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宠辱不惊的梅姐,今天精神崩溃情绪失控了。她把它们的尸体一溜儿摆在小区“最繁华”的街道旁,抚摸他们僵硬的尸体,喃喃自语叫着它们的名字:“大狸、二狸、三狸,小花脸、大长腿、大嗓门、小可怜、三橘、四橘、不对呀,这老黑没死,”她看到老黑流泪,口吐涎水,紧紧搂住正在吃奶的三个小崽,它挣扎着,坚持着,唯恐一旦离去,孩子怎么办?是不是至高无上的母爱在支撑它垂危的生命。梅姐走过来无可奈何地轻轻拍了它一下:“走吧,走吧,有我在,你放心地走吧。”老黑抽搐一下闭上了眼睛。然后,梅姐挨个抚摸它们的胡须,它们毛茸茸的下颏,那下颏无数次拱过她,拱过她的手,她的大腿,它想拱哪就拱哪。抚摸它们的尾巴,腹部的长毛,抚摸它们的肉乎乎的小爪——那小爪不止一次地摸过她的脸,搂过她的脖子,她身体无处不留有它们的信息。然后挨个把它们抱起来,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疯狂地亲吻它们,“你们就这样死于非命,可让我怎么活呀!”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流过面颊、嘴角、脖颈,直至肌肤,人也披头散发,没有往日大家闺秀的容颜了。
她发疯了,仰天长啸:“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猫咪害你哪条筋了,是抱你们家孩子下井还是挖你们家祖坟了?是个爷们娘们的,敢做敢当,就站出来跟我理论,别躲在阴暗角落里,像个缩头乌龟。”她提高了嗓门,“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或是让狗吃了,这么弱小的生命你怎么能下得手……”她爱它们,爱到骨髓里去了,她说:“动物与人的交流简单、真实、真诚,远没有人世间的功利、虚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省了多少脑细胞,却获得无穷尽的愉悦。”她悲痛欲绝,到后来语无伦次:“还不对呀,大橘二橘哪里去了?”说着说着她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梅姐喂养这些流浪猫咪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也是有些年头了。也因为这些猫咪,梅姐才逐渐成为小区的公众人物的。
梅姐不姓梅,她叫黄梅。黄梅的名字颇有些来历的,她本来是叫史梅的,随她父姓。上学时,人们“死梅、死梅”地叫着,她哭天抹泪的要改名,父亲不以为然,说名字就是个名字,他们叫你“死”你就死了,你看那些望子成龙的,起的名字什么“宝”什么“财”的,结果也没成什么龙,也没腰缠万贯,反而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上。
就这样,小孩子闹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父亲英年早逝,她又萌生改名字的想法,有人说你就随母姓得了,但是母亲姓缪,与“尿”谐音,无论起啥名字叫起来更不雅,更难听。但是妈妈小名叫“黄丫头”,她索性起个“黄梅”的名字,自以为很得意。
姥姥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我和你妈呀福大命大造化大,才能活到今天。”
原来妈妈生在逃荒的路上。大饥馑年代,大路上逃荒的人络绎不绝。偏偏这个时候临产了,母女命悬一线,是个老婆婆当机立断给接的生。她用一条“细米”(新鲜高梁秸的坚韧锋利的外壳)做工具,断了脐带,那个年代流传“七天风八天扔”的,说的就是接生感染,有多少初生婴儿夭折啊。她们母女是不幸之中万幸了,闯过了鬼门关。于是姥姥就叫妈妈 “荒丫头”,人们久而久之叫白了就成了“黄丫头”
姥姥说,她得一辈子感谢那个婆婆,但是她不知道姓甚名谁,也未曾再次谋面,只好默默为她祈福,愿好人一生平安。而她自己也竭尽全力积德行善,就连个蚂蚁也不轻易踩死。后来她努力学习接生技术,参加过培训,由于文化水平低,没取得了证书,但在缺医少药的乡村,也没少为紧急生育的乡亲们接生,而她坚持分文不取,在物资匮乏年代着实是不小的善举了。姥姥经常说,救人之急就是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让人永生难忘,刻骨铭心。
梅姐喂养猫咪形式上真是偶然,一天她在小区树丛中,发现了大橘,它身体抽搐,发出绵软悠长的哀叫声,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它的头部。这一刻,大橘突然拱了他的手,并发出微弱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它那双眼睛直视你,让你分明感觉到它的祈求和无助。梅姐凭她学得的医学常识判断,这是一只要分娩的猫咪,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姥姥生妈妈在逃荒路上的画面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
她毫不犹豫就把大橘抱回了家。大橘来到梅姐家里,先是怯怯的小心翼翼地这嗅嗅那嗅嗅,然后来到梅姐脚下,弓起了腰使劲一蹭就趴在她的脚下。梅姐拿出猫粮,送到大橘的嘴边,随着大橘狼吞虎咽地吃的同时,它的眼泪也悄无声地流下来。这个场景令人震撼,她手足无措。这猫粮还是妈妈遗留下来的,也许这里还有她的体温,妈妈刚走不久,思母之情由然而生,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叠加的泪水喷涌而出,她一下把大橘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不停地亲吻。
不久,大橘产下三只幼崽,梅姐也开始了喂养猫咪的“生涯”。
开始的时候,她打算把幼崽养大,能独立生活了,就把他们放走,小区里好心的人很多,混点吃喝生存不成问题。
大橘得到充分的营养,奶水充足,小猫咪逐渐长大,它们活泼可爱,断奶后知道向梅姐讨要零食吃。它们学着妈妈的样子,拱你、舔你,百般与你亲近,真的把他们放走还有些舍不得。
但是早晚得走这一步,四只猫咪的花费不菲,她难以承受。
因为她没有稳定的收入,到处打短工,多半是又脏又累的活,有时还得上夜班。其实,他也算有一技之长的,她是卫校毕业,学的是临床医学,就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等,都懂一些,但与学院毕业的就是九牛一毛了,所以就业很难,大医院就别说了,本科、硕士、博士,一大帮,就连各社区医院也得专科以上。他曾努力过,到社区医院以见习医生工作,没有处方权,开了方子得让有资质的医生签字,低三下四的,收入低的可怜,只给点见习补贴,很难维持生活,妈妈在世时,硬逼着干了一年,妈说早晚有出头之日。到年终评定转正时,在众多见习生中,她被群众评了上去,可是“上边”没有批下来,各中的情景不必细说了。妈妈不在了,没有了她的退休金,梅姐得自己养活自己,也只好如此。
有一天,她把门打开,试着向外驱赶大橘,它警觉了,突然四蹄死死抓住门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梅姐,惊恐、不解、祈求全在这一束眼光里,然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小猫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围拢过来,跟着妈妈一起叫,这苍老的、稚嫩的嚎叫,就像一束锐利的钢针刺痛了梅姐脏腑中最柔软的部分。此情此景,谁不动容!梅姐把门关上,抱起大橘,轻轻地抚摸着它,在内心说:“罢,罢,罢了吧。”
又一天,梅姐下夜班,见一个小花猫在一盘鱼前躺着,有气无力地呻吟,十分痛苦的样子。她走近仔细观察,判断是鱼刺卡住了。猫咪不会挑鱼刺,很多好心人都不懂。她把它抱起来,撬开它的嘴巴,没有看到鱼刺,就把它抱回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还是看不到,鱼刺应该在深部,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时间长了,感染,组织坏死,有生命危险。她已经把它抱回来了,就不能再扔出去了,只好去了一家宠物医院,经影像检查,鱼刺卡在食管、气管交汇处,很严重,得动手术。问及价格,对于梅姐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况且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她只好把它抱回来,其结果无非扔掉,或是看它痛苦地死去。这两种结果她都难以接受,她要自己为它做手术,死马当活马医,总算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手术非同小可,得全身麻醉,剂量的控制尤为重要,稍有不慎就是阴阳两界了,再说哪里去弄麻醉剂,谁当助手?
她回家放下小花猫,风风火火来到她实习的医院,找到手术室的阿姨级的同事马姐,说明情况,马姐说:“正好今天有手术,剩余的麻药就够了,下班我过去,给你当助手。”
黄梅喜出望外,像小孩子一样搂住她得脖子:“你主刀,我当助手。”
“你还像个孩子,别别,都给我弄疼了。”
“啥情况?”
“乳腺结节,多少年了,每月到时候就有反应,不用管它。”
“我看看,我看看。”说着就解开衣裳,她一眼就看出乳房局部呈暗紫色,且有明显“皮纹”,用手轻轻摸一下乳头,有些许液体渗出。就说:“你明天立即到大医院检查,刻不容缓!”
“有这么严重吗?”
“有。”她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
“好的,就听你的,好几年没查了。”
晚间下班后,马姐如约而至。她虽然在手术室只是个助手,但是经得多见得广,耳濡目染,常言说“学艺不如偷艺”,这么多年了,给猫米做个手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人准备好了,将手机固定高处录像。
手术很成功,直到猫咪苏醒过来,她才回去。
小花猫,逃过一劫,伤口逐渐愈合,她就捉摸还得把他们放回去,但又怕重蹈覆辙,他就在人们经常喂食的地方挂个小牌牌,上边写到“猫咪不会挑鱼刺”等字样,但是有人随地喂猫咪鱼吃,所以被鱼刺卡住的事仍然时有发生。于是她就建立一个群,在群里他详细讲解喂养猫咪的常识,大家十分感兴趣,有的发养猫的感慨,有的发视频,一时间养猫成为热门话题,俨然成为一种文化。
有个网友发来他与猫咪共睡一床的视频,他手抚摸着猫咪四脚朝天的肚皮,它酣然自得地沉睡。他说:“这是它对我百分之百地信任,它觉得安全,我觉得有个忠实陪伴。”又自豪地说:“养狗防盗,养猫镇宅,它就是我的守护神,有它在我身边,鬼都不敢来押床。”
还有个网友发来一个短视频——主人把一只虾,分成虾头、虾身扔给一只母猫,母猫艰难地把虾头反复咀嚼后咽了下去,然后叼起虾身就走,走到几只幼崽处放下……
之后发了一通感慨,人不如动物,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人呢?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他说,现在收入可观,衣食无忧,可是父母都不在了,真是子欲养亲不待啊,小的时候,供你吃供你穿,为你学习操碎了心,成家又给你带孩子,父母的付出何曾想过回报,一转眼,父母没了,一天福也没享受着,我他妈的真是不如动物!
还有个朋友发文说:“我第一次喂流浪猫,看到它大口大口地吃,还‘呼噜呼噜’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可能是开心,感激,抑或是呜咽,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帮助小动物的成就感又有同情和怜悯。它们生存状态堪忧,需要人类的帮助。怜悯之心人人有之,小动物就是人心善恶的试金石。人世间何曾不是如此,有时帮助别人就是举手之劳,我们何乐而不为!”
这条视频启发了梅姐,她反复掂量“举手之劳”这句话,于是她就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学临床医学的,也有一些临床经验,她会不时地发一些预防疾病、保健等小常识,请关注。还说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和急症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且公布了楼栋门牌号手机号。
开始的时候人们将信将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开黑诊所吧。
一天夜里,有人急促敲门,因为她是独身,怕她误会,来人就大声喊:“梅姐,我是莹莹他妈,快给我开门”
她认识莹莹,大名叫黄莹,是快递小哥,见面管她叫姐的,人挺随和,有人发件、取件的他都顺便给办了。
老婆婆说:“可不好了,莹莹翻身打滚,肚子疼得满头大汗。前几天就疼过,今天了不得了。”
梅姐穿上衣服拿着听诊器随老婆婆星火地赶过来,上手一模,就说“急腹症”,拿起手机就拨“120”。
老婆婆不解其意,就问:“啥病?”
梅姐不解释,只说:“没事,没事,到医院就好了。”
到医院一查,胆道蛔虫穿孔,及时做了手术,才没酿成大祸。
事后,老婆婆逢人就讲:“梅姐是神医,上手一模就知道啥病,救我儿一命。而且人家分文不收。”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把她说得神乎其神。
此后来咨看病的络绎不绝。每来一个,他都认真询问、检查,提出治疗方案,建议服用那些药品。
来看过病的,小病小灾的,按照他的建议,买几片药吃了就好了,严重的及时到大医院就诊也都没耽搁。久而久之,梅姐便小有名气。
这样好像抢了社区卫生服务所得生意,有人就告发了。上边派人一调查,不但没怪罪,反而大大表扬一番。
梅姐既给人治病又给猫治病,今天这个猫闹眼睛了,明天那个骨折了,家里总得有几个病号,她忙得不亦乐乎,精神生活到是蛮充实的,可是掩盖不了经济的拮据,她不得把大橘他们娘四个放出去,放那天简直就是生离死别啊,多年以后,一想起那个场景还是止不住地流泪。好在每天他们都能见面,大橘总是慢腾腾过来,趴在她的脚面上温存一会,几个小崽子躲在树丛里,看你过来,像抓老鼠一样突然启动,抱住她的大腿“咬一口”就跑。
由于梅姐的努力,流浪猫的自然死亡率降低了,生育率提高了,这一低一高,流浪猫的数量急剧增加,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尤其是发情期,夜深人静的时候,叫春声此起彼伏着实是是扰民啊。于是人们便颇有微词:“谁愿意养活就在家养,别这样善心滥发,搞得鸡犬不宁。”
“没人管,我管,哪天惹烦了老子,都给它药死。”
梅姐想,人们的牢骚不无道理,得给他们做绝育 。到宠物医院咨询一下,一只猫得三、五百,上哪筹集这笔费用?喂点猫食,给点臭鱼乱虾,逗逗玩可以,让他们出钱没人愿意。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给他们做手术,于是又想到了马姐。
去马姐哪里,见到她前胸平平的,远没有以前的丰满,她毫不诧异,只平静的说:“切了。”
马姐点点头,然后不无感慨地说:“昔日的黄毛丫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黄梅笑一笑,故意卖个乖子;“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死丫头,还真能卖弄,不过常言道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还真是这么个理,也怪我大意了。”她诡谲地瞅一眼黄梅,“说,有啥事求我?”
黄梅嘿嘿一笑:“知我者非马姐莫属也。”然后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一遍,最后说:“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行,算是对你的提醒的报答了。”
黄梅乐得手舞足蹈,又想来抱她,但是张开的双手僵住了停在半空,怯怯地说:“姐,若不做个假的吧。”
“我才不扯那个蛋呢,都半老徐娘了,为了取悦男人?我才不干呢。”
两人说着就约定好,凡是马姐那边有剩余的麻药,就过来做手术。
前几天都很顺利,做完手术,马姐就住下,早晨直接回去上班。
后来就有了情况,不是手术本身,是黄梅的情感生活不很顺畅,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妈妈在世时就三番五次地追问:“有没有对象,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等什么,非得猴年马月啊?”现在他有这个人,就是人们那时候撮合的,为了能让妈妈死能冥目,就仓促答应了,现在已经同居了。前几天他出差,所谓出差就是推销产品,收入就是提成,如果达不到一定数目,就没有提成,甚至把路费都得搭进去。这些日子他回来了,梅姐说,夜间单身女子打车危险,让她男友打地铺。男友虽然不情愿,也就忍了。可是一连几天做手术,况且当初答应支持她喂养猫咪,哪承想这事越做越大,到了如此地步,于是就甩脸子,就差没骂娘了。
马姐是过来的人了,什么看不明不白。一天做完手术,无论黄梅如何阻拦,还是执意打车走了,上车时,她说:“这几天单位忙,我家里也有事,手术的事往后拖一拖,啊。”
马姐走后,两人憋的一肚子气,终于火光电石般暴发了,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个说个的理,互不相让。
男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挣那一点钱全扎进去,没有我的钱,你得喝西北风。”
“当初你承诺支持我养猫猫的,现在人到手了,变逛了?至于钱的事,你还想算账吗?”
“一家人算什么账。”男友一时激动说了真心话,觉得不适时宜,就急忙把话拉回来,“我不是心疼你嘛,你整天就是猫咪猫咪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我可是昼思夜想,时时把你挂在心上。”说着就过来搂抱梅姐。
梅姐挣脱开,一脚把它踹出门外,从里边把门锁死:“你把我挂在心上?你就挂着动物那点事,滚犊子,从此一刀两断,今后你即使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咱也不稀罕,我贫穷潦倒讨着吃要着吃也与你无关。你走你得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梅姐早有思变的意思了,妈妈在的时候委曲求全,现在妈妈不在了,何必没有卵子找个茄子提溜着呢。
“干嘛干嘛,翻脸不发书还快,我说错了话还不行,我赔礼道歉,快把门开开。”
每次发生口角,他都是这一套,惯用伎俩。事后仍然我行我素,该干啥还干啥,比如无休止地吸烟,五更半夜与狐朋狗友酗酒,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乱醉如泥,一觉醒来就像个死猪往你身上压。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这种生活该结束了。
男友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就说:“真要算账,你赔不起啊。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语气虽然平和,却绵里藏针。
梅姐能想象出他那副死皮赖脸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就说:“你花那一雀逼钱,老娘真没看在眼里,把话挑明吧,别含着骨头露着肉,老娘真的去卖,一宿就够你一个月挣的了,到底谁欠谁的,你自己算吧。”
“你少跟我扯用不着的,快把们打开,否则老子破门而入,有你好果子吃!”
“你敢,咱俩一角钱关系也没有,你敢破门强迫我,我立马报警,让你把牢底坐穿。”
他的男友沉寂一会,突然使劲踹两脚门,然后就听到梅姐说:“110指挥中心吗?,有人踹我的门,我的安全受到威胁,请求帮助,”然后说出楼栋号和联系方式。
门外又沉寂一会,然后歇斯底里大发作,疯狂连连踹几脚门,就悄无声息了。
男友一走,黄梅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一下躺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心想:谁理解我,谁支持我?为了这次手术,我求爷爷告奶奶,磨破了嘴皮,为了租这些项圈,人模狗样的宠物店小老板,当众奚落我,挑逗我,调戏我——“小姐姐世上哪有这么赔本买卖,不买,只租,还不留押金,凭啥,凭啥,不能之凭你的脸蛋吧,得来点实惠的”然后狂笑不止……
她真的没有钱了,为了这次手术,她多长时间没上班了,没有收入又没有积蓄,连按标价五成的押金都拿不出,否则还能甘心受到如此的侮辱。每天很少按时吃饭,实在饿了,胡乱吃一口,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操心、熬夜,都成了乌眼鸡了,人也廋了一圈,疲惫,倦怠,憔悴,年轻人的风采荡然无存了。
都怨从姥姥到妈妈的遗传的基因,给了我这么稚嫩、柔软、脆弱的心,如果是一颗冷酷的心,眼睛一闭,什么都没看见,一片乌云都散了。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为了啥?为了啥?她反复扪心自问,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天。不为地,只自己那颗心,让它安稳、安生,不要狂跳不止。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地合衣而眠,一睁眼,日头一杆子高了,看到她身边趴着一溜戴着项圈的猫咪,它们争先恐后地嗅她拱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欣喜地抚摸它们,知道它们已经度过72小时的最艰难时刻了,伤口不疼了。
有两个昨晚刚做完手术的趴在地上,似睡非睡,她急忙过去,看看伤口是否大量出血,看看项圈是否松动——刚戴上的时候,它们狂躁不止,摇头晃脑,努力往地板上摔打,用爪子扒扯,想从“枷锁”中挣脱出来,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时候,就随地趴下,两个眼睛直视你,那眼光中有不解、哀伤、怨恨。
现在,她轻轻地抚摸它,安抚它,它们既不拱她,也不嗅她,也没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它们也不吃食,不喝水,无奈地忍受着伤口地疼痛。
多愁善感的梅姐,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做手术为了什么?怕他们无限繁殖泛滥成灾,怕它们发情扰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了人类自己。从来也没有为动物自身考虑——一朵鲜花还没绽放,就遭受到如此残酷的风雪严霜。人类不觉得残忍吗?而我,是侩子手,是助纣为虐,天理不容!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在猫咪的世界里,如果他们知道我是给它们吃的喝的呵护他们又把它们阉割了的人,它们还会这么信任我爱我吗?我们这种人充其量就是个伪善人。
梅姐的思绪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在广袤的原野上驰骋:“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躺在案板上的肥猪怎么也想不到拿着尖刀要杀它的人,竟然是整天给它吃给它喝的主人。其实人世间不也是如此吗:资本家豢养劳动者,军阀豢养士兵,男性豢养女性,下愚上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究其原因就是一个太强大,一个太弱小,这样的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而言了。
没办法,没办法呀,谁让它们是动物哑巴畜生了,天大的委屈,向谁申诉!可怜,可怜啊,善待它们吧,善待它们就是善待自己那颗善良柔弱的心灵。
梅姐喃喃自语地安抚它们后,又去找马姐。好一顿赔礼道歉,说那个“裤裆疤疤嘎达赖”让我撵走了,没有人打扰咱们了,你就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再说,十个头都磕了,也不差做个揖了。
这一套给马姐说笑了:“跟谁学的,一套一套的。”
“从来没有人生这门学问,自己悟呗。”
“你有点变了,再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了,变得世故,变得油嘴滑舌了。”
两人说说笑笑,还是按照黄梅的意思,最后掃个尾,应做尽做了。人们也就消停了,不再说三道四了。
梅姐昏倒了,惊动了很多人。都急忙过来呼喊着,有人急忙掐人中,经过一番折腾,她终于醒过来了。
大家都纷纷表示同情,都口诛笔伐,是谁干出这等丧天良的事!
她一醒过来就说:“不对,不对,大橘二橘没死,我得找他们”说着就打开同往山里的栏栅门,往山里奔跑,而且不停地呼喊:“大橘!二橘!”树丛里有个微弱的呻吟声“喵——喵——”时断时续,绵软无力,凄凄楚楚。“你们听,你们听,是二橘的声音。”大家寻声找来,就在这时,人们看到它拖着一个瘸腿,使出浑身的节数,用尽残存的力气,从树丛中一纵扑到黄梅的脚下,死死咬住他的裤脚。黄梅急忙俯下身子,抚摸它,安抚它,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不知道它受到怎样的虐待,口流鲜血,生命垂危。但是它依然叼着裤脚不松口,两个小爪慢慢举起来要摸梅姐的脸,眼睛努力地睁着,频频闪烁,最终无可奈何闭上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定格了,时空凝固了。
这时有人发现,大橘被吊在不远的一棵树上,面目狰狞,长长的尸体在微风中飘荡。
这一下,人们的情绪都失控了,愤怒了。
“这不是人干的事!”
“这样的人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都好不了,死了也得下地狱。”
“这样的人,他妈的,就不是人,养出孩子也没屁眼。”
说话都不带一个脏字的许老师,平时总是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咬文爵字的,今天忒激动,脸红脖子粗:“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物业的人说:“这事出现在咱们小区,我都感到耻辱。”然后就撇清自己的嫌疑说,“我们以前是投过鼠药,那时老鼠成灾,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垃圾桶上蹿下跳觅食,我们是不得已为之。自从猫咪有了规模,老鼠销声匿迹了,我们就再没投过鼠药。”
梅姐说:“我根本没有怀疑是鼠药的事,我敢百分之八十确定是 氰化物中毒而死,不是误食,是有计划的诱杀,我要报案,不弄个水落石出,我誓不为人!”
物业听黄梅如是说,就说:“既然这样,咱就先埋了吧,也不能总摆在这儿呀。”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她瞅一眼周围的人,有快递小哥黄莹莹,拾荒的“乐乐奶奶”,还有余怒未销的许老师,就说,“帮个忙,把它们拿到我家去,冷冻起来做为证据。”
许老师说:“黄梅,你家放不下,我家冰柜没有啥东西,放我家十只八只没问题。”
梅姐说:“那太好了,我先谢谢啊。”然后又交代一些储存方法,别污染了其他食品。
回到家时,看到她前男友就等在门外。
那天晚上,他吓跑了,第二天就偷偷打探,昨天公安局是否来抓他了?原来是虚惊一场,黄梅根本没有给110打电话,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就觉得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想破镜重圆,就苦苦哀求说:“今后你愿咋养就咋养,我全力支持就是了。”
黄梅一边把冰柜的食品清理出来,把猫咪的尸体塞进去,一边心平气合地说:“不是支持不支持的事,咱俩根本不合适,阴差阳错那一段彻底翻篇了,你就好之为之吧。”
她的前男友,痴痴地看着她的十分专注地一举一动,觉得她的一生,只能与猫咪为伍了,无论跟谁都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了,也就不再强求了,只好悻悻地做最后的告别,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咱俩虽然缘分尽了,但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有需要我帮助的在所不辞。”
“谢谢。”说完就扭过头,眼睛有些湿润,人呀人,他虽然有很多毛病,好说大话,狠话,也就是嘴炮的功夫,胆就芝麻粒儿那么大小,到什么时候,决不能干出违拗自己良心的粗暴混事。
第二天,黄梅果然去派出所报案了,她祥细说明了情况,小米民警犯了难,他挠着脑袋说:“若是有人投毒大牲畜致死是可以立案的,这小猫咪没有前例呀。”
“我理解,我理解。”梅姐早就料道他会如是说的,就说,“有个情况你们不会不知道,氰化物可是剧毒管控药品,这药品从哪里来的?你们不应该不过问吗?这岂不是案中有案。”
“你怎么知道是氰化物中毒?”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们有责任进行权威检测,如果检测不出氰化物算我无理取闹,我二话不说走人,如果检测出来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有道理,有道理。”他又挠一下脑袋,“我得向所长汇报,你听信就是了。”
过了几天,一辆防疫车开进了黄梅所在的兴盛小区,联系上了黄梅,随机抽走五只猫咪尸体的样本。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尽情展开想向的翅膀,说梅姐不简单呀,死了几只猫咪,公安局就给立案了。
有人说,什么简单不简单,人得讲理,讲在点子上,梅姐是最会讲理的人。你发泼胡搅蛮缠就给你立案了。
又过了些日子,公安派出所把黄梅叫来,拿出了检测报告,五个样本全部死于氰化钾中毒,总体二十三只猫咪死于氰化钾中毒成立。
“可否将此报告给我复印一份。”黄梅说。
“可以,没问题。”
“我的目的达到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的要求,请允许我把那五个样本取回来,我要为他们下葬。至于今后你们要做的事,需要我的话,一定尽力配合。”
“这也没问题。”然后对小米说,“快给那边打个电话,免得处理了。”
黄梅要走时,所长说:“坐我们车走吧,顺路,我们要到你们那个卧在山坳里的小区走访,走访。”
黄梅上车后,所长自言自语“大海捞针啊。”
黄梅没有接他的话,她在想心思:我一定把这事做大,响动越大越好,振聋发聩,不能让二十三条鲜活的生命白死!
回来以后,她把要为猫咪举行葬礼的想法跟几个热心的人,许老师、快递小哥莹莹、亮亮奶奶等说了,他们都表示支持。也给马姐打了电话,她未加可否,只是说:“你就折腾吧。”
她想,马姐说得没错,就是折腾,得发讣告,选墓地,写悼文、篆刻墓碑。凡是文字的事,许老师自报奋勇,当仁不让。选墓地的事交给快递小哥莹莹,他是农村来的,跑山能手,爬高山过小溪驾轻就熟。
至于网络的事,她亲自捉刀,把平时一些录像,如大橘的分娩,小花脸鱼刺摘除手术,以及绝育手术都整理出来,再加上那一溜尸体的影像,以及公安局认定的尸检报告,许老师写的讣告,制成短视频发在网上。
网上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对虐杀猫咪的都义愤填膺,口之笔伐。有一个企业家,通过动物保护协会捐赠五万元善款,用于葬礼的费用,且附短文说:高岭老母亲养一只猫咪,十五年了,形影不离,算起来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女陪伴时间都长。老母垂垂老矣,最后两天昏迷不醒,大家忙这忙那,却忽略了猫咪,直到老母咽气时,才发现猫咪一直依偎在她的身旁。
有的网友强烈要求,国家要立法,遗弃、伤害宠物是违法的,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等等
许老师写好了墓碑上的文字,大字遒劲有力,小字隽永清秀,不愧是书法家。
可是如何刻在石碑上,石碑又从哪里来?请人制作,那是不小的费用。就在这时莹莹带来了好消息,他说,北山有一石壁,高度三五米不等,延长数十米,山凹处是一片松柏林,在石壁上找一平面刻字。每个树下埋一个猫咪,在树上挂个牌子写上猫咪的名字,岂不是猫的生命与树共生共存得以延续,万古千秋。
“到山里石壁上刻字,人家不得敲你竹杠,一个字还不得要你百八的。”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莹莹说:“刻字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你呀?”
“怎么,不行吗?小的时候,跟姥爷学的手艺,在农村咱干过,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那为啥不干了?”
“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火,主要是妈妈不愿意让我干,说干那活儿与死人打交道阴气太重。啥事我都得听我妈的。”
“现在你妈就让你干了?”
“现在?妈早就说了,凡事听你梅姐的,她是对你崇拜的五体投地呀。”
“那就辛苦你了,不过我得去看一看,得搭跳板系安全带,可别出事。”
“放心吧,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不久,早早晚晚就从山坳里隐隐约约传来叮叮铛铛的凿石声。那声音传到梅姐的耳朵里,就是某种语言,如诉如泣,娓娓讲诉着那二十三条生命的故事。那声音又像维也纳的一场盛大的的音乐会,时而铿铿锵锵如山洪暴发,时而淅淅沥沥如绵绵春雨。
兴盛小区,卧在山坳里,相对封闭,区内有点什么新闻就会马上传开了,比如说,那些猫咪真是有人故意药死的,说公安局要来抓人,说人们要为猫咪举行葬礼,说咱们小区在网上火了,连房价都看涨。
最近有人说,咱们小区有个男的抑郁了,走路不顺畅,蹉蹉踏踏如脑血栓后遗症,常常站在路旁,一言不发,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如死鱼的眼睛,上学的孩子都十分害怕绕道而走。
后来有人听到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鬼来抓我来了,牛头来了,马面来了,牛头来了,马面来了。”
有时有人看到他媳妇往回拽他,一边拽她一边损他:“怂蛋包一个,哪像个爷们。”
在叮叮咚咚凿石声持续十多天中,梅姐时常过去陪他,去时就带去一些小点心、水果、矿泉水,因为莹莹下了班有时顾不上吃饭就上山,他自己催促自己,这点任务不能旷日持久不交工啊。
有梅姐在他干活特别起劲,他觉得梅姐是好人,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尤其念念不忘梅姐救了他一条命。黄梅也觉得这个孩子诚实憨厚,忒孝顺。但是不知道为啥,有人说他念书时“劣迹斑斑”,曾经被学校开出过。
经过十几天的雕琢,终于完工了,许老师拿来黑釉,一笔一划描了上去,“二十三猫咪冢”几个大字,油光崭亮,熠熠生辉。下边的小字记诉它们惨遭毒手的经过。
葬礼选择在双休日,人们络绎不绝向山里走来,社区派人来了,派出所也来人了,动物保护协会也来了代表,马姐不请自来,她站在黄梅身边,山边远处有个人往这边张望,有人认出来了,他是黄梅的前男友。还有些不知名姓的网友。学生们都自带挖掘工具,都想为逝去的猫咪亲手做点什么。
正是阳春三月,各种野花次第开放,孩子们随手采撷一朵白花戴在胸前。人们看到天然的墓碑,都赞不绝口,评头品足。这书法,这錾刻,这气场,这规格,绝无仅有啊。有个老者妒忌了:“我有那天有这十之一足矣。”
黄梅主持仪式,她先深深为大家鞠一躬,为参加葬礼的人们表示敬意,然后许老师致悼词,最后在哀乐声中,开始下葬,人们在事先选择好的树下,深深地挖一个坑,小心翼翼把猫咪放下去,再轻轻地培上土,然后挂上事先由许老师写好的牌子。一切都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但是就在仪式要结束的时候,从山下慌里慌张地上来一个人,大家一看这不是张怀水吗。他目不暇视,竟直向天然的墓碑走去,口里不停地说着“牛头来了,马面来了,牛头来了,马面来了”,猛地向石壁撞去,多亏身边的人手疾眼快,一下把他拽住,但是他挣扎:“我生不如死,我生不如死……”
葬礼结束后,派出所小米民警要把张怀水带走,并且跟他妻子说:“他精神不正常,你作为他的理所应当的监护人,也得去一趟。”
“去就去,不就死了几只猫吗,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的吗?”她还想说“不就凭黄梅那张漂亮脸蛋吗”,但是他看小米民警严肃的样子,没敢说出口。
乐乐奶奶
乐乐是老奶奶豢养的一只宠物狗,奶奶也因之得名。奶奶孤身一人,乐乐与她如影随形,相依为命,人们就习惯了叫乐乐奶奶,并不在乎她姓甚名谁了。
乐乐是一只喜乐蒂牧羊犬,也不知道老奶奶养了多少年了,反正老奶奶进住小区时就带着它。它性情温顺,即使不带项圈也不会伤人,跟小区很多人都很熟,大家都喜欢它,时不时地抚摸它一下,它的回报就是摇晃着尾巴舔一下你的手。
今天清晨,乐乐狂吠不止,噼了啪啦挠门。
春节将至,北方的春节,没有一丝一毫的春意,依然是寒风凛冽白雪皑皑。老奶奶住的是二层,下边是架空层,暖气不是很好,每天都得用电褥子,晚间折折腾腾去几次卫生间,就想睡个早觉。以为它是内急憋不住了,顺手就把门打开,然后就听到它在楼下大声咆哮狂吠,老奶奶觉得奇怪,就急忙穿衣服,这时乐乐就在外咔哧咔哧地挠门,一开门,乐乐衔住她的衣角拽她下楼。
到楼下一看,啥都明白了,也傻眼了——她积攒那些破烂,一些人正在往物业那个小货车上装呢。
司机黄莹见了乐乐奶奶,就很歉意地说:“奶奶,不好意思,他们的司机放假回家了,我想见缝插针打个替班挣点钱,哪承想让我干这个活。”
“嗯,嗯,我知道,年关了,防火要紧,已经催我好几次了,大家都忙,超市的板车没有闲着的时候……装吧,装吧,没事的。”说完就对一直旺旺的乐乐说:“咱回吧,咱回吧。”
黄莹心里很不是滋味,冷冬数九,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一个矿泉水瓶子、一片纸壳、一块泡沫,捡这么一大车得多少时间,容易吗?就急忙说:“奶奶,你看有什么值钱的拿屋里留着吧,这个我说了算,别的我说不了算。”
“嗯,嗯,我知道。破烂破烂,哪有什么值钱的。”她扭头就走头,再也没回看一眼。
司机黄莹很是尴尬,心想老奶奶指定不开心,也许流泪了,这大过年的我干的是什么事!当头头的只管上嘴唇往下嘴唇一搭,吆五喝六的,得罪人的事都是底下人干。
“哥们咱快点装吧,赶快脱离这是非之地。”
说话间,有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大家明明知道防火是头等大事,物业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乐乐奶奶口碑很好,还是说些同情的话:“拣这些东西也得十天半个月的,脏兮兮的,很是不容易。”“当官的就不能做点人性化处理,既防火了又不损害老奶奶的利益?”“饱汉不知饿汉饥,做什么事能不能从弱势群体的角度考虑问题。”
黄莹他们就觉得如芒在背,自己正在做千人指万人骂的事。他们捆吧捆吧,发动机启动了,像做贼似的准备跑了的时候,黄莹的妈妈来了,他是听到人们说三道四才急三火四地赶过来的。她二话没说,直奔儿子就是一记耳光:“莹莹,你越活越回眩了,咱不能啥钱都挣。”
“妈,妈,你别生气。”黄莹把妈妈拽到一边嘀咕一阵子,她频频点头,然后开车就跑了。
也有人心平气和地说:“同情归同情,架空层堆放废品就是不合适,与防火不利与卫生也不利,应该取缔。至于别的事,可以另想办法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老师受到启发就找到黄梅,两人一合计就发起春节临时捐助活动,给有要需要帮助的人以解燃眉之急,活动一些细节运作都做了说明,活动截止日期为腊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说明中特别强调,捐款不设下线,设上线十元,就是“瓜子不饱暖人心”活动。
许老师在群里是德高望重的,梅姐是个热心肠善于办事的,所以他俩一号召,就是一呼百诺。到了腊月二十九,所筹集的善款远远超过了预期。三十上午,许老师、梅姐带领几个人开始了“送温暖”行动,第一站就是乐乐奶奶家。
乐乐奶奶事先知道了这码事,就受宠若惊,又像自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就手忙脚乱地说;“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就匆匆忙忙带着乐乐下得楼来,见到许老师、梅姐他们就频频拱手作揖相拜:“误会了,误会了。”
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说,我不是困难户,我衣食无忧。虽然整天捡破烂,我真是待不住,你们也都知道,除了乐乐我身边没有别人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干啥呀?人活在世上就得干点啥,也不能混吃等死呀?我看到有用的东西扔在垃圾里就觉得可惜,我不在乎值几个钱,我也不需要很多钱呀。
最后十分诚恳地说;“这钱我真的不能收,就给更需要的人吧。”
“你就别编瞎话了。”她的邻居说,“老乡怕泄底,你一个月吃几次肉,买几次鱼,穿的啥,用的啥。就说二楼吧,谁家没按空调,你用个电褥子为了省点电都不舍得整夜开着,洗菜的水洗衣服的水,一桶一桶的留着冲厕所,牙膏用最便宜的,牙刷半年也不换一次,从不用化妆品,仔细到你这个分的咱小区还能找到第二个吗!老姐姐你别生气,我不是揭你的短,羞辱你,我是可怜你……”
“大妹子,我不生气,你说的全是事实,可是,可是,我习惯了,不是舍不得,也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有钱,我有钱。”说着从怀里陶出几张嘎巴嘎巴新的票子,“你们看,你们看,这是美元,我女儿从国外寄回来的。”
乐乐奶奶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人们议论纷纷。
“真人不露相,人家有芒不露,不像有的人没怎么的就臭显摆。”
“这女儿也是个不屑子孙,几年都不回来看看,光给钱就行了。”
“我若有钱,我才不捡破烂呢,又脏又臭,捡一辈子破烂对象都找不到。我得开个废品收购公司挣大钱。”
“就你这个吊样,发大财?先自己养活自己吧,别啃你爹你妈。”
还有人说:“没听说她有女儿啊,倒是有个老头常来,有时还带几个半大小孩来。小孩子来了就打扫卫生,老头就与老奶奶聊些家长里短。”
“我明白了,那老头可能是她的前夫,人老了要摒弃前嫌重归于好,那些孩子是他们孙子。”
“我说,也不一定,老太太这么有钱,憋不住是黄昏恋呢。”
“你们耍练嘴皮子啊,去相声训练班啊,别在这里摆八卦。”
大家七嘴八舌,老的、少的、男男、女女,莫衷一是。
许、梅二人虽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也不好僵持下去,两人交换意见后,梅姐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把你当成困难户了。也就不救济你了。不过,年前你损失一车废品,这个我们给你补上。”,然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钱递过去,“估计就这些,这你不能推辞得拿着。”
乐乐奶奶没想到还有这一手,有些措手不及:“这——这也不行,再说也没有几个钱。”
“许老师、梅姐,这事我来解决。”
大家一看,这不是黄莹吗。
“醋达哪酸,酱打哪咸,这事由我而起……”,然后它就详细说了,上级关于节日防火要求很严格,物业头头就让我们来“干坏事”其实我误解了,等我卖了废品回来交钱的时候,经理说,不能收,咱物业是个大企业,就是穷得叮当响也不能收,一分不少给乐乐奶奶送过去。
“这事还是怨我,前几天忙得没顾上,今天才过来。”然后对乐乐奶奶说:“这钱你得收吧,你不收我就贪污了。”
老奶奶无可奈何,只好收下。她说:“谢谢你们经理啊,卖这点钱都不够油钱的”
就在看热闹的人觉得问题解决了,兴趣索然的要散去的时候,一辆面包车戛然停在了楼下。从车上下来的人,果然是那个常来的老头,还有一个年轻小伙。老头一眼就认出在人群中的乐乐奶奶,年轻人过来规规矩矩给她敬个礼;“皇甫老师你好!”说完就从车里往下搬东西,米、面、油,酒水、水果等。
乐乐奶奶把那老头叫到一边:“你这是干啥呀?当那么多人的面管我叫啥老师呀,磕碜我呀?”
“叫你老师怎么就不行?现如今写个段子就是作家,唱一首歌就是歌唱家,抄两篇论文就是教授,不都人模狗样的被称作老师吗,不管咋说,你还当过老师呢。”
“别总来了,给你们添多少麻烦。”
“不来也可以,除非你……”
两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子,然后就进到屋里,有人从门缝里偷看到乐乐奶奶给老头一小包东西,老头从包里拿出介绍信一样的纸张,填写着什么,让老奶奶看看,最后双方都签了字。然后一人一张,老头放在随身的小包里,老奶奶收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这一过程驾轻就熟,例行公事一般。
之后好像对什么问题发生了争执,你一句我一句的,很激烈
后来人们终于弄明白了,这是三代师生关系——老头是郊区某中心校校长,早就退休,乐乐奶奶是他的学生,小伙是乐乐奶奶的学生。
老头儿他们一走,乐乐奶奶又成为舆论中心了。都说原来是老师啊,桃李满天下。还有人说,那老头可能是退休的校长,是郊区的农村学校。
可是有人就直接了当问老奶奶,她却矢口否认:“我哪是老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教书岂不误人子弟”
“那人家为啥管你叫老师?”
“我年轻时给人家代过课,就是教个拼音,算个加减法,沾点老师的边。现在年轻人嘴就像抹了蜜似的尽说些恭维的话,你们可别当真吆。”
就在乐乐奶奶跟大家说话的时候,乐乐“嗷”地叫唤一声,从绿化带跑了出来,同时看到张怀水嘻嘻地笑。
原来张怀水跟乐乐做迷藏玩。他从派出所出来后,在群里做了深刻检查,大家也都原谅了他。
那天,到了派出所,他痛哭流涕一五一十交代了事情经过——是他家的猫一时没看住,跑到外边,与流浪猫嬉戏被抓瞎眼睛。他一时气愤就给它们下了毒,当时真的没想把它们药死,那“野鸡药”都一、二十年了,我以为早就失效了,况且量也少,只想药迷糊它们,出口气。那承想是这个结果,我肠子都悔青了,尤其看到邻里们愤怒的情绪,真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嗨,都怨我耳朵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啥也不说了,啥也不说了,家丑……我认罪认罚,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但是,谈到另外两只猫被虐待致死的事,他矢口否认:这不是我干的。问其是否知情,他却闪烁其词。
小米的重点不在这里,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他想,人们的愤怒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处罚必须有法可依,这国家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可是宠物没有立法呀,重点是氰化钾是剧毒,国家严控化学试剂,他从哪里弄来的,是否案中有案?
张怀水说,是以前冬天药野鸡剩下的。表示伏法认罪,自己一时糊涂,干了丧良心的事,罪该应得。
张怀水说,乐乐在树底下撒尿,我藏在树后喊一声,就把它吓跑了吧。又无不关怀地说:“那天我在所里,正赶上有个小区运垃圾的与拾废品的发生了口角,都动手了,打到派出所来解决了。你可得注意,别招惹他们。”
“我这‘老不死’的,与世无争了,让捡就捡点,不让捡就拉到。”
“干嘛自己咒自己,咱们的硬硬朗朗地好生活着。”
“我说’坏水’呀,你把我们家乐乐吓着了,尿憋回去了再洒不出来,我得找你算账。”
人们跟他开玩笑都这么称呼,他也不在意。
“真的吗?”
“看把你吓得,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我脑子里始终有个问号,大橘、二橘那两只猫,你说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呢?”
“老奶奶,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干的出门车扎死下雨雷劈死。”他对天发誓,“再说,人家派出所都不管这事,咱就翻篇吧。”
“我就奇怪了,在旗杆底下拉屎撒尿的,不找和尚找谁,指定是咱小区的人,不找出这个人,我心里堵得慌。”
“老奶奶,您消消气。我得上班了。”
“别问他了,小米警察跟我说了,死猫的事根本立不了案,只为因涉及氰化钾的事,人家才过问,至于大橘、二橘的事,我早就猜到张怀水是知道的,他脱不了干系。”梅姐躲在后边听到他们说的话了。
“我仔细想一想,算了吧,应该翻篇了。他有难言之隐,也别难为他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乐乐奶奶平和地说。
有一天,运垃圾的司机真的上话了:“大婶呀,我们垃圾车来的时候,你最好别捡了,免得碰了你。另外别翻垃圾桶,里一半外一半的,再说,也容易得病。有的已经得了,都住院了,很严重的。”
乐乐奶奶频频点头,就说:“我这就走,这就走,谢谢,谢谢。”
捡废品越来越难了,因为有一个收废品的小车,整天在小区里转悠,一般家里有老人的都舍不得扔自己攒着,攒够了,一个电话,就上楼取走了。扔的,多半是小两口上班族,早晨上班,顺手扔垃圾。乐乐奶奶的抓住这个时机,多捡一些,当然也有事先把有用的分出来,直接扔给乐乐奶奶的,再就是不值钱的铁皮易拉罐(2分)、啤酒瓶子(5分)以及泡沫,别人不要的他都要。
司机的提醒是善意的,无可否非。但是也有人说“无利不起早”,哪个运垃圾车,不都带个大袋子,把有用的收入囊中,搞点创收,整天翻垃圾桶不是与人争食吗?
乐乐奶奶从来没这样想。不过有一天,垃圾车从她身边经过,好像车突然加速,正好是个水坑,溅起的泥水,使他成了“泥人”。
“你牛什么牛,开个破垃圾车,你以为是开宝马呢!”黄莹上班正好赶上就吼一嗓子。
他把摩托车靠在一边,就来看乐乐奶奶。一个尖锐的小沙粒蹦在她右眼角下,那里有些许鲜血渗出。他拿出手机:“姐,你快过来,带着医药箱给乐乐奶奶处理一下,我得上班。”
梅姐急匆匆赶过来,先是用清水给乐乐奶奶洗了脸,发现还有几处伤口,都不很严重,她一边清理伤口、敷药一边说:“在小区里,车为啥开得这么快?”
“也不是很快,就是个水坑。”乐乐奶奶轻描淡写地说。她从来不无端地怀疑谁会加害自己。
有人对在架空层堆放破烂颇有微词,曾指桑骂槐说:“你们看看,咱们小区都成垃圾场了,苍蝇多,蚊子多,有二分能耐也不住这破地方。”
老太太不糊涂,好赖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所以无论货多少,她几乎每天都要拉着从超市借来的板车,到三公里以外的收购站卖一次,这样也就是每斤能多卖几分钱,这对很多人都无足轻重,而对于她却弥足珍贵。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说过:“我得活着,有尊严的活着,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怜悯,我不会成为社会累赘,我能自食其力,我能为社会做点啥就做点啥,也不枉来世界一会。”别人觉得她很可怜,她自己却十分快活,拉着板车有时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来。
这样,一个夏冒酷暑冬冒严寒,拉着板车卖废品蹒跚而快活的形象都深深扎在许多人的脑海里。甚至还有人配上欢快的音乐发在网上,点击率颇高,转发率很高。有个颇有专业知识的人,经过剪辑处理,不同场景配上不同的音乐,且冠上《快乐的板车奶奶》,在网上着实火了一把。
当然也有悲催的时候,一次响晴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老奶奶脚下一滑就摔倒,板车沉重的把手就压住了老奶奶动弹不得,每次老奶奶去买废品,乐乐都颠颠的跟着。此时可急坏了乐乐,它前抓后挠,怎么也挪动不了车把手,最后狂吠不止,向过往行人求助。尽管是暴雨如注,倾倒的板车和狗的嚎叫还是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车扶正就出了老奶奶。
从此以后,每次卖废品。乐乐都是围前围后呵护着老奶奶,很怕再发生事故,但是它跑来跑去的有劲使不上的样子,老奶奶觉得它适得其反,挺害事的,索性给它就找点活干,套个项圈拴上绳子帮她拉车,有时不拉车就把体积大的比较轻的东西搭在身上,乐乐十分愿意干这些活,可以说乐此不疲,好像自己很有用了,很有成就感。
开始的时候就随便往它身上放点东西,后来乐乐奶奶怕把它脊梁压坏了,就特意用破布给他缝制一个现在将要失传的“褡裢”,这样走起路来很舒服,乐乐奶奶就把小的金属放在里边。
那个发《快乐地板车奶奶》的人又发个续集,乐乐奶奶羸弱的身躯拉着板车和一只叫做乐乐的牧羊犬驮着废品颠颠走的影象,就深深印在许多人的脑海里。
乐乐奶奶乐观豁达的事枚不胜举,她对许老师很熟悉,因为他总把废品送给她,但对于家里情况就不甚清楚了,其实许老师就是老两口,他俩对于养生理念不同,一个是生命在于运动,一个生命在于静止。许老师天天去球场打球,老伴几天都不下一次楼,但是每次都在阳台上跟许老师挥挥手。这个时间正是乐乐奶奶捡废品的时候,她看见了,总是投来祝福羡慕的目光,有一天,终于用语言表达出来了;“许老师啊,你真幸福,这么大岁数,每天还有个白头发的老妈送你。”,当许老师说出她是自己老伴时,她一下子就笑嗨了,六七十岁的人了,笑得像个天真少女:“我这么一整,把辈分弄差了。”从此以后,每逢许老师跟老伴打招呼,她也参与进来,望着高楼上的“白头发老妈”不停地摆手,且嘻嘻地笑。
为了尽量不与拉垃圾的有交集,乐乐奶奶都尽量动作快一些,早早把捡到的东西归拢好拿走。
那天,装完车的司机,左右煞摸,不见乐乐奶奶,就有点着急,便站在车旁点上一颗烟。有熟悉的打招呼:“装车的换人了?”
“打替班的。”
那人小声说:“老婆婆换美女了。”
“可别说了,昨天家里有点闹心事开车心不在焉,把油门当刹车踩了,那老婆婆腰脱了,上不了班了。多亏领导说是工伤,否则让我给治病半年就白干了。还不知道你们捡废品的老太太怎么样呢?如果一枪俩眼我就活不起了。”
“没听说乐乐奶奶有啥事呀,就是崩身上一身泥。”
“那可不一定,人若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有过飞起一个小石子致人死亡的案例”
正说着,乐乐奶奶从超市拉个空板车走来,硬硬朗朗的。
司机急忙上前说:“大娘,昨天是我的错,让你受惊了。”又指着身边的女的说,“这是我们的领导。”
“没事,没事,崩点泥不算事。”
“没事就好,我们给你赔礼道歉了。”那个女的说,“不过您最好别翻垃圾桶了,许多人得了病,是传染病,即使戴口罩戴手套也很危险,已经有死亡的了。”
“谢谢,谢谢。”
乐乐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白天还能撑着,到了晚上,整夜睡不好觉,躺下了又坐起来,气脉不够用。就抚摸乐乐说:“奶奶不在了,你可咋办?”乐乐不解其意,摇晃着尾巴,伸出舌头舔她瘦骨嶙峋的手。
一天,夜阑更深,她听到架空层有砰砰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他没在意,因为很多人都顺手把能卖钱的垃圾扔给她。后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己一屁股疤疤没揩净,还管闲事呢,猫就是我整死的,明天我还整,见一个打死一个,不犯法。你在架空层放破烂可不行,明天我就上街道投诉。”接着就听到噼里啪啦玻璃炸裂的声音。
乐乐奶奶什么都听明白了,脚上泡自己走的。但她无怨无悔,然而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能以虐待小动物为快乐呢,她甚至怀疑“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句话。
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乐乐奶奶的架空层一片狼藉,玻璃瓶的碎片满地都是,柱子上、墙壁上飞溅着红色液体,鲜血一般,还有一张大字报号召大家:“架空层不清理干净我们不交物业费!”尤其是人们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个女人为难了乐乐奶奶,就猜到这个女人是谁了,在群里谴责声一片,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指向是明确的,说,不违法只是人们行为的底线,还有道德良心。还有人威胁说,你再敢整死一只猫,吃不了——让你兜找走,有你好果子吃!不信你就试试,就你个臭娘们竟敢如此猖獗!
不知道是网暴的强大威慑力,还是那个女的终于良心发现了,小区里再发生虐猫事件。
从这以后,人们果然很少见到乐乐奶奶的身影了。有人猜测是不是出远门了,有人还说出国去看女儿了,也有人说是不是有病了?
人们的猜测不无道理,除了第二项不靠谱外,其它还真有其事。她首先找到老校长,像安排后事的如此这般地说了。这就引起老校长的警觉:“最近身体有啥状况吗?”
“没有,好着呢,不是有备无患吗。”
其实她是硬撑着,已经好几天了,呼吸困难。精神萎靡,茶不思饭不想,她知道只剩下人生的最后一公里了。
她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人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人在天地间渺小得就是一粒尘埃,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人一生下来命运已经注定,生在黄土地就是黄土地,生在黑土地就是黑土地,你只能在一个无形的圈子里生活,很多人都试图冲出去,使出全身解数,多数都是碰得头破血流,做徒劳的挣扎。偶尔冲出几个就是 生物学的变异了。很多人都得安分守己终老一生,乐乐奶奶就是这么想的。她说我在这个有限的时空里,做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生活虽然清贫寡淡,但精神世界却十分富有,也算死而无憾了。至于其它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啊。
终有一天的清晨,乐乐狂吠不止,上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梅姐凭医生的直觉:乐乐奶奶出事了。她急三火四地穿上衣服,提起医药箱就来敲乐乐奶奶的门。敲了好长时间,只听得乐乐狂吠,没有老奶奶的应声,急得她在门外团团转,就嘶声力竭地喊:“乐乐奶奶出事了,乐乐奶奶出事了!”
邻居都来了,有人说:“事不宜迟,破门吧。”
就在这时,黄莹莹急三火四赶过来掏出一个小铁丝勾,三下五除二把门打开了。
乐乐奶奶昏迷在床上,气若游丝。梅姐做了初步检查,就知道她的身体出了严重问题,拿起手机就要打120。老奶奶被嘈杂的人声惊动,慢慢睁开眼睛摆摆手:“不要,不要,没用的,晚期了。”
“肺癌?”梅姐问。
她点点头。
“要给你女儿打电话吗?”
她笑一笑,摇摇头。
“要给你侄儿打电话吗?”
“他比我先走了。”
梅姐知道她有个侄儿,乐乐奶奶原先住在城乡结合部,随着改革开放,城市就像正在充气的气球不断的膨胀,原来的小平房都扒了,动迁时她得到一套大房子,给他侄儿了,是他侄儿给她买的这个小房子。开始几年还常来看看,以后就不来了。现在才知道他出车祸死了,侄儿媳妇变卖房产卷款改嫁了。
乐乐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你打这个号码吧。”她指着自己手机说。
“是老校长吧。”
她又点点头。之后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听说乐乐奶奶病倒了,张怀水第一时间跑来探视,他拉住老奶奶的手:“我对不住你呀,是我们那口子给你气的。”
“不关她的事,是老病了。”
“我娶了她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看她一脸横肉,‘女人颧骨高杀夫不容刀’,你得好好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她离婚。”
“别再我这叨叨了,我说过了,与你们没关系,孩子都一大推了,还离什么婚,好好过日子,啊。”她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张怀水眼泪流下来了,他跪在地上“咣咣咣”连嗑三个响头:“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保佑乐乐奶奶早日康复!”
乐乐奶奶不语,心想“人心还是肉长的”。
老校长是郊区农村小学退休的校长,他接到梅姐的电话,就与现任校长星三火四地赶过来了。
老校长见到有气无力的乐乐奶奶,泪如泉涌:“我就看出你身体有情况,哪承想严重到这步田地。”
“还是给她女儿打个电话吧。”梅姐说。
“打啥电话,哪来的女儿,天方夜谭。”老校长有些语无伦次。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姐说。
“事到如今,也用不藏着掖着了。”接着就把“她女儿”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乐乐奶奶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同事,绝顶聪明,学期全公社会考,年年第一,但是只念到四年就辍学了,后来当了两年民办教师,教得好,有耐心,小孩子把疤疤拉裤兜子里,她经常给洗的,所谓的女儿就是她的学生,是个孤儿,有时就把她带到家里,生病了就给找医生,如同己出的一般。学业有成出国了,前几年给她寄过钱,也写过十分动情的信,这些年失联了,不知道出了啥情况。嗨!转正那年我是无能为力,得考试,出的题都是初高中的知识,她根本考不上,全公社就一个免试指标,上边都是戴帽(是因人制定的政策,已经指定人选了)下来的,哪有咱普通老百姓的份。
现任校长是第一次见到乐乐奶奶,也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家,见到如此这般情景——房屋没有任何装修,没有立柜,没有沙发,没有冰箱。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兼饭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过着这样窘迫的生活,竟然能……,他眼睛模糊了,拿起手机就拨120。
“没用的,没用的,别耽误你们的时间,别浪费医疗资源了。”
“欧阳老师,别说没用,你就这么走了,让我们何以安生,让我怎么向上级交代,怎么向学生交待。”现任校长蹲在她的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泪盈于睫,“都是我官僚,官不大,僚不小。”又对老校长说:“你也瞒着我?”
“她不让吗。”老校长说,“她没能继续念书,是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她这么做只是希望她的故事不再重演。”
人们抬着乐乐奶奶上“120” 车的时候,乐乐就跟在后边,然后随着担架一起跳上车去,工作人员奋力驱赶,好歹把它赶下来,它就狂躁不安,旺旺地叫。梅姐赶紧把它抱起来安抚它,可是车子发动开走时,它猛地挣脱出来,奋力追赶……
乐乐奶奶进了医院,再从医院出来时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她赤裸裸来到这个世界,干干净净地走了。她的事业、爱情、家庭是经过怎样的波折、坎坷、伤害,无人知晓。只知道她的晚年,孤身一人,没有养老金,没有亲人,孤独地过着清贫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止地捡拾破烂,这是她晚年生活的全部。
她一无所有,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了,找到了老校长,把自己仅有的赖以居住的房产委托他变卖,将所得全部捐给学校。
他唯一的遗物就是那个精致的小木匣子,里边装满了厚厚的捐款收据和学生寄给她的信。收据从一、二百元到几十元不等,但是日积月累就是个可观的数字。学校按照她的意愿设立了“欧阳助学基金”,她死后才予以公布。
后来省报以《乐乐奶奶》为题发了长篇通讯,介绍欧阳老师 晚年节衣缩食资助学生的事迹。
文章还公布了在国外的学生写给她的信:“在我的记忆中,对小学老师的印象最为深刻,一颦一笑深深撰刻在脑海里,说出的话也惊天动地。中学次之,大学再次。对您——欧阳老师,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在异国他乡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没有之一。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妈妈,我的亲亲的妈妈,祝您安康幸福’。”
乐乐奶奶一走,小区好像冷清了许多,这个名称也在人们生活中消失了。大家仔细一想,不对呀,奶奶走了,乐乐呢?
这时人们才到处寻找,门口保安说了那天乐乐追赶救护车经过小区门岗时被栅栏阻挡住了,保安人员顺手操起一把扫帚驱赶,乐乐怒吼一声,一纵身跳过栅栏又继续追赶……
之后人们传出:在老奶奶住院的医院大门外,一只喜乐蒂牧羊犬死了。口吐鲜血、两腿前伸、头依然定格在凝视医院大楼的样子,其状之惨,令人唏嘘。
刑场无枪声
在梅姐、乐乐奶奶、许老师、黄莹居住过的城市郊区的山坳里,布置下临时刑场。荷枪实弹的武警、公安人员,在山坳周边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因为他们听说有人组织群众要劫法场,所以形势十分紧张,甚至在沟门口、东西山头上埋伏了轻重机关枪。
来了很多群众,周围十里八村的农民、城里的人,包括梅姐他们小区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他们都被拒在警戒线之外。
年岁大的老人说:“从来没见过这架势,要毙的是什么大人物?”
上午十点许,人们看到押解犯人的车、行刑的车从沟口鱼贯而入。
有人用望远镜看到犯人昂首挺胸立而不跪,刑警把他按下他就站起来,好像还振振有词“我就不跪”。后来刑警不再管他,就拉开架势,子弹上膛,指挥者已经把红旗高高举了起来。
“这劫法场的还不来,不就晚了吗?”有人说。
“虚张声势吧,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干这掉脑袋的事。”
人们看见有人急匆匆跑到犯人跟前,又急匆匆跑到举旗的那里。来来回回不得消停。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也不知道举起的红旗到底落下没有,是雷声是枪声也无从分辨……
乐乐奶奶住院期间,虽然不像有权有钱之人探视者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今天送果盒,明天送花篮的。但是来的都是朝夕相处的邻居们,梅姐来了,莹莹来了,许老师来了,连物业经理因为到市里开会,也顺便探视一下。说些贴心贴肺的话,情深谊长。
“您是老师,我最尊重老师了。我对不住您呀,别怨恨我,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啊。”物业经理说。
“哪的话,那年春节你们把我的破烂清走了,卖了又把钱送给了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怨恨呢。”
经理云里雾里,只是哼哼哈哈地说;“嗯,嗯,应该的,应该的,您好好养病,好好养病。”
莹莹与梅姐一起来的,他们走一路唠一路。想到老婆婆要不久于人世了,两人心情都很低落,尤其是莹莹。他说:“我真不敢想,一旦我不在了,我妈可怎么活?”
“干嘛说这种丧气的话,年纪轻轻的。”
“梅姐,你不知道啊,我们快递、外卖小哥一年得死伤多少,我目睹了多起事故,历历在目,触目惊心,这是个既辛苦又高危险的职业。”
“是这样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大孝子,从不呛你妈,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从不耍脾气,不违拗她老人家的意志,难得难得呀。我都多大了,还常常跟我妈耍了呢。现在想起来不真后悔。”
“你有耍的资本和环境,我没有啊,我妈能撑过来就不容易了”
“啥情况?”
“说起来话长,我没见到我爸,我爸也没见到我爷。爷爷的忠骨埋在了三千里江山了,爸爸在边境作战时失踪了。妈屎一把尿一把含辛茹苦,眼泪伴着日月星辰把我拉扯大,容易吗?妈妈终生没改嫁,从小我就记得她常常在村口送走爸爸参军那条大路上张望,希望某一天,突然像参军那样,爸爸披红戴花凯旋归来。几十年了,望眼欲穿,我是她的希望和生活的全部,我再不知好歹,她可怎么活!”说着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泪水潸然。
“有人骂你是野种,就跟人家打架。”
“你是狄仁杰、普金(特务出身)还是亨特,怎么啥都知道?”
“风言风语,听人说的吗。”
“给人家打坏了,我被开除了。骂我可以,他们变相骂我妈是婊子,这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时,我妈是我的生活全部,打不过他们我就跟他们拼命。”
“小学是义务教育,怎么能开出呢?”
“我学习好,班主任也对我好,不知道他找校长怎么说的,过了风头又让我上学了。可是念完初中,中考都没让我参加,那时,我哭得天昏地暗,连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念及我妈,我真的早就死了。我这一死,我妈咋办?”
“为啥呀?”
“因为我档案里有被开除的记录,不让报名。连初中毕业证书跟别人都不一样,人家是红皮,我是绿皮‘肄业证’。”
“嗨,人间多少不平事!”
“我想把我妈送回去,本来想让她在城里享福,可是每天都是为我提心吊胆的。”
“回去也好,婆媳互相有个照顾,你常年不在家,也难为你媳妇了。”
“姐,你不知道我们农村的事,回去只是个权宜之计,早晚得出来。多亏我们那口子硬气,否则一天都生活不了,她是有名的‘杨排风’,给她个烧火棍敢把天捅个窟窿。”
“你的故事真不少。”
“姐,一旦我有个为难遭灾的,你得帮我一把。”
“没问题,尽其可能。”
看过乐乐奶奶,梅姐留下来赔她。莹莹、许老师坐物业经理的车一起回的,经理看到坐在副驾驶的莹莹,就一眼一眼地瞅。
“瞅啥,不认识咋的?”
“那年是你打替班清理架空层的废品的。”
“是呀,早知道干那个活,给个金山我都不干,千人指万人骂的。”
“是你自掏腰包,平息了‘千人指万人骂’的?”
“我哪有那些钱,就老奶奶这一份。若是我,把钱都给他们返回去,这么大的企业还在乎这点小钱,得民心者——”下边的话他没说,觉得这词太大。
“好小子,不简单呀,少年老成,道行不浅啊,以后我聘请你为我的助理。”
“别拿我过礼拜天了?我可是沾边就赖的,哪天我吃不上饭时,不怕我找你兑现呀?”
“我怕啥呀,你赖我也赖,空口无凭,不过得看那时我的心情,心情好憋不住就真让你干干。”
“可不是空口无凭,我就是见证人,你真的需要就让这小子干一干,好人,干啥也错不了。”许老师说。
“哈哈,你俩是一伙的,我认输。多咱想来就来,不过工资可没有快递挣得多呀。”
大家送走了乐乐奶奶后,黄莹真的把妈妈送回家了,租的房子也退了,物业经理给他找个仓库旁边能按一张床的地方,不收房费,条件是他给小货车司机打替班。
回到家里,小两口自然是亲亲热热,但是“杨排风”也没少诉苦:说村里乌烟瘴气,老糟头子把着书记不让位,儿子又是工农商总经理,老李家一手遮天。村民大气都不敢出,敢怒不敢言。我跟他们干了几仗,身心疲惫,我真的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啥干的仗?”
“你就别问了。咱们走吧,要饭也换个人家”
“也就今冬明春,怎么也得有个住的地方,在城里租房子,咱是租不起,一个小套也得千八的,我想办法,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办,”
“要不咱换一个村子,咱种地、养鸡”
“换个村子,人家给你土地吗?养鸡投入也是挺大的。咱俩积攒那点钱就是应急用的,妈的身体越来越差,风烛残年了。再说,你一旦怀上也得用钱保养啊,再坚持一下,会好的,鱼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最后说句玩笑,逗她开心。
走那天,“杨排风”给莹莹送到八里地以外的公交车站,一路上两人不胜缱绻,卿卿我我,就像初恋的人。莹莹上车时,“杨排风”拽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骑摩托时精神集中,别想这烂七八糟的事,千万别出事,平平安安就好。”
莹莹使劲点点头,急忙把头扭过去,挺大个爷们不能当她面把眼泪掉下来。
回来以后,他就把家里的情况分别跟梅姐和物业经理说了。梅姐说;“马上就可以过来,我跟大娘住一屋,你们住一屋,各做各的饭。然后再从长计议。”
物业经理说:“农村那套×事我全知道,村霸真是无法无天,能把人欺负到地缝里去,尤其边远山区,山高皇帝远。房子事让我想办法,你还不得干一阵子吗,好赖有你们住的地方,不用你花一分钱。”
他拱手作揖:“谢天谢地,我就干个春节前后。”
莹莹迫不急待的把房子事告诉了妻子。她说;“咱不上人家住吧,一个单身女人,多有不便,也不差几个月了。”
“好吧。你受累了,再熬几个月吧”
“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拼命挣钱,少管闲事。你身体出问题,天就塌了。”
“知道知道,放心吧。”
管不管闲事不是想的事,是在人的骨子里。
那天,莹莹正在马路上飞驰,在后视镜里突然看到外卖小哥被大货车撞飞了。他立即靠了边下车查看,小哥昏迷浑身是血,他先拨“120”急救,再拨“110”报警。这时天淅淅沥沥下着雨,他脱下外衣给小哥罩上,然后又脱下自己的红色体恤衫高高举起不停地摇晃,警示往来车辆避让。
就在这时,雨势突然增大,密集的雨滴敲在来往车辆上砰砰作响,行人、沿街商铺的人们都看到赤裸着身子摇晃着红T恤的黄莹莹。
开始有一个女孩过来撑起雨伞,后来又一个、两个、三个……
“120”、“110”相继来了,莹莹急忙走了。
“这件我不能收”,收件的女人很挑剔,因为防雨的塑料被风吹开一角,又因为雨太大,里边的纸质包装湿了。
“您看看,里边的货物是不是坏了,坏了我陪。”莹莹卑谦地说。
“你赔得起?”
“是,我真的赔不起,但是也得赔,这是我的责任。”
“你走吧,态度还不错。”她龙飞凤舞地签了字。
莹莹走出门,长叹一口气:“纯粹是姐姐不在家逗闷(妹)子呢”
那天晚上莹莹发烧了,但是早晨再吃两片扑热息痛又上班了。
后来,有人把莹莹赤裸身子拿着T恤摇晃的视频,放在网上了,身体康复的外卖小哥启示寻找救他的好人,但是,诺偌大个城市,茫茫人海,哪里寻找得到呢?
这样的事,莹莹从来不对妻子说。
后来又给那个挑剔女人送过货,依然说三道四,好像故意找茬。
有一次,外包装有一定程度的破损。
“这是你们的责任,咋办吧?”女人倚在门框上叼着香烟说。
莹莹打开手机让她看:“你可仔细看好了,我接货时就这样,我没有丝毫责任。想退货签上理由,别耽误我干活。”
“呀哈,上次我看你像个老糟头子软了叭嚓的,这回却像个年轻小伙杠杠硬。”她说些不着调的话,挑逗意味明显。
“你到底收不收?”
“行了,你赢了,我收了。”
后来,她不再整景。还让到屋里,倒上一杯水,说些伤感的话,说有几个男人能靠得住,只能同苦不能共甘。莹莹也不插话,只是默默听着。她也说些家常话,多大了,家里几口人,住在哪呀?
莹莹故意把年龄说大一些。
“呀,巧了,咱俩同岁。”
“我家都有两个孩子了。”让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就补充一句,“我们农村结婚早。”
出来后,自己摇摇头笑了,设啥防线,自作多情。
后来他可真的做了“自作多情”的事——又一次送货,体积很大也很重,送到她家门口时,老板娘正在门口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有啥急事把钥匙锁屋里了。
“你得在这里守一会,我去找开锁的。”说完一不管莹莹是否答应,竟直朝电梯间走去。
莹莹犹豫一下,就在她要上电梯时,他终于说:“你回来!”
但是当她 回来时,他又反悔了:“你还是回去吧。”
“到底咋回事,回来回去的,把老娘当猴耍了。”他有点不悦,“我今天确实有急事。”
莹莹嗫嚅着小声说:“我会开锁。”
“我的妈呀,还等啥,快开!”
莹莹打开挎包,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个铁钩,一边开一边说;“你破费了,得换锁。”
话音没落锁就开了。
“快帮我东西搬进去,然后你走人,换不换锁不管你的事。”
事后莹莹还是使劲敲一下脑袋,自己又你干了一件蠢事。
后来听说她是老板娘,老板在外边花天酒地,正闹离婚呢,心情不好。
今天的事开始的时候,莹莹有点犹豫。送件路过一条偏僻街道时,看见一对男女撕撕拉拉往小胡同里走。心想现在的小青年们谈恋爱,不管什么场合,想干啥就干啥。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从胡同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救命啊,救命啊!”
莹莹立马调转车头驶进胡同,他远远看到女的被逼在胡同尽头,男的手持尖刀,污言碎语不断,她威胁到:“再叫一声我就毁了容,干了你,再整死你!”
手无寸铁的莹莹此时没有丝毫的犹豫,直冲过去,从车上飞身而下,一脚踢飞尖刀,摩托车砰一下撞在墙上翻倒了,轮子在空中依然飞速地旋转着,那男的一伸手接住在空中滴溜溜旋转的尖刀,鄙视地看着由于惯性摔在地上的莹莹:“从哪蹦出来个山猫野兽,知趣的给我滚!”
“快跑,报警,报警!”莹莹对于穷凶极恶的歹徒没有怯懦。
女的从极度惊恐中醒过神来,撒脚就跑,歹徒刚想追赶,莹莹猛一伸腿,他就是个狗抢屎摔倒在地,于是二人搏斗起来……
警察赶到时,歹徒早就无影无踪了,莹莹浑身是血昏迷在墙根下。
莹莹苏醒过来的时候,主治医生说:“小伙子赤手空拳跟歹徒搏斗了。”他点点头。“身手不错,自己保护得很好,虽然多出刀伤都没刺中要害,否则就不好说了。”
“谢谢医生。这医疗费得很多吧,我不住院,回家自己养。”
医生说:“你是见义勇为啊。”
“你啥也不用管,安心养伤就是了。”老板娘瞅一眼身边的警察,“凡事都得有过过程,就是你残了,一辈子我也养得起。”
原来老板娘住的临街高楼,心情不好就站在自家的凉台上,看街上的风景。也巧了,往往能看到莹莹那辆红色摩托车,今天没看到就觉得不舒服,就鬼使神差地下楼看看,也就在这时警车呼啸……
“还是老板娘财大气粗啊。”警察跟她很熟。
“这不光是钱的事,是情意道德,我们认识的,快递小哥,我没少刁难他。”
“这就好办了,就请你费心劳神,我们抓紧时间申报。”
住院这些天,老板娘母女轮流看护,上等伙食,肥吃肥喝。快递公司领导来了,让他安心养伤就是了,工资按平常最高额照发。各家报社记者轮番上阵采访、录像。小区物业经理来了,他说:“房子给你准备好了,从仓库里给你挤出一大间,水电都通了,你自己间壁一下,收拾收拾,你们娘仨住没问题,不收房费。你愿意什么时间过来就什么时间过来。”
莹莹又时拱手致谢:“小弟感激不尽。”
这样媒体炒作的声浪不小,他生怕家里人知道,为他担心,况且好长时间没与家人视频了。于是他就“先下手为强”,脱了病号服换上平时穿的衣服,在室外要求妻子微信视频。
此时,妻子正在医院护理婆婆,她知道丈夫是个大孝子,也生怕他知道了担心,就找个托词,让他等一下。然后她走出卫生院,来到超市门前与丈夫视频,双方都是报喜不报忧,尽说些愉快的事,比如丈夫说房子解决了,妻子说我怀上了等等。
其实家里出事了。他妻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美女,念书的时候,老书记的儿子就不断地纠缠,她背地里说,我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因为帅气的盈盈早已塞满了她心田的每个细胞,哪能容得下别人。现在这个小子人模狗样的当了总经理,人前人后耀武扬威的,自觉得身价不菲,又趁莹莹外出打工之际,常来献殷勤。
一开始,妻子就跟他把话挑明:“你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心里谁都明白,现在我已为人妻,你高官厚禄咱不稀罕。今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虽然被怼了回去,但是贼心不死,挖空心思寻找机会。
这次村里发生一桩大事,更是迁怒了李家父子,他们认为始作俑者就是这个“杨排风”
事情是上边拨下一笔救济款,按应得的人家平均分配,他们村一共六个小组,有四个小组每户300元,两个小组每户400元,可是各组小组长都是在空白表格上先签字后发钱。她到邻村当村长的表哥家串门。随便说起这个事,他表哥说:“李家父子太黑了,西瓜芝麻一齐搂,这点小钱也不放过”
“啥意思?”
“我们一起开的会,按每户500元划拨的。”
她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咱别惹是生非。
树欲静而风不止,哪有不通风的墙,不知道从什么渠道传出来的,都知道了邻村每户发500元,再回想领钱时的情景,知道他们做了手脚,要求看账本。他们就串联起来找书记,他们认为老书记还是讲原则的,把书记堵在办公室,七嘴八舌吵闹不停。
书记立即打电话把各个组长召集来,当着群众的面把他们臭骂一顿;“什么钱你们都敢花,这是老百姓救命钱,怎么吃的怎么吐出来,回去马上执行。”散会时书记挨个拍拍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犯了错误改正就好。”大家都心照不宣,蔫头耷拉脑走人。
走出会场,那两个发400元的组长嘀嘀咕咕说:“我问心无愧,过路财神,为他人作嫁衣裳,一分没得。人家是善人,咱是恶人,还得自掏腰包为他们揩屁股。”还有人说:“舍车马保将帅,姜还是老的辣。”
李家父子一口咬定就是从“杨排风”那里传出来的,总经理明火执杖找上门来:“咱说好了,各不相干,干嘛跟我们李家过不去。”
“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你们李家搂得金山银山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困难户,滚犊子。”
“你别踹着明白装糊涂,谁不知道你表哥在邻村当村长,最近你又去过他家。”
“我再说一遍,天地良心,这事与我无关。再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得蹲笆篱子,别再我这里无理取闹,别来找茬。我说过了,天下美女多了去了,城里涂脂抹粉的姑娘哪个酒店没有,你们有钱随便逛呗,咱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就放咱小老百姓一把吧。你也知道我‘杨排风’,可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狗能跳墙兔子也能咬人。”
“好,好,看你怎么咬我,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就是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走时,把门摔得叮当响。
“我说老总啊,”婆婆用颤抖的声音说,“干嘛这样凶,我们家好赖是两代军属啊。”
“嘚嘚,别提两代军属了,指不定是叛国贼呢,生个杂种,有娘没爹的,还好意思说呢。”
“你,你,黄嘴丫子没脱净,血口喷人。”说着就昏倒在地上……
老人家是急性脑出血,经过抢救,止住了出血,病情稳定下来,但是淤块压迫了运动神经。走路有些跛腿。大夫说,出院后还得进行功能训练,慢慢恢复。
出院后,总经理提了两包点心,假惺惺来瞧老婆婆。妻子把她拒之门外:“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
“今天我也把话挑明,我就想要你,走火入魔了,麻花不吃——专要这个劲。从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婆婆住院那点钱,九牛一,我出。若是不从,我手段多了,即使霸王硬上弓,你也空口无凭,捉贼见藏捉奸成双,在我这一亩三分地,掉地下一个钢镚都姓李,谁敢为你作证!在乡里、县里、乃至市里没有我们老李家摆不平的事,要莹莹一个零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就跟残废人喝西北风过一辈子吧。不过暂时我不想这么做,你睡不着觉好好寻思吧。”说完扬长而去。
从此以后,妻子夜间睡觉时总是提心吊胆,就把菜刀放在身边,也几次想给丈夫打电话,又怕他那边没安排好,着急。
老婆婆虽然年迈,但耳朵灵着呢,那天躲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她不只一次拿儿媳手机偷偷给儿子打电话,但是不是按错号了,就是接不通,终于有一天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她急忙说:“儿啊,你回来吧,咱媳妇真的扛不住了……”
莹莹身体已经痊愈,正想辞掉快递工作接他们过来呢,于是请了假,急忙赶回来。
回家一眼看到老妈一瘸一拐的样子,眼泪唰一下流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没等妻子解释,老妈先开口了:“咱媳妇是天下最好的媳妇,没有她你就见不着我了,要怨就怨那小瘪犊子。”
之后妻子简要说了事情的经过,把那些“叛国”、“野种”刺激的词都省略了。
“欺人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别耍蛮,从小到大你吃的亏还少吗,咱惹不起躲得起,再说,老书记说:‘等120来黄瓜菜都凉了’,是用人家车送到卫生院的,抢救及时才保住性命的。咱不看僧面看佛面,别再惹事了,赶快筹划搬家的事吧。”
莹莹不言语,吃过晚饭,他给妈妈洗了脚,换上从城里买来的新衬衣,扶持老人家早早睡觉了。
两人躺在床上,心事重重,睡意全无。莹莹仍然余怒未销,说:“妈身体这样就是这个小瘪犊造成的,你不说我也猜到他常来欺负你,这在我心里横竖放不下,我他妈连门风都顶部起来。还算个爷们吗!”
“他也没把我怎么样,苦点、累点,受点委屈,我不在乎,有你理解我疼我就知足了。”说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眼泪也流在一起。
就在这时有人把窗户玻璃砸得粉碎,然后有人大声喊:“黄莹小崽子听着,你搂着的媳妇都让我家爷们整烂了,残花败柳。”有人来挑衅。
莹莹拿起身边的菜刀,冲出们去追赶四处逃散的黑影,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把菜刀甩出去,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醒了熟睡的乡亲们。
夜色里有人喊:“上,往死里整,殴斗致死没有死罪,一切我兜着。”
呼啦上来几个人,一下把莹莹围住。他听出是那个小瘪犊子的声音,就高喊:“是爷们你出来,咱俩单挑。”
“你就是十条狗命也换不来我的一条命,今天你就见阎王爷去吧。”
“老总,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明天我们就走。”妻子央求道。
“晚了,昨天你答应了就没有今天的事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哥们腿折了,咋办,至少得对等吧。”然后对手下人说,“还等啥!”
于是几个哥们一起上,拳打脚踢,双拳难抵四手,好虎架不住一群狼,莹莹被打倒在地。
妻子急眼了,顺手操起一把镐头说:“你说的打死人不赏命,我先打死一个!”她发疯地冲进人群胡乱抡起镐头,有人暗中来个扫裆腿,她仰面摔倒,头部刚好磕在那把刀刃上,鲜血如注,生命垂危。她有气无力的喊:“莹莹,莹莹!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为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报仇!”
莹莹操起带有妻子温热鲜血的那把菜刀,砍倒身边的一个人就直奔那个小兔崽子,一手抓住他脖领子,手起刀落,卡擦一声,脑壳一劈两半。然后气定神闲地抱起妻子往家走,且喃喃自语:“仇报了,咱回家。”
回家后,把妻子放在还有他们体温的床上,擦干了血迹,盖上被,整理一下她的头发,抚摸她的面颊,自言自语:“我对不住你呀,从结婚到现在没跟我享过一天福,侍候我妈如亲妈,家里的事你一人承担,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声怨言。作为一个爷们,我连你的生命都保护不了,我窝囊呀。不过还好,你先去,占个地方,我随后就到,咱们在那个世界重新开始……”说完,看到惊魂未定的妈妈,连磕三个头:“孩儿不孝。”就拿起手机按“110”:“我杀人了。”
……
那天,不久就雨过天晴,艳阳高照,行刑的车队从山坳里鱼贯而出。
之后法制报记者就披露了当时刑场发生的事情:就在高举的小红旗即将落下的时候,犯人黄莹突然高喊:“我有话要说!”
负者监督的检察官立马叫停了。他跑过来,和风细雨地说:“你说 ,你说,有什么话尽管说。”
对于这桩案子,有些界内人颇有微词,包括他自己,觉得对于如此重大命案(三死一伤)过于草率,是李家根深蒂固的势力干扰了司法的公正,希望他能说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既为自己也为搬到李家父子提供有力的支撑。
可是他说出的话和检察官想的不在一个频道上,甚至是南辕北辙。
他大声地说:“我要捐献遗体和所有器官,心肝肺,要啥给啥,不用给我弄死,我挺着我看着,你们随便挖随便抠。但是你们必须保证我妈的温饱,一直到老。”说完嚎啕大哭,仰天长叹:“妈,妈——您白养我一回呀,儿无能啊,没给你攒下金山银山,又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也没延续咱黄家烟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不孝啊,儿不孝啊!”
在场的所有人震惊、愕然、感动,泪水也悄无声地流下来。
谁说慈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孝子啊,天下第一大孝子啊!检察官在心里默念着。之后,他跟行刑队长交换了意见,因为捐献器官涉及到方方面面,所以暂时得押解回去从长计议。
此报一出立马售罄,各大媒体竟相转载,舆论一片哗然。
人们终于对上号了,要被执行枪决的就是他们熟悉的见义勇为的快递小哥莹莹。于是各种请求从宽处罚的信件雪片似的飞向公检法,有以物业经理、黄梅、许老师带头全体居民签字的,有他的快递公司的,有老板娘他们的,还有素不相识的。
尤其是由全市各大资深的律师组成庞大的上诉团,他们履行了委托手续后,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他们对公安侦查、检察起诉、法院判决个个环节都提出了质疑。
首先对法院判决书中的罪行认定失准,不是“蓄谋已久杀人”,应该是“激情杀人和正当防卫过渡之间”。不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是“一贯劣迹斑斑”而且有自首情节,等等。
侦查中也遗漏很多细节,比如,死者李某长期为非作歹,是他意欲强占他人妻子且预谋杀人在先等等。
但是此案延宕一年有余,始终未有官方消息。
八卦的消息倒是满天飞,有说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已经秘密处决了。有说又上诉到最高法,最高法撤销了死刑执行令,责令异地补充侦查再审,等等。
梅姐、老板娘挣着要接莹莹老妈到城里来,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住在梅姐家,她照顾老人的起居等生活,至于一切费用均由老板娘出。
作者简介:刘学忠,1937年生于辽宁省锦县(现凌海市)。土木建筑工程师,大连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荣誉会员。
毕业于辽宁省水利水电学院,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因水利工程下马,下放到农村。当过农民、民办教师、煤矿工人。较长时间从事水利、矿山、土木等技术工作。
函授中文本科毕业,业余爱好历史、文学,年轻时偶有文学作品见诸报刊。晚年创作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东北抗日义勇军三部曲”——《抗日烽火起辽宁》、《苍天可鉴》、《冉冉升起的星辰》。被东北三省图书馆、“九一八”纪念馆、东北抗日义勇军纪念馆永久收藏。并有长篇小说《轻骑纵马战辽西》、《马鞍山下书声朗》以及中篇小说《訄仇》、《我信120》、《归去非迟》等分别在辽宁作家网、东北作家网刊载。
组织社区文学爱好者,学习、切磋,以《晚晴》为平台发表习作,已编撰了首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