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我随任教的父母住在一个背面倚山的乡村小学。每到春天，春雷阵阵，雨水不断。“春雨贵如油”，在农村，这泼天的水就如泼天的富贵，茶叶经过雨水的洗礼往往变得焕然一新。每隔几天踩着泥泞路往后山的茶园走走，都会惊喜地发现，一垄垄的茶叶，尽情吮吸着甘露，更加清亮了。细看，一颗颗“珍珠”躺在绿如翡翠的叶子中，更多的嫩牙在冒尖，小小身子拥挤而独立。
“翠英，记得不下雨时去茶园采一些茶叶回来，采多些嫩的，老师们想喝茶了。”一天中午，妈妈交待。“好的。”我兴冲冲地回答。终于等到了春雨骤停，我穿上快到大腿的雨靴，挎上篮子，一路避开各种黄色水坑，晃晃悠悠上坡来到了茶园。满目苍翠，枝叶凝珠。随便一碰茶树，雨水就洒下来。我手指翻飞，以最快的速度掐着一片片茶树顶尖上的嫩叶，很快满载而归，而我的鞋子已溅满了黄泥。“翠英，回来啦!你继续烧火，我来炒茶。”在学校厨房一直等候我的江老师指着一个刚起火的炉灶对我说，我发现上面有个大锅，锅呼着热气，灶里火苗星星点点。江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刚从省重点师范学校毕业。
“大火，把火烧起来。”江老师说，我赶紧放了几把干草进去，熊熊炉火，老师扔了茶叶进锅，随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老师的大手在锅里来回快速翻动，茶的香味一点点溢出来。“翠英，小火”，我在口令中调着火候，老师的大手与茶叶在锅里翻飞，茶香气四溢。
“翠英，准备得如何了，要考宁中了。”“江老师，我也不知道准备得如何。”我怯怯地回复，而炉灶的火开始弱了，火苗在微微颤动，冒出了蓝光。“这次的炒好了。”老师一边说一边把茶叶全抓起来放到地下备好的竹筛。“翠英，重新把火烧大，我们第二轮炒茶了。学习和炒茶也是一样的，要重复认真，更要掌握方法，就像炒茶掌握火候一样。我相信你又努力又聪明，这次肯定可以考上。”老师不再说话，又开始之前的工序，而我用火钳夹了几把干草，炉内的火如太阳在燃烧，我的脸也有些发烫了。我没有接老师的话，但是心里却暗暗加了把劲......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刚放下书包，准备泡杯茶喝。新炒的茶放到鼻子一闻，有着炒后的炭火香，叶子周边微卷，茶叶还留着点绿。拿来一个描花高耳的瓷壶，抓了把茶叶放进去。茶水在尘光中一道弧线炫着黄，一会杯里如琼浆，橙红。“翠英，这是你的试卷，有几道题错了，我帮你讲一下。”突然江老师拿着一份试卷出现在家门口。“江老师，先喝杯茶。”，我赶紧又拿了个玻璃杯，开始往杯子倒水，由于紧张，手在颤抖，茶水溢出在桌子上，桌子上有金黄色的污渍。情急之下我拿抹布去抹茶渍，然后继续倒茶，居然又把茶倒满了。突然想起妈妈说过茶满是送人，不欢迎客人的意思。“江老师，不好意思，我倒茶也不会!” 我低声道歉。“翠英，你是太专注学习了，忽略了日常生活。这个不重要，有心就好了，已经很有礼貌了。我帮你说下这几道典型题。”天边的云彩越来越淡，天色微暗，茶色馨香，老师一边讲一边呷几啖茶。我终于开窍，“这不是之前考县重点中学刚好我不会的几道吗?”心里暗暗叫道。老师讲完，夹起公文包向我告别，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光中渐行渐远。我又倒了杯茶喝，茶水更加香醇。我一边喝一边想，这个小山村每几年才考一两个上县重点中学的，这次我一定要争气了，有江老师的助力，我想这次问题不大了。山村美，山茶香，但是，我的理想不在这......
多年了习惯每次大考前，我都喝一杯茶，才进入考场。茶使我精神十足，头脑清醒。1989年的小升初，我终于以全县农村班第一，数学满分的好成绩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广宁中学。但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没及时交接又错过了直接转回老家的县重点中学就读的机会，我只好屈就在老家镇中学就读。有时我会想起宁中的几棵绿荫如盖、直冲蓝天的大树，感觉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所以学习上冲劲不大，只是按时完成作业。在庸常的学习生活中，时不时想起了江老师。出于感恩，我寄了贺卡给江老师表达了我的感恩之情。
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我收到了江老师短短的回信，上面有写：
“......
愚师谢门生有心祝愿，更祝您学业腾飞。
青出于兰而胜过于兰，师作桥梁是辅助。
学业无境在勤于进取，来时功成芳名达。”
收到老师的来信后，我有点后悔过早地放弃了自己。我给自己好好地泡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想：老师对我有冀盼，而我本来也可以更优秀。于是第二天我开始找些课外题做。虽然在乡镇中学，我最后也以考区(三个镇)第一、全县前八的中考成绩刷新我镇中考成绩记录。
多年以后，我仍然想起了那片茶园，雨天，它沐浴在天地间，污垢灰尘随雨水流走;汲取了天地间的精华，积蓄了力量蓬勃发芽。炒出的新茶是如此的香醇，以致于我以后接触过白茶、黑茶和红茶等，独爱新出炉的绿茶，让我一辈子齿颊留香的唯有它了。可是这片茶园，由于学校翻新，早已给推平，更令人心痛的是我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的江老师，三十多岁就因病英年早逝。
世事匆匆，唯茶相伴。泡一杯绿茶，在茶气的氤氟再忆尘烟往事。那一片茶园，似乎从未走远;老师的音容笑貌，也越来越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