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后,妻父有了新的别称:泰山。丞相、封禅使张说,借唐明皇封禅泰山,将其女婿的官品由九品直升五品,此举被称之“泰山之力”。从此,泰山与妻父挂勾了。又因泰山乃五岳之首,“岳父岳丈岳母”也随之诞生了。我的妻父无此猛力,他不是丞相,也不在大唐,但他在我的心中,始终是一座泰山。
他从涡河之畔走出。千里大平原给了他的坦荡,困苦动荡铸就了他的刚烈。淮海战役的滚滚车轮中有他,渡江战役的枪林弹雨中有他。硝烟散去,他成为江城鸠兹的水上公安,并在那里有了妻儿。调转铜都后,在公安检察、粮食金融、基层镇社、县委组织等多岗流转,退休前最后一站是政协。
出殡那天,沿途鞭炮声声,县城的百姓送他最后一程,他们一直在念着他的好。县城濒临长江,汛期常水漫金山,那条长长的石板老街,泡在齐膝的水中长达半月。七十年代,泰山主政城关,申请县委,动员百姓,举全城之力奋战三年,终使县城一劳永逸地杜绝了千年水患。那三年,他连吃喝都在堤上。如今,笠帽山下的那条江防大堤,经后人加固美化,已开辟为滨江公园。遗憾的是:先人当年的汗水泪水血水,在那里找不到只字片影,我们给历史以太多的留白了。
59年,他被划入右倾之列,贬至生产大队任书记。面对饥饿死亡,他下令杀牛救人。此举虽遭上级责难,但当地群众至今念念不忘。百姓不忘的还有:复职后他在另一公社任社长,饥民常有人到他家喝一碗救命的稀粥,吃几个免死的红薯。文革中,当有人要揪斗他时,那些曾喝粥吃薯的农民挺身阻挡,说:社长是好人!是救命的恩人!平反冤假错案时,他任县委组织部长,良善的本性,清醒的认知,精心的部署,使全县平反工作在他的“从宽从快”的推动下,始终走在全省的前列。
他在全县政坛独树一帜。不懂世故,全无城府,不结关系,不建人脉,不掩不饰,直来直去,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他敢怒敢言,敢作敢当,刚正不阿,痴恶如仇。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偷奸耍滑,欺民害人。他一生堂堂正正,不走偏门。儿子中学毕业分配,原本是电信局,但被人调包到农药厂,他认了。女儿顶职可以到机关,但被人换到企业,他也认了。他对那些投机专营,始终嗤之以鼻。
他没进过学堂,但脑子灵悟性好,多年多岗的历练,造就了他说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看问题,一分为二一针见血,处理难题,胆大心细明快果断。他常与我讨论问题:为何马克思讲,雇工八个以上是剥削,八个以下不算剥削?为何现在钱多了人坏了?为何官当大了人就腐了?我常常无言以对,其实,他的心里有自己的答案。
家乡的涡河给了他好水性。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十周年,县里组织了几百人的游泳比赛,我与他在长江中流同时下水,结果,青年组的我只坚持了半程,老年组的他,不仅游完十公里的全程,还获得老年组冠军。
他在家是绝对的大丈夫,退休前,家务与他无关。鸠兹的大家闺秀,土改队出身的岳母,曾任实验小学教师,硬是被他断了皇粮,回家拉扯五个儿女,承担全部家务。当然,他也有此门绝活,那就是包饺子和油炸鱼。虽说味道鲜美,但看相实不敢恭维,那些饺子和鱼的块头,大到常规一倍以上。退休后,他养猪种菜,猪长得特快,菜长得特丰,密决四个字:不计成本。猪吃稀饭,菜吃油饼。他没有钱的慨念,常常身无分文,偶尔买菜购物,从不还价,他在菜场倒是很受菜贩欢迎。
那年,我、妻、妻弟一行三人来到泰山的生长地。车行在皖北大平原逼仄的林道,两边浓绿欲滴的一望无际的麦浪令人心潮翻涌。我是第一次脚踏这片千里大平原,尽管我曾乘火车在她的怀抱中穿行过无数次。老泰山的亲弟,九十高龄的小叔,与其兄的貌相性格惊人的相似,这也是我们此行的动因之一:我们要看看活着的老父。小叔纪明选,矮矮胖胖,滿面红光,快人快语。他是淮北名人,五十年代的全国劳模,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在京受过毛泽东的接见和家宴招待。他当合作社长带领群众战天斗地的事迹,曾被人民日报专题报道,报上誉之为“淮北一枝花”。
小叔告诉一个令我们惊叹的秘密:老父是睁眼瞎!他的左眼,有眼无光。全拜淮海战役所赐:三天三夜的冰天雪地,饥寒交加从未合眼。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夺走半个世界光明的生理大事,人前人后乃至至亲,竟从未提及。我百思不解,这可是在烈士陵园给红领巾们讲述的好故事啊。答案没人给我,我只好用“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作解,因为他的一生,既轰轰烈烈,又风轻云淡。
老妻说,一生没见过父亲的一滴泪。是的,这位铁骨硬汉,从不言难,从不哀叹。但铁骨亦有柔肠时。妻弟告诉我:远行西北上大学,車站告别时,他看到了老父苍桑的脸上挂出了晶莹的泪花,那一刻,他第一次领略了父亲的柔情。
泰山过逝,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那几个当年喝粥吃薯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居然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在老父遗像前三鞠躬,那情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吊唁大厅高悬着我撰写的挽联:血战淮海飞夺大江为革命屡立奇功仰泰山巍巍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诲子女坦荡磊落留铁骨铮铮。
如今,老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在那片静静的高岗,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这个他为之奋斗终生的国家。老父,您的子孙不会使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