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比我资格老。
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酒壶扁方形，七八寸高，四五寸宽，一两寸厚。壶身是盘腿而坐的老猴子，像一尊弥勒佛笑视前方，憨态可掬;左手抱着小猴子，右手弓成壶把。小猴子蹲在父亲的盘腿上，靠在父亲鼓鼓的肚皮上，两只小毛手在父亲的肚皮上挠着痒痒，透着忍俊不禁的天真可爱。釉面光滑，黄里泛红，密布着毛茸茸的细纹，触摸起来有温润的毛刺感。父子嬉戏妙趣横生，表现出率真的灵气和调皮，再戴着橘红色的大檐帽，颇有沐猴而冠的味道，既幽默滑稽，又贻笑大方。
猴子盘坐在条台上，光亮照人，满室生辉。我小时候就翘着食指说，这是花果山上请来的孙悟空和小猴子，惹得小伙伴扑闪着眼睛，啧啧称赞。有个小家伙上去要摸，我奔过去一把拉下。
“不准摸!宝物，神得很，是你这样的脏手能摸的吗?”
猴子为我家带来了欢乐。最精神的时候，还是每年正月春饮。母亲精心烹制的六盘大菜，喜盈盈地登上餐桌，筷子酒盅齐整整地站好队伍，眼巴巴地等着主角——猴子出场。我和弟弟欢蹦乱跳，一步不离地尾随着父亲，从条台上慢慢请下早已净身的猴子，把从供销社打来的八角二分钱一斤的散酒，小心翼翼地往壶里倒。酒壶里立刻唱着呵呵的音乐，散着浓浓的酒气，屋里充满着轻松快活的空气。倒满酒，父亲还把酒壶请进瓷缸里泡澡。
猴子终于上台表演了!
哇塞，酒桌上欢声一片，笑语连篇，一个个睁大了滚圆的眼珠，盯着活灵活现的老猴子小猴子。老猴子精神抖擞，抓耳挠腮，嘻嘻地笑视着母舅姨父;小猴子也激动万分，歪头斜肩，一边眨眼瞟着大家，一边挠着父亲的肚皮。猴子父子的表情，挑动了贵客的味蕾和酒兴，焕发了酒客的豪情和斗志。好，好，边喝边赞，边赞边喝。不知是说酒好，还是说猴子好，喝了一壶又一壶，直到喝完五斤散酒，还在一个劲地说着好好好。每到此时，父亲总是搓着手，显得很不好意思，批评我打酒也不多打些。大母舅脸上飘着红霞，呵呵地笑。喝好了哦，只是这把酒壶还没看好。二姑父谋来的这个宝物，真可爱真有趣。
这句话勾起了父亲的回忆。父亲先咳一声，笑一笑，往事又浮在眼前。
“两岁时，我伯我妈，就先后走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外闯荡。听说挑瓷器赚钱，就奔到景德镇。一担竹篮，装着满满的瓷货，从景德镇往回挑，边挑边卖。渴了，用手捧起塘里的水;饿了，就从包里掏出烧饼;累了，就靠着大树吸几口黄烟。最怕的是风雨天，道路滑得很，找口破窑，或者破庙，躲雨，睡觉。”
听到这里，大母舅吸了几口凉气，喟然长叹：“嗯，二姑父真受罪啊!”
“这罪算个什么?最受罪的，是遇到流氓土匪。我学过打，也只能把扁担舞一舞，舞得呼呼叫。有时倒能吓跑几个毛贼。总有不要命的。不能伤人;伤了人，就收不了场。只能苦求，只能护卫。瓷货是易碎品，不经碰。有一回一篮子的瓷货，碰得一下子碎了一地，稀里哗啦。我急了，扁担往下一戳，戳进了一尺深，双手按在扁担头上，双脚离地，在扁担上慢慢平展，昂着头，瞪着眼。歹徒一见吓得一哄而散，逃得比兔子还快。人是吓跑了，可一地的碎片，还是让我泪水直流。含着泪蹲下来，用小棍子划拉着碎片。咦!有件好的!双手捧起，用抹布擦掉泥土碎片，用稻草裹着放进包里，带回了洪镇吴花屋。”
猴子酒壶，就这样进了我家。
猴子见证了父亲的磨难。1943年娶了马氏，不到两年病逝了。1946年再娶冯氏，不到两年又病逝了。1949年发大水，用两担米娶了小金洲漂落至马蹄冲的一家童养媳——我的母亲。1951年母亲生下我大哥，分得了土地。1958年我家闹饥荒，迁到了小金洲。
痛苦时，父亲看看猴子，摸摸猴子，心里就有一丝慰藉，一种寄托。有时还打躬作揖，有时还促膝谈心。久而久之，猴子就成为父亲的朋友，知己，吉祥物，护身符。小病小灾，父亲对猴子焚香祈祷，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七十年代我家极度困难，收文物金银的几次上门，母亲卖掉父亲送的银耳环，又打起猴子的注意。
“干脆把我卖了!你可晓得，猴子比你还早来我家呢!”
猴子是父亲的命。每天清晨，亲自用干手巾擦，全身擦到，擦得光光溜溜，再请到条台上，默默祈祷。
父亲临危时，还是念念不忘猴子。把我们召集床头，留下了遗嘱：猴子酒壶，是我一生心血的代表。是传家宝，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弟兄分家，传家宝传给了我。
像父亲一样，每天抹得光亮，供在三角架上，打躬作揖，阿弥陀佛。家有贵客，就演讲猴子的光荣历史，宣传父亲艰苦奋斗的精神。
忘了“家宝不可示人”。
又忘了人心不古。
猴子失踪了!
家里失踪的，寻物启事显然没用。寻了千百遍，连阳台上的杂物堆，都翻了一遍又一遍。明知找不到，还是一遍遍地找。父亲精神的化身，就这样消失了。
猴子宝座一直空着，等着他就位。等了十几年，还在等。永远等。有时瞅着瞅着，顿觉失魂落魄，揪心撕肺。我怎么，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呢?
我问妻子，妻子说父亲原谅了我;我问朋友，朋友说只怪人见财起意;我问佛，佛曰“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
佛家禅语，我也用之劝人，这一回却劝不了自己。酒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流于心间的血液，叫我怎能放下呢?
也许有的，就不该放下。凡夫俗子，修不到佛的境界。
恍惚间，猴子酒壶飘然而至。定睛细看，老猴子长得像父亲，小猴子长得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