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村民胡大爷一起走在秋意浓烈的秋山里,我们要寻找京兆王墓。在嵩山上跋涉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拨开莽莽苍苍的杂木丛,来到了墓前。一个小小的土包,没有墓碑,长不过丈余,宽不过九尺,一大片白花花的芦花覆满其上,迎风挥舞,艾草密匝匝地绕着,一蓬蓬野菊开得热烈而凄艳。
这片苍凉的墓地让我想起了另一位京兆王的旧事,他是北魏的元愉。这位元愉是个痴情种,这特质实在是王中希缺,因此成就了王者荣耀。自古情事难了,总想写写元愉的爱情。寄存在他身上的那段旷世 “姐弟恋”,其药量足以治愈现代人对爱情的绝望。
元愉的人生一开始就是“天花板”,九岁被父亲孝文帝元宏封为京兆王,并赐徐州刺史。封王也就罢了,还能有实职,更是难得。十一岁那年,元愉到徐州象征性地“履职”。少年多情,难免流连花丛。一次夜宴上忽闻一曲,歌者窈窕,青春美丽,元愉遇上了他生命里的白月光。唱曲的女子名叫杨奥妃,又名婉瀴,十七岁。关于这段千年绝恋,《魏书》这样记载:“愉在徐州,纳妾李氏,本姓杨,东郡人,夜闻其歌,悦之,遂被宠嬖。”
我比较喜欢婉瀴这个名字,充满了女子的柔婉与纯洁的情意,很符合二人纯真的剧情。婉瀴“少而机悟,长而温敏”,也的确是一位诚挚而长情的女子。元愉为其沉陷不能自拔,婉瀴也为元愉的真情所动,二人开始了爱的双向奔赴。期间,婉瀴有着宫斗剧中滥熟的剧情:被逼出家、削位、宅居冷宫等等,但元愉始终不渝。
可惜天妒良缘,少年深情终是不抵命运的捉弄。元愉这位皇家贵胄一不高兴就造反,被抓了。一家人从翼州被押赴京师问罪。一路坎坷凄惨,但每到宿亭歇息时,元愉必会与身怀有孕的婉瀴手拉着手“尽其私情”,情话绵绵。途经野王(今河南沁阳)时,元愉突然暴亡,死因未明,当天被就地草草埋葬,时年廿一岁。
从此,婉瀴的天空是永远的黑了,但是爱情并未死亡。一年后,婉瀴也被处死。一对深情的人结束了他们的人间故事,只留下了爱情的传说。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绝望拯救后人的希望吗?
虽入黄泉,但两人却无法相见,元愉长眠在沁阳,婉瀴沉睡在洛阳,两两相望泪眼,漫漫云海相隔,冬月的飞雪淹没了他们深沉的悲伤。
也许真爱真的能感动天地。大统元年,元愉的第三子元宝炬被政权一番神操作之后,竟然当了皇帝,虽然只是傀儡,但是帝王的面子还是要有的。元宝炬将父母合葬于洛阳的邙山,从此根枝相连,再续“手拉手”的前缘。也有说葬于山西,因元宝炬任的是西魏的皇帝,国都在山西。其墓志铭今收藏于山西大同西京文化博物馆。
木心曾说“现代人引不起他半点悲伤”,可能是因为现代人活得庞杂潦草,定不住一颗飘忽的心,连悲伤都来得迟钝混浊,不能悲得澄澈、伤得淋漓,更别说爱情了。能否从元愉的爱情里获救,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但我们所寻找的京兆王墓里沉睡的却不是元愉,而是他的同宗爷爷。正是元太兴出家后的第二年,空缺的京兆王封号被封给了元愉。
元太兴自小佛根深种,因此,他因“黩货”而被削职时,有了出家修行的想法。关于元太兴的贪污事件,其实如果了解了北魏的历史,可能就理解了这在当时还真不算大事。要知道,北魏前期虽然完成了北方的统一,但它是靠承认虏掠为合法形式的班赐制度,激励将士去进行战争的,班赐物中包括大量奴隶、财物等,因此“爵而无䘵,故吏多贪墨,刑法峻急,故人相残贼”。冯太后执政后,否定了“合法贪污,变班赐为班䘵。”由此可以看出来,太兴时代有很宽松的合法的“敛财”环境且在贵族圈里司空见惯。孝文帝执政后,从家族基业考虑,为吏治清明,就拿王族施威,自然就廉政之剑就挥到了族叔太兴的头上。也许是感念叔叔性情淳厚,削职没多久,孝文帝就给他“复前爵”。
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太兴也就看淡了一些人间秋风,最终选择了出家为僧。
自己的夫君要出家为僧,京兆王妃的落寞可想而知。但她还是亲自送王上了嵩山。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山路难行,娘娘最终也没抵达嵩山中顶寺,她站在迎风招展的凤旗下,久久地望着看不见的远方,丛林莽莽,阻隔良人,从前的种种恩爱烟消云散,只留无尽的寡淡岁月,默默独尝。脚下明明有路,却是前行不得,只能在原地踟蹰徘徊中,无数次的顿足悲泣,以致在青石上印下了深深的脚印。嵩北的墓坡村里至今仍留有娘娘脚儿、旗杆窝儿的遗迹。
一千多年后,帝王将相均归于尘土。我们宽容地理解了他,昔时昔地,一个游猎家族刚刚入主中原,语言、服饰、婚姻、习俗等等亟待融合,社会、经济、文化也正是欣欣向荣之时。而一个王,抛弃了皇家贵族的身份和一切功名利䘵,选择了慈悲而孤寂的修行。
两位京兆王血脉相连,情史却迥异。元太兴舍身沙门,断了世间情缘,而元愉的爱情,却穿越岁月的烟尘,拯救着人间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