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后,胡小雁在浙江沿海一家不大的公司当文员。去年冬天的时候,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胡家沟水库里游泳,游着游着就飞起来了。这时候,一只青桩飞到她旁边,鸟背上站着一个老头,很面熟,像她爷爷。爷爷一伸手,胡小雁就上了鸟背,鸟背光滑得像镜子,胡小雁脚上有水,刚一站上去,就跌了一跤,直向水面跌下去。她在下坠,但水面也在下坠,坠落似乎无休无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然惊醒了,睁大眼睛,周围似黑非黑,一片虚无,寒气从窗户里侵袭进来,仿佛把这个梦冻住了,非常立体。她反手去按开关,但开关按下,灯却不亮。停电了……她想坐起来,但头被一股陌生的力量紧紧压着,恐惧又裹挟了她,她猛然一挣,瞬间的窒息之后,她再次醒来。这回是真醒了,窗户的缝隙里有路灯的灯光照进来,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轰隆声、远处哪家未曾关闭的电视机声夹杂着呼噜声隐隐传来,告诉她已经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空气里有种老家的湿冷,更令胡小雁无比清醒,飞翔的青桩、青桩背上的老头,就像画面烙在她的脑海里。胡家沟的岁月忽然苏醒,在她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比她身处其中的时候更加清晰。
小时候,青桩在胡家沟水库边的冬水田里立着,就像一段灰褐色的枯树桩。胡小雁一直以为它们不会飞,爷爷说,是鸟都会飞。胡小雁说,那鸵鸟呢?爷爷不知道鸵鸟,只说,青桩你只是没有见到它们飞,我们都见过,不信问你爸妈。胡小雁没问。爸妈在东莞的一家工厂打工,除了偶尔放假通电话,平常下班的时候,胡小雁都睡了。后来爷爷得病死了,胡家沟水库也承包出去,养鱼的人撵水鸟,他们先是敲不锈钢的空盆,后来在塑料桶里放鞭炮,声音惊天动地,周边农家的鸡鸭吓得乱飞,狗躲在门角后尿了一地。青桩终究定力不够,扑棱棱飞离冬水田。升到半空的时候,胡小雁看见了,发现青桩的飞行姿势无比曼妙,它们离开水面后逐渐摆脱了恐惧,悠闲自在的本性就显露出来了。只是这一去,她就再也没有在胡家沟水库见过青桩。
熬到天亮,胡小雁起床洗漱,母亲的电话打来了。估计昨晚又加了夜班,母亲的声音有些黯然:“你奶奶查出肺癌了……”奶奶去给油菜追肥,摔地埂下了,胡春林大伯送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没摔坏,左肺里却多了个东西,而且是晚期,紧靠主动脉,也没法动手术。
“那咋办……”胡小雁凌乱了。从上幼儿园开始,父母外出打工,胡小雁就跟奶奶生活。
“我们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母亲说,她跟父亲商量了一夜,医生虽然说最多半年,但又说,照顾得好,心态好,也可能有奇迹。
“那到底是好久呢?医生也没个准话,十天半个月的,我们还能请假,时间长了,咋办呢?”母亲说,他们还有两年就交够养老保险,这中间可不能出差池。“不然,将来谁养我们呢?”母亲说。
胡小雁不敢回话,她知道母亲的实话中还包含着期许,但她连开玩笑说“我养你们”的底气都没有。
“人也不好请,又贵,还不放心。关键是请个外人,你奶奶既不习惯,还会多心。”母亲说。
“那……我回去吧。”胡小雁说,她也不笨,母亲都把答案赶到她面前了。她怕看到奶奶倒下,也怕忽然就看不到奶奶了。反正自己的工作也像鸡肋。她心底里其实早已冰封着逃离的愿望,真说要辞工走掉,又有些犹豫,毕竟找下一个工作何其煎熬。
“那就好,我们会按时给你打生活费的。”母亲的语气流畅起来。
二
春节的时候一家四口都聚齐了,年三十晚上,放了鞭炮,父亲跟奶奶说:“明天一早去香积寺烧高香,如何?”胡小雁瞟了父亲一眼,有些诧异,今年初一不去打牌?!奶奶兴奋了一瞬间:“去香积寺烧香,那肯定好,就是人多得很,况且起那么早,哪有班车。不如就去董仙庙烧,初一热闹。”
父亲说:“董仙庙就在面前,哪天都可以去。你不是一直想去香积寺吗?我租个面包车,很便宜。”
“好啊。”奶奶说,“去香积寺更好,大庙,菩萨又灵验!”父亲打完租车电话,又望着胡小雁。“我就不去了,早上起不来。”她摆摆手,又补充道,“我负责陪奶奶去董仙庙。”
初一一早,父母果然带着奶奶去了香积寺,胡小雁睡到自然醒,又去镇上瞎逛一圈,好不容易混到天黑,父母跟奶奶带着大包小包的才回来。三个人吃晚饭还在聊逛县城的趣闻,搞得胡小雁心里酸溜溜的。
初二这天,母亲按照习俗要回娘家,跟父亲一早就走了,留下胡小雁在家陪奶奶。胡小雁不爽:“两口子还耍得安逸呢。”奶奶就笑她:“你也去耍朋友嘛。”
吃了早饭,奶奶要拉着胡小雁去董仙庙烧香。胡小雁不想去。奶奶信佛,胡小雁从小也跟着奶奶跑过庙,烧过香,长大了就不信了——奶奶烧那么多香,为啥就没有菩萨保佑自己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奶奶说:“你前晚才说了要陪我。而且董仙庙很灵验,特别是求姻缘。每年春节,四里八乡都有人来拜,年轻人也不少哦。”说得胡小雁有些心动,也就顺水推舟了。
胡小雁去过好几次董仙庙,就在胡家沟边的卧龙山顶,供的主神叫董仲,据说是董永的儿子,蜀中八仙之一。老人们说原先的董仙庙是个大庙,里外三进,一年四季香火不断,“破四旧”的时候拆了,上好的木料就修了胡家沟的村小。后来开放了,老百姓原址修了个小庙,再后来,生活好了,扩建成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上了山顶,三间砖瓦房静卧柏树丛中的空地上,门口的坝子里果然有不少烧香的,可惜大都是中老年人,还有几个陪着爷爷奶奶上山的小孩子。胡小雁有种上当的感觉,所以,奶奶在外面烧香,胡小雁就避到正房里。正房里有些暗,全靠香案上一对巨烛,照得主座上董仲的脸闪闪发光。这尊像不似原先的泥身,镀了金,而且高大得多。胡小雁以前没见过,估计是今年新塑的,也就多看了两眼。塑像说不上多威严,脸上带着一点农民似的和善与慈祥,胡小雁觉得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正思虑间,旁边塑像前一个磕头的老头站起来,盯了她一眼。胡小雁乐了,居然是她小学时候的赵老师。印象中赵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还跟一群没文化的老头老太太一起,来董仙庙磕头作揖的?
赵老师没注意她似笑非笑的脸,还赞扬她孝顺。“还有几个人陪老人上庙的?传统文化就只要麻将了。过个年,应酬……应酬……应酬……”赵老师语气渐渐有些愤慨。胡小雁听出他的不满,心想他的两个儿子那么优秀,都在外面当领导,每次回来看他,镇上的领导都要作陪,风光得很,赵老师还有什么不满的?
“现在的人都这样嘛,人情世故……”她斟酌着说道。
“人情世故……哼,真是越活越世故。”赵老师怨气未消,“还是带女儿好。”
胡小雁就不好回话了,她就没觉得女孩有什么好,要真好,为啥家家都想生儿子?
胡小雁没回话,赵老师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笑道:“人老了,心眼小了。不过现在的人,还真是不重视传统文化了。像这个董仙庙,我跟两个儿子说,空了拜一拜,也是尊重传统。他们说,这是迷信。我说董仙庙供的董仲,是真有其人……他们说,嘿嘿嘿,老爸,我还有事,空了陪你聊……他都不听你说完。”赵老师有些怅然。“其实董仲的事,真有记载的,就在原先老庙大殿前的石碑上,拆老庙的时候那块碑抬到学校建厕所,我见过的。后来学校重建,我还拓过碑文。”
“碑文说的啥?”胡小雁有些好奇。
赵老师正要回话,电话忽然响了,他打开电话,嗯了几声,喜悦从脸上溢出,胡小雁都能感受到。
“小雁,我孙子回来了,在山脚下等我。我得走了,下次空了聊。”他不等胡小雁回应,跨出庙门,兴冲冲走了。
胡小雁看他走远了,扭身向神像揖了几揖,终究绷着膝盖,没让自己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下。
跨出门槛,胡小雁忽然想起,这神像是不是有点像那夜梦到的老头?细细想时,那记忆中的面孔就像飞机的尾迹,消散得既抓不住,还渐渐不成形。她哑然失笑——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是这神像塑了张大众化的脸而已。
三
一晃就是初八,父母要回厂了,走的时候反复叮嘱胡小雁,生活要给奶奶开好一点,不能让奶奶干重活,不能惹奶奶生气,不能让奶奶知道自己的病,地里的活不能干就不干,荒就荒吧。胡小雁说,嗯。
“要注意安全,骑车上街小心点,少跟陌生人打交道,晚上回家一定要把门窗关好,天黑了尽可能不要出门……”
胡小雁说:“妈,这些话你至少都说了十年了。”
父母一走,日子瞬间孤寂下来,奶奶习以为常,正月十五一过,还催胡小雁出门:“雁儿,还不出去上班,要你爸妈养你啊?”胡小雁回她,单位不景气,挣不到钱,辞工了,今年重新找,拜托了原来的同事和同学帮忙,有消息就通知她。
奶奶有些遗憾,也不再催她。其实有个人帮她切换电视机和机顶盒的信号,奶奶很高兴,在给鸡槽里添食时,还有心情哼几句“红岩上红梅开”之类。
惊蛰眨眼就到了,一些新鲜的、跳跃的、欢快的、羞涩的气息从大地与天空的隐秘处萌生,一夜之间充盈乡间。胡小雁坐不住了,手机、电视都失去了吸引力,她看奶奶忙着清理园子,砍掉老去的莲花白、棒菜、牛皮菜,准备玉米、南瓜、四季豆的育苗播种,又为院子里的果树松土、施肥、灌溉,她站在边上,总想搭把手,但终没出过手。
这天奶奶挑粪水育玉米,胡小雁看奶奶佝偻在粪池边的背影,终于没绷住,抢了粪勺,舀了两个半桶,试着挑起来,还学着颠了两下扁担,一副内行的模样。挑了两挑,就腰酸肩疼,下地坎的时候一步不稳,连人带桶摔下地,粪水泼了一身,手机也湿了。胡小雁气急败坏,顾自去洗了澡换了衣服,用湿纸巾沾了洗洁精擦了手机,用吹风机吹干,仍觉得手机散发着淡淡的粪水味。
奶奶收拾完回来,看她拉着脸望着手机,就说:“雁儿啊,干不了就算了,担粪水本来就是男人干的活。”
胡小雁不服气:“你都干得了,我凭啥干不了?”
奶奶说:“各是各的命。奶奶没念过书,跟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大学生,就该在大城市里去坐办公室,谁还在农村守着?你看看周围,只有没本事的年轻人才守在家里。”
奶奶最后这句话触痛了胡小雁。奶奶像是说她,又像是没说她。自上班以来,胡小雁就没法证明自己有本事,这样黯然神伤的结论,只能自己得出,别人口中说出来,都会被认为带着恶意。但奶奶这样的表达,胡小雁没法反击。前几天母亲打电话跟她强调,钱要省着用,多花在奶奶身上。“你没上班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包小包的快递,天天往家买。”母亲只是善意地提醒,但胡小雁挣不到钱的尴尬就上了头,原来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用的不是自己挣的钱,即便是面对父母,也有乞讨的味道了。胡小雁本就有点自怨自艾的情绪,现在觉出奶奶的暗示,就隐生了不值得回来的伤心。
“你知不知道为啥我回来守到?”胡小雁声音高了几度。
“为啥?”奶奶盯着她,胡小雁猛然清醒过来。
“因为我没本事呀!”胡小雁绷着的脸忽然化开。
奶奶摇摇头:“你不是没本事,你就是懒。小时候还帮大人干活,现在就晓得耍手机、睡懒觉,吃饭都要人请。”
“我明天就去上班,行不行嘛!”胡小雁半是赌气半是玩笑。
“行啊,反正农活你也干不了。”奶奶正色道,又帮她出主意,可以就近找个事先干着,一边等同学朋友的消息。“镇上的超市、幼儿园都在招人,你一个大学生,还怕干不了?”
“好好好,我去。你就是怕我天天在家耍,用你儿子的钱。”胡小雁有种被逼进墙角的感觉,但奶奶是病人,胡小雁只好顺着她。
胡小雁果真去了家超市。第三天轮到她上晚班,九点过关店回家。她家距场镇有五六公里,也不算远,但都是山道。她骑车出了场口,车灯破开一条通路,反而显得黑暗无边无际。飘浮在暗夜里的花草、树木的气息和潜藏其间莫名的声响,撕扯着胡小雁的思绪。藏在树丛中的夜鸟忽然一声厉叫,噗噗蹿动在枝叶间;蹲伏在路边草丛里的野猫,偶尔迎上暗淡的灯光,绿幽幽一闪,瞬间吓出她一身冷汗。这时候,只有微亮着灯光的院落里的狗吠声是坚定而温暖的,可惜,愈往山的深处走,狗的叫声愈加敷衍,甚至于仅仅打一个哈欠。逃也似的回了家,胡小雁后背的衣服全湿了。夜里断断续续尽是噩梦,第二天醒来,胡小雁浑身酸痛发热,奶奶用掌心摁着煮热的姜片给她擦背,等体温降下来,满背就像丝瓜筋擦过,火辣辣的疼,眼泪忍不住就出来了。
休息了几天,胡小雁辞了超市的工作,还是去镇上应聘了幼儿园生活老师的职位。坚持了三天,遇到跟班的唐老师耽搁,安排她带半天学生,偏偏遇到小孩子打架,一个小男孩把一个女孩推翻了,这原本也正常,可是女孩不示弱,还留了长指甲,起身就将男孩的脸抓了几道血痕。男孩的奶奶守在校门旁边的麻将馆里打牌,听见哭闹,凑在校门口看热闹,发现自家孙子受伤,勃然大怒,想打女孩却被胡小雁挡住了,就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在胡小雁身上。胡小雁年轻灵巧,又高出老太太一截,护着小女孩,只是背上挨了两巴掌,但老女人的污言秽语却骂得她泪流满面。园长出来善后,老太太威胁要拍视频发到网上去,要打电话到教体局举报。园长也主持不了公道。胡小雁本就为小孩子的任性和胡搅蛮缠伤透了脑筋,现在发现当生活老师居然还是个高危职业,比她当小职员的时候更受欺侮,当天就不干了。
四
折腾了这两回,奶奶再不催胡小雁找工作,但神情郁郁,不似先前精神。胡小雁担心奶奶的病将发作,心中有些紧张,也勤快了许多。过了几天,胡小雁见奶奶身体并无异样,方知自己不去工作,终究是奶奶心中的一道坎,心下反复思量,觉得小视频既流行,门槛又低,既算工作,又能在家陪着奶奶。终于拿定主意,要拍小视频。
奶奶说,只要能挣钱,就专心去干,你胆小,那些太偏僻的地方,就不要去。
她先去拍了会仙桥。正月初二在董仙庙,赵老师说的话启发了她,董永、董仲在胡家沟的故事环环相扣,会仙桥就是其中一环。会仙桥距她家只有一里多远,藏在卧龙山的腋窝里,不仅景美,而且有故事。传说七仙女飞升之后,董永与儿子董仲相依为命,后来,董仲为修仙带着父亲入蜀隐居胡家沟。董永临终前想见七仙女一面,董仲于是求隐藏在山涧里即将渡劫的老蛟相助,老蛟化身为桥,圆了董永再会七仙女的夙愿。不想七仙女私下凡间惊动天庭,天雷滚滚,逼迫老蛟提前渡劫,但最终尾部化成的桥被天雷击中,再变不回去,从此就留在了胡家沟,后人称为“会仙桥”。会仙桥横跨在山坡褶皱处的洪水沟上,七块黑色的巨石连在一起,像七块锁死的椎骨。四周高耸的松柏、青冈树,密密麻麻的马桑、黄荆封锁了整个山坡,浓淡有致的绿色丰盈了镜头。
胡小雁在录解说词之前,生怕有遗漏,又骑着电瓶车去了沟尾的赵老师家。她更想问赵老师,那块石碑上是怎样记董仲的。赵老师说,过去好多年了,拓文也不知放哪里了,一直在找,都没找到。但内容还有印象,碑文说董仲在卧龙山开辟石室修炼,最终得道成仙,乘青桩西去。
胡小雁有些疑惑,乘青桩西去?难道像她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怎么不可能?‘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青桩本名苍鹭,也算是仙鹤的远房亲戚。”
赵老师这么解读,胡小雁也觉得有道理,后来去卧龙山头拍董仲石室的时候,就用了董仲成仙之后驾青桩西去的内容。
上平台注册的时候,胡小雁用了“青桩”做网名,她记得小时候奶奶骂她呆,就说的是:“你是个青桩呀,不晓得动一下。”现在想来,蛮有个性。
视频发出之后,回应寥寥,过了两天,才有人在下边留言:“@青桩,四川还有董永和七仙女的传说啊?这么神奇吗?”
她有些兴奋:“我们当地是有这个传说……我奶奶小时候就有。除了会仙桥,还有董永坟、董仙庙、董仲修炼的石室、他们吃水的仙人井呢。”
她生怕网友不信,第二天又去拍了董仲石室,就在卧龙山头,正对着涪江。胡小雁说,董仲就是在这里修炼成“蜀中八仙”的,这是修炼打坐的石台,这里是休息的石室,这里是煮饭的石灶,这是刻在石壁上的图案……他修炼成仙之后,就是在这里,乘坐一只来自涪江河畔的青桩,西去仙界……胡小雁补上了董仲乘青桩西去的地点,又给青桩加上了出处,使故事的地域性更强。
视频区忽然间就热闹起来,有赞美的,有吐槽的,有质疑的,也有装深沉的,更有捣乱的……山东的网友还跟湖北的杠起来了——
宁静致远 北京 16分钟前:穿越两千年,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印迹!
悠悠 杭州 15分钟前:清幽宁静。
顶天立地 四川 13分钟前:啥子石室,分明就是个汉代的崖墓嘛!
叫声哥就让你过 广东 12分钟前:这是拿老年机拍的?
我家住在撒哈拉 北非 11分钟前:骑青桩西去?为啥不是鸵鸟?
哼哼哈哈 辽宁 10分钟前:@我家住在撒哈拉 鸵鸟不会飞!
闭嘴吧 甘肃 10分钟前:@我家住在撒哈拉 鸵鸟会将头埋进沙堆里,然后就迷路了……
我爱大湖北 湖北 9分钟前:@青桩 董永是我们湖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哦,你把他杜撰到四川去,坏了良心哈。
不服来战 山东 7分钟前:湖北的,要点脸不?“汉董永,千乘人。”《搜神记》知道不?董永铁定的山东人。
直接怼上脸 湖北 6分钟前:@不服来战 就算是山东人又咋的,你们搞得他流离失所,还是我湖北收留了他。《孝感县志》记载,他是在湖北孝感遇见七仙女的,黄梅戏《天仙配》听过没有?要不要去补下课?知道孝感这个地名从何而来?不知道的话可以私聊。
……
胡小雁喜悦之余有些头皮发麻,干脆选择沉默,决定抽空将其他几个地方也拍了,或许他们就不会这么吵吵了。
五
几场春雨之后,气温呼呼地升了起来,油菜勾了头,小麦灌满浆,空气中弥散着生命即将被催熟的香气。
早上起来的时候,阳光铺满水库对面的山顶,水面升腾起的烟雾附在山腰的林梢,山野里有个老人在耕地,吆喝牛的声音响亮而孤寂。窗下一树的樱桃,已由黄转红,老人走着走着,跟他的牛就走入了樱桃树,仿佛成了缀在樱桃树上的插图。胡小雁心情大好——正是出门拍仙人井的好时机。她正在下楼,忽然听到奶奶在楼下咳嗽,心就往下一沉。
“感冒了吗,奶奶?”胡小雁问,她希望奶奶真是因为气温忽降忽升而感冒了。
“没有。昨晚做个梦,梦见观音菩萨,怪我二月十九没去观音会。今早起来就有点胸闷咳嗽。我寻思这几天去香积寺烧个香。回来差不多就该收小春了。”
“应该是感冒哦,我送你去医院开点药。”胡小雁说。
“开啥子药!你要有心,送我去镇上,我自己搭车去香积寺,你搞你的正事。”奶奶说。
胡小雁犹豫了一下,还是骑车送奶奶去了镇上,看奶奶把着门上公交车的背影,有些莫名的伤感,心里忍不住长出一双手要去扶奶奶的后背。面前人来人往,尽是些骑着电动车送小孩上学的老人,他们在公交车头形成一股乱流,踟蹰前行,喇叭声此起彼伏伴着他们的一脸烦躁,奶奶那张兴高采烈的老脸,倒显得是生活在蜜罐里。
公交车远去,胡小雁骑车去了仙人井。仙人井在涪江边上的一个大院子边。井旁一棵老银杏树,枝叶繁茂但树干已枯出了树洞,灰绿相间,衰老与青春同在。老井也在,八角形的井栏只剩下了贴地的一圈条石,井台被人用混凝土加固了,井口盖着一个水泥的盖子,几根pvc水管从井里牵出来,蛇一样爬进了远处的人家。胡小雁拍得心神不宁,心里老想着前去香积寺的奶奶。直到回了胡家沟,暖阳照身,熏风拂面,眼前山明水净,胡小雁才渐渐忘了奶奶。
从主路拐进岔湾,堂伯胡春林的小店就横亘在湾口。“雁儿快来!有人找!”胡春林老婆在柜台里伸手招呼她,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有点诡异。胡小雁停住车,双腿垂地,见她对面一个背双肩牛仔大旅行包、戴棒球帽的男子扭过头来,二三十岁年纪,长得清瘦,脸长眼长,口鼻处线条挺拔。
“湖北版刘谦,本名桑榆,也会魔术。”胡春林老婆向她介绍。胡小雁细细一看,确实有点像。
“他刚刚表演了一个,把自己的身份证变没了。”胡春林老婆见胡小雁反应不强烈,继续补充。
“然后呢?”胡小雁问。江浙一带会变魔术的骗子她见多了。
“然后?什么然后……”胡春林老婆没反应过来。
“跟我有啥相干?”胡小雁说。
“他找青桩啊,小时候你奶奶不是叫你青桩吗?”胡春林老婆笑得有点促狭。
“找青桩要去涪江河边,胡家沟的青桩不是被养鱼的赶走了吗?”胡小雁回得也有些促狭。
“那就没办法咯,她不承认。反正你会魔术,要不自己变一只?”胡春林老婆回望桑榆。
“阿姨,我找的是网名叫‘青桩’的人,不是鸟。”桑榆讪讪的,果然是湖北口音。
“哎呀,我都说了,你找啥青桩嘛,你要想看董永坟、董仙庙、会仙桥,从这里进去,上山就是,为啥偏要找一个叫‘青桩’的姑娘,你是没安好心啊?况且我们这儿就我侄女儿小时候小名叫‘青桩’。”胡春林老婆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打听了这么久,又不买东西,她也会把这人当骗子看的。
桑榆眼里透着无奈,胡小雁怕自己心软,脚一收,骑着车走了。回到家,怕桑榆跟着撵过来,就将院门关了,自己上了二楼。
六
过了几天,桑榆忽然找上门来。胡小雁心正烦。奶奶从香积寺烧香回来,似乎好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又开始胸闷咳嗽。她知道奶奶的病终究还是发作了,当夜就给父母打了电话,看他们能不能回来,奶奶如果躺下,地里的粮食就收不回来了。父母迟迟疑疑的:“不好请假,等病情重了再回来吧。”“那粮食呢?”胡小雁问。“能收就收,不能收就算了。哪个想收就等他收,实在没人收就等它烂地里。”父亲很果断。“你是想把你妈气死。她能忍受粮食烂地里?”胡小雁忍不住怼了父亲一句。“那咋办呢?地里那点粮食还不够我们来回的路费。何况,请假还要扣钱,算下来亏多了。”母亲在旁边帮腔。胡小雁算是明白了,父母的假大概就是留着回来给奶奶送终的。
胡小雁也不能看着奶奶自生自灭,第二天,她给奶奶做工作,要带她去医院。奶奶说:“心火重,多喝点水就好了。”
胡小雁说:“小病不治,就会熬成大病,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作为佐证,她就给奶奶讲《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奶奶说:“该死就要死,蔡桓公那么显贵的人,还不是死了。”
胡小雁说:“你这不是扯弯筋吗?”
奶奶说:“我扯啥弯筋,你说你烦不烦,咳个嗽又死不了。况且死了就算了。你也懒得把我往医院弄,我自个儿去旁边猪圈房躺着,你看我断气了,就把那个土坯墙推倒一埋,万事大吉。还节省一副棺材。”
“奶奶,你扯远了哦!”
“远啥呢,隔壁茂树爷爷死的时候帮着挖坑的那帮人,最年轻的都有七十了,估计我死的时候都找不到人挖坑了。”
奶奶这一说,胡小雁听得心中凄然,拼命压制着眼泪。这时候院子里狗叫,胡小雁出门一看,桑榆依然是前几日的装束,只是手上提了一箱奶、两瓶酒。胡小雁有些诧异,原以为桑榆早已走了,都忘了他在找自己这事。
桑榆认定胡小雁就是“青桩”,“听声音,凭感觉。”他说。桑榆是看了胡小雁的视频寻来的,他说自己是传统文化爱好者,孝感人,跟董永文化有不解之缘。董仙庙、会仙桥、石室、仙人井都去看了,但董永坟没找到。感觉很震撼,也有很多疑问,想请教一下。
胡小雁把他拦在院子里,说:“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请回吧。”她正焦头烂额,可不想惹是生非。
奶奶出来阻止她:“来了的都是客,雁儿,你还不请人进屋坐。”胡小雁回头道:“奶奶,卖东西的。我们马上该下地干活了,哪有空呢!”一边推着桑榆出了院门。桑榆无奈,要将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在院门旁,胡小雁不许,只盯着要他离开。
桑榆仍然不死心:“我真的不是坏人。你可以到网上搜,有我研究传统文化的文章和视频,都是用的本名。”
胡小雁看他眼里的乞求,心肠终究一硬:“我们忙得很,没空。”
桑榆不走,他极力思索,似乎找到了打动她的理由,急不可耐地跟她商量:“你带我找到董永坟就行,你不白帮,我也可以帮你。”
胡小雁警惕起来,说:“我们不需要你帮忙,我也帮不了你。”
桑榆顿了顿,仍然开口道:“你奶奶咳得异常,应该是肺上有大毛病。我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他一语方落,胡小雁就笃定他是骗子。但终究没压制住好奇心,想看看他如何骗人,当即问道:“我奶奶会有什么大病?”
“我大妈以前也这样咳,后来去医院检查,是肺癌。不知你奶奶检查过没有?”桑榆轻声道。
“谁告诉你的?胡春林还是他老婆?”胡小雁很惊诧,她自然不会轻信“大妈”之类的故事,但她的惊诧也就变相承认了奶奶的病情。
“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就是看她症状跟我大妈差不多。后来我大妈的娘家人找了个偏方,把病治好了。”桑榆说。
“你知道这个偏方?”胡小雁还是心动了。她自然明白桑榆的“帮忙”,但又疑心这个偏方会古怪得像《药》中的人血馒头、网上传言的癞蛤蟆……或者需要用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蟋蟀之类的稀奇药引。她不相信桑榆来了,就成了奶奶的救星。
“就是几味中药,不难买,也不贵。这样嘛,我负责送药来,三天就应该见效,有效了你再带我去找董永坟,如果没效果,我自己滚蛋。”桑榆见胡小雁口气松动,急忙表态。
胡小雁盯了他一眼,虽见他一脸真诚,心底终究还有些犹豫。偏方能治病,但多少有些运气成分。她回屋跟奶奶商量,只说是桑榆手里有个治咳嗽的偏方,看奶奶要不要试一下。奶奶倒十分欣然,她说自己就知道好几个偏方,治冻疮的、治拉肚子……又简单又有效。
第二天早上,桑榆真带了两服中药上门。打开药包,奶奶也认识一些,不认识的,桑榆给她一一释明。胡小雁昨夜已在网上查过,果然有他的文章与视频,走过不少地方,看下面的评论,也有非议,多就文化真伪而言,倒没有人说他骗财骗色的。这时候她站在旁边,看他温言细语跟奶奶说话,言行举止,终不像奸诈之人。
两天一服。到第三天,奶奶果然不大咳嗽,胸也不闷了。
七
早上起来,胡小雁换了运动鞋,她要兑现诺言,带桑榆去找董永坟。传说垂暮的董永在会仙桥见七仙女时,受天雷惊吓,也因此去世,董仲就将他葬在了桥旁边的卧龙山顶。董永坟在一片马尾松林中,没有碑也没有坟头,就是一块隆起的土堆,但周围坟头遍布,草木葳蕤,如不是清明或者春节,几乎无人登临。
胡小雁在乱草丛中寻了路,将桑榆带到董永坟前。桑榆愣了一下,在土堆前闭目立了一阵,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胡小雁看他神态恭敬,不似一般看客,似乎真与董永文化有不解之缘。桑榆站起身,又默立了片刻,忽然抬起右手,嘴对着掌心吹一口气。胡小雁站在不远处,看见他掌心摊开,中间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纸人,是个穿戏服的女子。纸人伸一个懒腰,像刚睡醒的样子。少顷,纸人忽然垂下头,幽幽一声叹息,然后长袖一挥,开口唱道:
七女有心下凡去,
又怕父王戒律严,
我若不到凡间去,
孤孤单单到何年。
拜谢大姐好心肠,
助我下凡赠难香……
唱到此处,纸人将身一纵,从手掌上飘忽而下,御风飞行,落在路边一丛香堇的紫色花瓣上。
胡小雁忍不住“呀”的一声低叫,桑榆扭头看她,纸人就软软地垂在花瓣上了。
桑榆收了纸人。胡小雁说:“这个太吓人了,不像一般的魔术。”
桑榆说:“祖传的。”
胡小雁说:“你这么好的手艺,靠表演这个也能挣大钱吧?”
桑榆默然了一会,才说,他父母以前走江湖卖艺,有一次表演逃脱魔术失败了,母亲被淹死了,后来父亲就再不表演,也禁止他表演。自己一年四季在外面跑,靠的是从前在广告公司打工的一些积蓄,以及在网上发文章和视频的一点收入。
“况且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也不高。”桑榆解释道。
胡小雁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释疑,又见他说到父母时候的真伤感,心下对他就少了几分戒备。
下了山,未进院门,就见厨房顶上炊烟袅袅,腊肉香气满院飘。胡小雁明白,这是奶奶要待客了。
“没必要搞得这么隆重吧?”胡小雁质疑。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奶奶一边往灶膛里加柴,一边侧着脸回应她。
“要是你愿意进医院,也许药费还没有你这顿饭贵。”胡小雁打趣她,也算是顺便埋个伏笔。打心底里说,她对桑榆的偏方能完全治好奶奶还是不抱希望,毕竟现代医学已经如此先进,却仍然束手无策。偏方可能暂时舒缓了奶奶的病情,但终有发作的一天,那时候,还是需要靠医院的镇痛药度过最后的日子。
“人不能这样算账!”奶奶白她一眼。
桑榆看起来洒脱,坐到桌边还是显得拘谨,奶奶一面给他夹菜,一面谢他。
“奶奶,这也是凑巧。你这是寒气浸肺太久,得亏你身体素质好,要是旁人,早躺医院了。”桑榆说。
“农村人嘛,皮实,你看我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了。”奶奶挥挥胳臂。
“奶奶,你这个病要根除加调理的话,总要服药一个月才够,期间还不能干重活,还要保证营养。要是不根除的话,三五天之后,可能又会胸闷咳嗽,还影响你干活。”桑榆提醒她。
奶奶半信半疑。
“奶奶,要是你信得过我的话,就按我说的做。我还按时给你送药来,算是感谢你今天对我的款待。”
奶奶看他一眼,犹豫道:“你说三天见效就见效,我当然信你。不过,再过几天就该农忙了,等农忙过了,我再服你的药,如何?”
桑榆摇摇头:“这个药,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停一段时间,效果就难说了。”
“我这时候养病,地里的菜籽、小麦哪个帮忙收?机器去不了,人又请不到。”奶奶说。
胡小雁一直没插话,她生怕桑榆说漏嘴,听到后来,终于放心了,对桑榆也有几分感激,不管治不治得好,桑榆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这时看奶奶动心,胡小雁插话道:“奶奶,你放心治,有我在呢。”
奶奶瞥她一眼:“靠你?只有喝西北风。”胡小雁被噎,顾自埋头吃饭。她想的是能干多少干多少,毕竟父母都说,粮食烂地里也没关系,只要奶奶愿意治病,万一治好了呢?要值多少年的收成!
奶奶看桌上气氛有些沉闷,目光从胡小雁身上转到桑榆身上:“你要是能帮我收粮食呢,我就听你的,安心治病。不过看你们年轻人细皮嫩肉,估计也干不了。”奶奶开玩笑。
“奶奶,过分了哈!”胡小雁制止她。
“奶奶,你要是愿意安心养病,又不嫌弃我做得不好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的。我也是农村出身,这些年,走过不少偏远的地方,蹭过不少饭,也干过不少农活。不过你可得管吃管住哦。”桑榆笑道。胡小雁有些瞠目结舌,她看得出来,桑榆并不是在说假话。
“雁儿,吃过饭赶紧去把一楼那间客房收拾干净,被褥全换新的。”奶奶大喜过望,生怕桑榆反悔。
八
割菜籽的头天,桑榆才住过来,就背了一个大包。胡小雁先前还担忧奶奶会不会引狼入室,奶奶说,我活了七十多岁,连这点看人的眼力都没有?这孩子是个好人,就是不晓得家庭如何,要是合适的话,跟你倒是蛮般配的。胡小雁哭笑不得,原来奶奶心底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奶奶说,她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一颗红色的星星落在房背后,把旁边的山坡都照亮了。她问了菩萨,说是红鸾星动。结果,桑榆就来了,这就是缘分哪。
胡小雁极怀疑这是奶奶给自己唐突留下桑榆找的借口,但细细梳理,觉得桑榆干净清爽、和气细心,也难免奶奶对他产生好感。但桑榆的应承,胡小雁总觉得突兀。
第二天一早,奶奶要跟着胡小雁和桑榆下地,被胡小雁坚决拦住:“别去,旁边看都不行,你一去了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她其实有个私心,想单独打探一下桑榆。
桑榆不等她试探,跟她解释,像他这种要做文化内容的,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力行,这样感触才深,作品的感染力就深。况且白吃白住,还能省不少钱。
桑榆的理由似乎也成立。他后半段的玩笑话,胡小雁自然还是听得明白,知道他是要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免费劳力,这般用心,胡小雁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动开手来,桑榆果然没有吹嘘,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胡小雁跟得吃力,但不似跟奶奶割,好意思偷懒。两个人相互绷着,就比往年割得快,连奶奶都惊讶,胡说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打菜籽那天,奶奶想去翻秸秆,桑榆说,要么戴口罩,要么只能去地埂边坐着。打菜籽要太阳猛,戴着口罩一会儿就感觉出不了气,奶奶只有坐在田埂边,感叹道:“打从十几岁下地,我这是第一次农忙的时候坐在旁边看热闹。”胡小雁逗她:“你激动不?”奶奶摇头:“说不清心里啥味道。”
胡小雁跟桑榆成了搭档,话题渐渐敞开,几天干下来,相互间熟悉了不少。唯一尴尬的是胡小雁家只有一处洗澡间,每天干完活洗澡,难免在洗澡间门口碰面,胡小雁就有些脸红。
菜籽打完,离割小麦还有两天空闲,胡小雁决定带桑榆去找赵老师。两人干活的时候胡小雁将董永董仲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桑榆最感兴趣的是赵老师说的石碑。“看不到石碑能看到拓文也好。”桑榆说。
胡小雁骑电瓶车驮着桑榆去了赵老师家,赵老师多看了桑榆两眼。“你男朋友?”他问胡小雁。
“不是。”胡小雁脸有些红。
“耍朋友是好事,不用遮遮掩掩的。董仙庙很灵的,你那天上庙磕了头的啊。”赵老师笑道。他面容清瘦,笑起来有她爷爷的那种亲切,只是比她爷爷白,显年轻。
“清退民师搬一次东西,后来自家修新房又搬来搬去,就不记得拓文放哪里去了。想起来就找,折腾惨了。不过运气还好,找到两张,功夫没有全然白费。”赵老师说。“碑是肯定看不到。九二年学校改建,用挖机拆的厕所,我是在废土中看到碑,才拓了碑文。后来碑不见了,估计是被埋在地基里了。”赵老师说。他当时用了四张大白纸才覆盖全碑文,可惜不专业,临时用铅笔粉涂抹下的文字,时间久了,模糊得厉害。
桑榆脸上满是遗憾。胡小雁看铺在长条桌上的两张白纸,纸面泛黄,字迹有的倒还清晰,有的隐隐约约,有的就只剩一小团墨迹。赵老师指着字,一边辨认一边适时补充:“汉董永之子仲,母即七仙女。生而灵异,精符箓,驱邪怪,尝游京山之潼泉,以得山多虺毒,书二符镇之,其害遂绝。……丙辰秋入蜀修行,辟洞府于广汉郡郪县卧龙山麓,既成,白日飞升,驾苍鹭西去……”胡小雁看得稀里糊涂,但那最后“辟洞府于广汉郡郪县卧龙山麓,既成,白日飞升,驾苍鹭西去”,字迹还算清晰,她也勉强认得。
桑榆将拓文细细地拍了照。回去的路上,他主动要骑车,说,坐在后面惭愧,男同志当司机是天经地义的。
胡小雁心中受用,但嘴里嘀咕道:“来的时候咋没这个觉悟?”
桑榆辩解:“先前既找不到路,又怕自己技术太差。”
胡小雁说:“现在你发现是我技术差,所以你找到自信了?”
桑榆嘿嘿不语。
胡小雁坐在后排,不自禁地抓着桑榆的后衣摆,清爽的男子气息令她有些心旌飘摇。行至中途,胡小雁见路边有结荚的野苕子,让桑榆停了车,下去摘苕荚做了个哨子,一路伊哩乌噜吹回去。
这天晚饭,胡小雁心情大好,亲自去厨房跟奶奶炒了几个菜,又去胡春林店里搬了一箱啤酒,要感谢桑榆这几天的劳苦功高。
桑榆酒量极差,勉强干完一瓶啤酒,已是满脸通红。胡小雁收拾了碗筷,专门泡了杯浓茶,去看桑榆,怕他醉倒。桑榆正靠着床头打盹,听见门响,人一下子就醒了。胡小雁递茶给他,见他眼神还有些迷蒙,就坐下来陪他说话醒酒。两人聊着聊着,言语间就上了些温度,有种相谈甚欢的感觉。夜色渐深,氛围愈浓,胡小雁沉浸其中,渐渐有些不能自拔,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身边陪着个有好感的年轻男子的愉悦,却是内心里向往的生活。她觉得桑榆眼神也有些热烈,心里愈发有些慌张,但内心深处总有个壁垒,控制着她不至于失态。这样一来,那种水到渠成似的融洽中就生出一丝尴尬,屋外昆虫的嘶鸣、偶尔的犬吠拉回了乡间的寂寥,也为他们按下了暂停键。
回到楼上房间,胡小雁心里有点恨自己关键时候的怯懦。
九
小麦收完,桑榆黑了一圈,人倒更壮实些。
奶奶避开他跟胡小雁说:“雁儿呢,你要抓住机会哦,桑榆这孩子,还真是不多见,又勤快,又懂得尊敬人,又善良,还能干。”
胡小雁说:“你说的哈,奶奶!”心一横,就去将桑榆房里的被子、背包搬到了楼上。奶奶愣了半晌,骂道:“个死女子,老子还看走眼了!”
胡小雁觉得生活忽然就像开了挂,变得阳光灿烂,美好无比。
秧苗下田,玉米红薯栽下地,胡家沟又闲了下来。奶奶服药差不多一个月了,桑榆要胡小雁带奶奶去医院复查一次。胡小雁说:“算了,奶奶不愿去的,又不能跟她说真相。反正她也没发病,这样挺好的。”其实她心里害怕,毕竟不敢坚信偏方真能治好肺癌,桑榆这样自信满满,她怕奶奶要是肿瘤依旧,桑榆在她和奶奶的心目中会不会人设崩塌?
“那你就这样一直陪着她?”桑榆问。
“不是还有你吗?”胡小雁撒娇。桑榆笑笑不语。
胡小雁其实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朝夕相处,她已经认定桑榆了,但一说到未来,桑榆总会岔开话题,胡小雁也有些失落,总怕他没有牵绊,说走就走。其实她的期望值并不高,能跟桑榆有个家,能挣钱养家,开开心心就好。没带奶奶去检查,桑榆也没表达离去的意思,她隐隐约约觉得,奶奶的病,就是拴住桑榆的绳,但要拴得更稳更久,却要靠自己。苦想了两天,她跟桑榆商量:“要不,我们开个直播挣钱,你来表演魔术。奶奶的事情,再过一段时间,找个由头,骗她去医院检查。”
桑榆摇摇头:“我父亲告诫过我,不能表演魔术。”
“你不是表演过了吗?变身份证,让小纸人唱戏。”胡小雁说。
“那不一样。父亲的意思是不能拿这个挣钱吃饭,偶尔娱乐一下可以。”桑榆说。
胡小雁本以为自己想了个精妙的主意,不意被泼了冷水。她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桑榆逗她:“你小时候奶奶真的叫你青桩吗?”
“是啊。”
“因为你长得像青桩?”
“滚,人怎么可能长得像鸟?”
“要不,我给你变只青桩,让你们比较一下?”
“马上变,不变是乌龟王八蛋!”
桑榆的笑噎在脸上,胡小雁得意扬扬地怼他:“变嘛。道具都没有,我看你咋个变!”胡小雁打定主意要欺负一下桑榆,谁叫他不直播魔术呢。
桑榆无可奈何,背对着窗户,念念有词,然后一转身,冲窗户外招手:“来。”四周一片静寂,连楼下的黄狗也不叫一声。
“来个铲铲!”胡小雁大笑,房间里连蚊子都没有多一只。
“你过来。”桑榆冲她招手,她走到窗边,顺着桑榆的手指望出去,一轮半月照着庭院,一只大鸟缩着脖子立在柑橘树旁,月光落在它灰黑色的毛羽上,溅起点点清辉,果然是只青桩。胡小雁讶然,要下楼去看。桑榆说:“这会儿去会惊了它。不着急,它会留在这里陪你,你可以去跟它好好比一比,看你们长得像不像。”
这一夜,胡小雁梦见胡家沟水库里飞来飞去的青桩,就像滇池的红嘴鸥那样多。天亮的时候,她已经分不清昨晚桑榆变出青桩的事情,是梦还是真,迫不及待下了楼,看见奶奶站在柑橘树下,伸手抚摸面前的青桩。青桩缩着脖子,木桩似的纹丝不动,滚圆而清亮的小眼珠像一泓清泉,深不见底。
奶奶脸有忧色,跟胡小雁说:“好多熟人都在问,你们啥时候办酒。要不你跟桑榆商量一下,双方家长见个面?”胡小雁嘟囔道:“现在这个样子就开始谈婚论嫁,会不会太急了点?”奶奶说:“现在是啥样子?我总觉得桑榆不是一般的人,你们早点办事,我心里也踏实,免得夜长梦多。”胡小雁说:“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开口。谈婚论嫁都是男方主动。”奶奶说:“合适的时候我去敲敲边鼓。”
婚嫁的事,胡小雁自然憧憬过,毕竟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个年龄的农村女孩,基本上都结婚了。可她又不能放下自己的尊严,所以也很犹豫,有时候望着青桩,发现自己真跟它一样,都是呆鸟。
十
等了两天,奶奶还没跟胡小雁回话,也不知她的边鼓敲了没有。胡小雁看不出奶奶的脸色有啥变化,又不好打听,害怕奶奶以为自己是急着想嫁出去了。但桑榆的神色似乎有些变化,像怀着心事。胡小雁难免往坏处想,心底颇有些失落。
这日夜里,胡小雁在梦中感觉到有人推她,睁眼一看,桑榆俯身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说:“走,直播去,我们整个惊天动地的大魔术。”
胡小雁大喜,翻身起来,外面天光大亮。桑榆拉着她就去了会仙桥。胡小雁在桥下架好设备,桑榆进入镜头,穿一套月白色的汉服,戴着儒生帽,手里捏着一根黄荆条的短杖,神情庄重。阳光从对面山头反照过来,会仙桥的石头分外的黑,桑榆白色的衣服反射出点点光晕。胡小雁有些惊诧,也不知道他啥时换了这样的装扮。
桑榆举起短杖,对着空中喝了一声:“起!”胡小雁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感觉到山谷里起风了,就像无数凉爽的小手从她的头发上、脸上、后背抚摸过去。风拂过会仙桥,黑色的巨石就像水中的微波,轻轻漾动。胡小雁吓了一跳,揉揉眼,只见会仙桥安安静静地伏在洪水沟上,桑榆虚眯着眼,站在桥上纹丝不动,就像院子里那只青桩。
云从远方奔涌而来,还裹挟着隐隐的雷声。胡小雁心中忽然有些慌乱。
云层越压越低,慢慢地堆积在桑榆头顶,一只雪白的手忽然从云层中伸出来,轻轻握着桑榆手中的短杖,会仙桥忽然轻轻隆起,巨石扭动,宛如骨节收缩移动,一点点将桑榆送入云层,先是举着的手,然后是额头。桑榆忽然睁开眼,目光轻轻扫过胡小雁,满是悲悯。胡小雁心中泛起一丝恐惧,她丢开手机,奔向桥头,想将桑榆拉下桥来。
云层一旋,将桑榆完全卷住,忽然间轰隆隆一声霹雳,流云变幻,就像一只巨大的青桩漫舒双翼,缓缓西去。眨眼间云消雾散,只留会仙桥安静矗立,仿佛千百年从来如此。阳光不知从何而来,照得山谷一片金黄。
“桑榆!”胡小雁大叫一声,只觉悲从中来,一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忽然一声鸟鸣,声贯云霄。胡小雁猛然惊醒,鸟鸣声真真切切,犹在耳边。
窗外晨光初现,胡小雁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只见院子边的青桩已经飞到水库上方,渐渐越过水库对面的山,向着涪江西边飞去,越飞越远,渐至了无影踪。留在山谷间的鸣声,在辗转回荡中渐次变弱,那些高亢嘹亮散去之后,剩下的仿佛就是些低泣与呜咽了。
胡小雁待了片刻,心中越来越不踏实,开门去了对面桑榆的房间。推开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桑榆跟他的背包了无踪迹。胡小雁冲下楼,一直跑到胡春林店门口。公路上空空荡荡,偶尔骑过一个送孙儿上学的电瓶车。她站在公路边上,一遍一遍拨打着桑榆的电话,手机里不断回复着:“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天色大亮,胡春林开店拉卷帘门的声音惊醒了失魂落魄的胡小雁,她强打起精神走回家,刚走到院门口,看见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满眼悲悯地望着她。
“你知道他要走?”她盯着奶奶。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奶奶说。
十一
胡小雁在床上睡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天刚亮,“咚咚咚”的声音将她惊醒,声音沉闷,不是敲门。她眼睛都不想睁,但敲击声不停,每一声都像撞在她心脏上,令她气血翻涌。她循声望去,透过半掩的窗帘,两只黑鸟正轮番往窗户玻璃上撞。她无奈,只好下床,一推玻璃,两只鸟呼啦啦就飞走了。朝阳正斜照在库区的水面上,正是半湖瑟瑟半湖红,那两只鸟顶着阳光,渐渐飞入暗处,倏忽不见。
胡小雁呆愣愣出了会神,耳畔就传来压抑而沉闷的咳嗽声,一声追赶着一声,它们穿出一楼的窗户,在水面上滚滚向前,又被对面的山逼回来,一声不落地撞上她的耳膜。
胡小雁清醒过来,赶忙下楼。奶奶正蹲在垃圾篓前咳嗽,垃圾篓里丢着几团纸,血色殷红。
该来的还是来了。胡小雁心下有些凄惶。
她赶紧给胡春林打电话,请他帮忙租车,自己又急急上楼换衣服。进了医院,挂上液体,奶奶沉沉睡去。胡小雁赶紧给父母打电话,电话那头有些迟疑,胡小雁说:“医生说了,最多七天!”她的语气有些冲。
奶奶只熬到第五天上。
她半睡半醒哼哼了两天之后,就几乎没有清醒过,第五天,她忽然眼神清澈,拉着胡小雁的手柔声道:“雁儿辛苦了……桑榆的事,都是命,你也莫难过,要好好的呀……”一边说,眼角竟滚下两颗泪来。
“我很好……”胡小雁有些哽咽。
“我本来想敲边鼓的,但桑榆很聪明,先跟我开门见山。他说,你们俩清清白白的,啥事也没有。我说,怎么能说没有呢,你伤了她的心。他说,他给不了你要的生活,怕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别说了,奶奶,都过去了,你多休息会儿。”她其实很想听桑榆说了些什么,但又不想让奶奶劳心费力。伤心的事,留到明天再说。
奶奶精神有些亢奋,她并没在意胡小雁说些什么,几乎是自顾自说下去:“他说你善良、单纯,需要找一个勤恳踏实的人过日子。他说你就想要简单的生活,但他想探究的东西太多,很难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对他来说,简单的生活就意味着乏味和厌倦。他说,不合拍的生活,对双方都是伤害。他都这样说了,我也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你伤心,那就让他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吧。”奶奶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一副重担,浑身松弛下来,眼神又黯然了。
胡小雁知道他们都没有说谎,但奶奶的话还是搅起了她内心的不甘。她觉得自己是能够随遇而安的,愿意跟自己喜欢的人去过夫唱妇随的生活。可是桑榆为什么不能哪怕试探一下她,就武断地决定了两人的未来?是真的为她好,还是心里没有她?如果没有她,为啥要像家人一样忙里忙外,是因为同情,还是上天派来陪她和奶奶度过人生一段煎熬的?胡小雁心里五味杂陈,都没注意到奶奶的手在她的手掌中愈来愈凉……
奶奶去了。办完丧事,清理掉奶奶的遗物,胡小雁觉得世界完全被抽空了。她浑浑噩噩的,就像父母手中的提线木偶。
过了头七,父母要赶着回去上班,询问胡小雁的打算,胡小雁哪儿也不想去。
“就你一个人在家,吃饭都成问题!”母亲说,“要不跟我们一起去,找个厂上班?”
胡小雁摇摇头。
“你这样子……谁放心?暂时不想上班也行,我们在外面租个房子。好多年了,我们都没跟你在一起好好过一段日子了。”父亲说,语气里满是愧疚。胡小雁心里有些感动。她哪里也不想去,但去哪里其实也无所谓。
回东莞的时候他们乘的飞机。这是胡小雁第一次坐飞机,虽然精神不济,但毕竟年轻,多少有些好奇心。她靠着舷窗,一直打量窗外,看房屋越来越小,山丘变成馒头,河流变成带子,然后是云海,就像冬天的雾,但又明亮光洁,没有那种晦暗而湿漉漉的感觉。等飞到云层之上,天空豁然开朗,太阳孤独高悬,飞机悬浮在虚空之中。浑然一体的云层在脚下构成了另一个世界,有大地,有山峦,有匍匐的羊群……还有翱翔的巨鸟,它们自由而闲适,胡小雁心情渐渐开朗,恍惚觉得进了神仙的地界。
他们一家三口选的同一排位置,母亲坐中间。母亲比胡小雁还紧张,飞机开始滑行,她就攥紧了胡小雁的左手,等到完全开始平飞,她的手上才松了劲。胡小雁已经多年没跟母亲靠这么近,也没被她这么长时间地攥着,身体有些僵硬。手上的松动,让她本能地想抽手回去,但母亲的手马上就紧了紧,胡小雁没抽出来。她扭头看母亲一眼,母亲疲惫而略显苍老的脸正对着她,近在咫尺,无法回避。母亲偷窥被人发现,尴尬一笑,似宽慰,又分明藏着辛酸与无奈。
胡小雁心中抖了一下,回她一个微笑,想说什么,终究开不了口。她又将脸扭向窗外,隔了一会儿,觉得左手上母亲的手指渐渐摊开,她轻轻将手抽出来,这回母亲的手并无反应。她又扭过头,发现母亲头靠在父亲的肩头睡着了,满脸疲倦在睡梦中渐次舒展开来。父亲眯着眼,抄着手,像钉在座椅上。
胡小雁心中有些暖意,也有些歉然。她的目光不忍逗留。这时候,飞机下一朵云忽然飘离了它们的队伍,慢慢升腾起来,渐渐变幻成一只巨大的鸟,就像胡小雁梦到的青桩。阳光照在鸟背上,云卷云舒,两个金色的人影立起来,渐渐有了人的脸庞,带着褶皱,带着慈祥,带着盈盈笑意,甚至开始眼波流转,那不是奶奶跟爷爷吗?
胡小雁将额头抵在舷窗上,眼泪忍不住就出来了。“奶奶,我会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呀……”她在心里默念道。
飞机渐行渐远,那云朵渐飘渐高,慢慢掩在太阳之后,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