震惊而不敢入内。为了便于自家人来了好开门,楼上的人家都用根系有铃的绳子挂在楼下,听到铃音,从窗户识别是否是自家人,确认了再去开门。
经过几天的混乱后,日寇占领军当局开始恢复秩序,发布了“安民告示”,说香港的战争是对付白种人的,保护华人财产,同时派出宪兵,制止散兵继续抢劫,人民稍有了安全感。这时,自来水和供电也逐步恢复,记得自来水恢复的那天,二楼住户还未搬回来,而水龙头处于开启的位置,水哗哗的流,漫得满地都是,直流到底楼。底楼住着房东,他急忙来找我父亲,并要我父亲作为见证陪他撬开二楼住户的门,将水龙头闭紧,最后仍将门关上。
水电解决后,粮食又成了人们维持生活的首要问题。从炮战的后期起,就已有不少人家断炊了,饥民到处寻购高价米,而这些高价米又是小贩们冒着生命危险从英军仓库里抢来的,随着战后转乱为治,日军占领了各处仓库,实行大米配给,每人限量凭米票供应,这样排队买配给米又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摊贩也多了起来,我们公寓下面就是一个摊贩集中点,除了卖高价食品外,也有从富人家抢来的东西,后者却价格低得惊人,特别是西方人的餐具,有的很精致,但价格三文不值二文。在这种首先以活命为最要紧的情形下,人们对这些奢侈品自然是不屑一顾,但有收藏爱好的父亲还是拣了几件最珍贵的忍痛买下。在摊贩摆的摊位上,二哥看见有一套英国皇家藏画共四大本,都是很精致的彩色印刷的世界著名油画,每幅画后页都有英文介绍,二哥是最爱油画的,看到它简直流连忘返,但摊贩开价这套画册的要40元,几经还价,最终以20元买下来。二哥得了这四本油画册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可惜后来在五六十年代寄放在我处十年,碰上“文革”,在“清理阶级队伍”那恐怖的年代,因怕被抄家或被造反派无限上纲,带来麻烦,经与二姐商量,把它卖掉了。
日寇占领香港后,港币与日寇发行的军票开始还是一比一兑换,大概过了一个月,日方突然宣布军票与港币的比价成了一比四,即四元港币才抵得上一元军票,这对居民又是一次沉重打击,有什么办法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予夺掌握在人家手里,沦陷之地的亡国奴就只能眼睁睁地任人宰割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