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之后,一切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改观。万木葱茂,诸峰染碧,我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而已。“在纯粹光明中就像在纯粹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当时的黑格尔在质疑何物呢?唯有真正安心地仰俯天地,在某一瞬间,无尽的混沌中,才仿佛有斧光一闪,终于有了些觉悟的养成。我从不趋避黑夜的降临,便如从不庆幸黎明的放绽,因为悲欢爱恨,到底是一个人的事情。直到一日前走在当街,忽有落叶拂过肩头,再横穿仄巷,山柿由青转黄,分明都是暗示,“火”是包不住的,“冰”也一样。说要肃杀萧瑟,早在冥冥中注定。
最近的读书很杂,一方面是黑洞,暗物质,UFO,白矮星,一方面又是炼丹,修仙,木牛流马,葭萌关。纷纷芸芸,绵绵不绝。而运煤小火车照例在不远处的铁轨上慢吞吞地朝朝暮暮,小教堂的钟声每每湮灭于后继乏力的蝉噪里。在电影《黑客帝国》中,墨菲斯曾侃侃而谈,“你是否曾做过这样的梦,尼奥,梦中的一切真切得如同真的一样?要是你无法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会怎么样?你怎么确定自己能分清梦幻世界与真实世界?”这段话若是放在目下的俗世里,谁会在意你的哲思如泉,庄子怎么形容来着,“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当躺平摆烂成为一种时尚,任你天大的圣贤诫训,吾自优哉优哉。
在庄子汗牛充栋的惊艳之语中,“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语出 《庄子·外篇·胠箧第十》)绝对称得上震碎人的三观。表面上看庄老先生颇有些愤青的底色,愤世嫉俗,目空一切,然而,读懂《齐物论》的没有哪个不晓得,他从未脱离老庄学说的思想核心。弗洛伊德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庄子认为以孔圣人为代表的儒家追求的是自我与超我,而快意恩仇的盗跖们更遵从本我。庄子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喻意何在呢,主要是三层意思:不要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胁迫别人,这种胁迫制造不和谐;不要只注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要多从人类的基本欲求出发理解他人,人都不是圣人也都不是恶人;没有绝对的圣人与恶人,不抢占道德制高点,也就没有邪恶轴心。不过,所处时代与所处环境的迥异,制约了庄老先生的思虑发展,当然,他也没想过可以遗惠到千秋万世。一个国家,一个地域,历史传统以及人文背景可能截然不同,外部产生的认知,统统要归纳为三个字,“你以为”。《三体》系列丛书中有着一个更贴切的理论,“黑森林法则”,黑暗的森林中两个猎人邂逅了,不会跑上去相拥而泣,极大概率是拔枪相向,扣动扳机,管你啥子圣人,又或盗跖。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无非是阶层与圈子。“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国际政治的基准概念,放之四海而曰可。墨菲斯一定是庄子的拥趸,他关于梦幻现实的见解,不就是“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的另一个翻版么,按照现代知识产权的指向,《黑客帝国》导演沃卓斯基兄弟要向庄子后人交点版税了(调侃一句)。但你怎么分辨朋友及豺狼?又不能真的像黑森林法则那样动辄开火,这种智慧,适者自适。幸好昨夜我的梦里,既没有超人,也没有蝴蝶,只是上不了楼,归不了家,楼梯竟被邻居们凭空“掐”掉了,急得肝火甚旺,偏偏还知道是梦里,醒来心有余悸。
醒来七点多钟,外边天色阴沉,细雨还在断断续续,新愁又已崭露头角。(无它耳,惯列的羁怀罢了。)享受着难得的清凉,我甚至想到了雪,想到了站在纳木错湖边远眺雪峰时的晕眩(不存在神话,只是可能的轻微的缺氧反应)。看看身前身后的桌子上,一筪木串,半筐(朋友赠之小物件)葫芦,零零乱乱的一堆旧书,不免心有戚戚。《世说新语·德行》中记载了一则成语小故事,东晋世族子弟王恭节操为谢安看重,生活也很简朴,因此谢安认为他必有出息。王恭与同族王忱交好,一次交谈,王忱看上了王恭膝下的竹席,王恭欣然相赠,自以草垫代之。王忱讶异,说,以为你竹席多多呢。王恭答之,“丈人不悉恭 ,恭作人无长物。”
不错,这就是身无长物一词的由来。王恭简朴归简朴,可人家到底是士族,又是外戚,堪称名门之后,不仅官做到刺史,死后尚追赠侍中、太保,谥号忠简。因此上说“贵”人之简,身无长物就是美谈,普通人嘛,身无长物,没别的深意,就是“穷”。木串葫芦之列,价不过数百,反倒是那些薄书厚书,似乎较之更显“身价”。公寓与铁路毗邻,刚渡淮时的那些年,犹能时常听到火车鸣笛,不知为何,往后的岁月里,听一声车笛,竟成奢侈。
纯粹的光明就如纯粹黑暗。这已经是在科学上证明的哲学课题。小时候去捕知了猴(蝉的幼虫在当地的俗称),被人用新换了电池的大手电晃一下,眼睛马上一片黢黑,好半天才能缓过来。至于此结论被人无脑延伸,世界之大,满满笑话,没人在乎再多上一个半个。不过,秋天来了就是来了,即便“秋老虎”还要肆虐上一阵子,早晚已多舒爽。
尤其是夜里,便是做做梦,也没有之前那种焦灼的汗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