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的女儿快递来杂粮糕点和一箱牛奶。妻子埋怨说：“牛奶又不缺，之前买的还没喝完，又从外地快递过来。”看着这箱牛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妻子第一次送礼的故事。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我下班回来，发现桌子上有一箱牛奶，便问妻子：“哪来的?”妻子说：“我买的。”望着一向节俭的妻子，我疑惑不解。妻子说：“我是给曹姐买的。”
曹姐是车间管理员，虽说管理员算不上甚么大领导，可在这个车间里，她却关系到学员何时可以转正，工作是否能如愿调动。她说不能转正，你即使干得再好，也只能拿学员的工资。她说不能调换工种，你就得一如既往干你不愿干的工作。私营企业，你上那里说理去。对于一些想改变工作现状的人来说，就不免要给她送些鸡鸭鱼肉、水果牛奶之类的食品，因不是甚么贵重礼品，再说都是女人间的活动，所以曹姐就收得自然而然，收得心安理得。自然也就成了风气。妻子原来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病，虽说治好了，但不能劳累。一劳累就腰痛，就直不起身子。偏巧她的工作是俯案裁切编织袋。每切一刀，都要随着抽拉袋子扭动一次腰。况且她的搭档又是一个极好强的人，唯恐比别人少挣钱，常常埋怨妻子手脚不够利索。妻子自知身体不行，就想换一个工种，或重新调一个慢手做搭档。
我曾经劝妻子，累了就休息几天，还有挣完的钱。家里种着地，打工只不过是农闲时多个收入罢了。妻子说：“我休息，搭档一个人咋干?她还不得急疯。她若在他们村找到新搭档，我就下岗了。眼前两个孩子上学，都急需用钱，在我没换工种之前，或者说没有合适的搭档之前，我咬着牙也得干。”我怜惜地说：“身体是一生的本钱，身子骨垮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妻子说：“所以我还得去找曹姐。”
妻子用一个稍大些的红色塑料袋，将牛奶箱套好拎出门。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妻子气恼的说：“咱一烧香老佛爷就调腚，天阴就阴呗，又下什么雨!”我劝阻说：“这有什么早晚，等雨住了再去，免得曹姐看你迫切再有意拿捏。”妻子返回屋，闷闷不乐。
屋外风雨交加，一直下到深夜。妻子的脸就像门外的天阴沉着。我开导妻子，打工挣钱出的是力气，何必急赶着送礼。能调就干，不能调咱就换一个厂子。咱县塑料编织厂那麽多，又不是仅此一家。再说，凭你干活的踏实劲，咱还愁找不着工作。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妻子就推出车子，带着那一箱牛奶去上班。我说：“用得着那么早吗?”妻子说：“你不懂，曹姐在厂里住，去晚了让同事看见多难为情。”听到妻子关门的声音，我无奈地摇摇头。这是何必呢!
傍晚我下班回来，妻子已经在厨房做饭。我看到屋内桌子上放着那箱牛奶。再看妻子的脸色，却分明晴朗了许多。我说：“曹姐廉政了?”妻子笑着摇摇头。看我莫名其妙，她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妻子去曹姐宿舍，见曹姐大门紧锁，问起邻居，才知道曹姐昨天回老家还没回厂。妻子感叹，底层打工人，送礼都送不出去。妻子只好把那一箱牛奶带到车间，若有人问起，就说孩子该考试了，买给孩子补补。
中午吃饭时，妻子抽时间又去了一趟曹姐宿舍，这次是空着两手，只是探探路。幸好空着手。老话咋说的，怕甚么就会有甚么。妻子怕遇见熟人，偏就让她遇上了。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车间主任张晴。
张晴是老板的外甥女，大专一毕业就被安排在车间当主任。张晴二十三岁，工作时间不长，有好多事都交给曹姐办理。张晴年轻，所以没有所谓“过来人”那么势利。妻子见躲不开，就上前打招呼。张晴问：“阿姨有事吗?”妻子本想只是打个招呼，见张晴问，不知是话赶话，还是一时冲动，竟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家庭经济条件、两个孩子上学急需用钱，以及自己想换工种的想法，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张晴听后，干脆地说：“这好办，我们刚进了五台自动裁袋机，你明天和新工人一块实习。”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这是真的吗?”张晴说：“真的阿姨，我能理解你，从你身上我看到母亲当年供我上学时的身影。”善解人意的张晴!妻子眼睛湿润了，她不知道究竟向张晴千恩万谢了多少遍。
整个下午，妻子都沉浸在兴奋之中。有了合适的工作，妻子觉得那一箱没有送出的牛奶，好像是自己凭空捡回来的一样。一万多条编织袋，在不知不觉中提前完成。她的伤腰不知是怎样受过来的。
妻子说：“我还有必要把这一箱牛奶送出去嘛?”我说：“原本就没必要。”妻子说：“这真成了给孩子买的补品了。”我说：“孩子该补，你更该补，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妻子说：“我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补那一点儿?”
我搬过牛奶箱，撕开盖，取出一盒递给妻子。妻子推来挡去，相持半天，最终被我逼着喝了一口。妻子说：“真香!”
望着妻子抿动嘴唇的笑脸，我心头一阵酸涩。结婚这么多年，收入微薄的我何曾想过为家人买一箱牛奶!像所有苏北乡下女人一样，在一贯勤俭持家的妻子看来，消费米面菜蔬以外的食品，都是奢侈。况且是只有城里人才能享用的牛奶。
时过境迁。儿女都已参加工作，妻子也已退休。面对越来越甜蜜的生活，享用牛奶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看到女儿大老远快递牛奶，还是不免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