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每家附近一二百米内大多有间豆腐坊,即便没有,也有小推车走街串巷或定点售卖。
买豆腐是我儿时家庭劳动的主要任务。每日午饭前,母亲都差我去买豆腐。我习惯去我家往北方向的那间豆腐坊,它坐落大路边,对面有一棵上百年的柳树,旁边还有一家小卖部,都是我喜欢的。有时正巧遇上第一锅豆腐卖完,我就拿着小盆站在黢黑的豆腐坊里等豆腐出锅。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每间豆腐坊都那么黑呢?现在想来,或许是主人家实在是没有时间收拾吧。日复一日,做豆腐的机器和人几乎不得闲。
天不亮时,豆腐坊主人就要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前天晚上泡好的大豆,慢慢地被倒入机器磨里,电源打开,隆隆隆的声音响起,豆子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转化。乳白色的豆浆缓缓流入出口下方的桶里。这时,大土灶的火也生起来了,豆浆被倒入大铁锅中,文火下豆子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转化。随着时间的流逝,豆浆在大锅里也沸腾了。主人拿着大铁勺上下挥动,豆浆被顺着一个方向搅动,豆乳的香气四散开来,钻入你每个嗅觉的通道,进入到身体的各个细胞,勾起食欲。紧挨着的另一口大锅的上方,吊着一个十字木架,大纱布的四角固定在木架上,向下形成一个大布兜。煮熟的豆浆通过这个大布兜被倒入另一口大锅里,其中的豆渣剩在纱布里,我们称其为豆腐渣。豆腐坊主人来回晃动着木架,纱布里的豆腐渣越滚越多、越滚越大。与此同时,下方锅中的豆浆更细腻了,而且上层逐渐凝固成一层金黄的油皮。主人用一支长竹筷,轻轻伸到油皮下面,只迅速一挑,一张油皮就被晾在头顶的绳子上。一张豆腐皮出锅了。随着揭取的层数的增加,大豆油脂的含量越来越少,当油皮不再发黄,这一锅的豆腐皮就不再出了。所以一张薄薄的豆腐皮顶得上半个(蔚县人以一个、半个、一零为家常买豆腐的计量单位)豆腐的价钱。
接着纱布里的豆腐渣被倒入提前铺好纱布的大搪瓷盆里,包好、压出多余豆浆,留下做懒豆腐,或直接喂猪。此时,锅中的豆浆继续在升温,在等待。主人不急不缓,用大铝瓢一瓢又一瓢地把灶台上的酸浆舀入一大锅滚烫的豆浆中。酸浆与豆浆比例多少,点几次,火候如何,那是外行人所不解的,全凭豆腐坊主人的手艺和经验。在等待豆子的第三次转化中,主人家在木制模匣中铺好纱布。当豆浆在酸浆的作用下凝固成豆花时,主人用大铝瓢舀去锅中已发清的浆水倒入酸浆盆中,这可能要留作下次点豆腐用。豆花被悉数倒进木匣,盖好纱布、压上木盖,多余的浆水从缝隙流出,第四次转化在悄然进行。几十分钟后,主人熟练地掀起木盖,揭开纱布,白中带豆黄的新鲜豆腐就算是出锅了。又一块木板直接放到豆腐上,主人上下翻转,拿走从下置上的木板,豆腐静静地等待售卖。木尺上压,刀子在豆腐上轻轻划过,半个豆腐就放进了我的小盆中。主人转身又开始第二锅豆腐的制作了。
豆腐坊外的露台上,木架上晾晒着切成条的豆腐干、豆腐筋,有一部分是棕黄色,那是烟熏过的,叫熏豆腐干。五香豆腐干是蔚县有名的小吃。晾晒好的豆腐干、豆腐筋洗净下锅,加适量盐,放入花椒、大料、茴香、桂皮等调料,小火煨煮。几小时后,豆腐干和豆腐筋在调味料的作用下,散发出豆香和酸浆香混合着香料的香气,直接从大铁锅中捞起一块,咬一口,豆腐干软烂不失劲道,豆腐筋弹牙有嚼劲,正宗的蔚县味在舌尖味蕾上跳跃,心里全是满足。有人喜欢蘸一点韭菜花或辣椒油,站在小推车边大快朵颐。每家豆腐坊傍晚的一大锅豆腐干无一例外售罄。
每次端着豆腐走回家,有时半路上闻着酸浆四溢,会忍不住吃一口,绵软中带着嚼劲,大豆的清香和酸浆的甘甜在舌尖上蔓延。回家后,母亲不仅不会责备我,还会再给我切上一块,让我吃个够。这是我最喜欢的豆腐的吃法,不加任何佐料,不用任何烹饪方法,吃最朴素的蔚县豆腐。父亲每日中午的泡糕菜是一定要加豆腐的。这不仅是我家的习惯,蔚县每家每户中午基本都离不了豆腐。泡糕菜也简单,白菜粉条烩豆腐肉、韭菜粉条烩豆腐肉,要不直接黄瓜丝拌豆腐、韭菜拌豆腐。豆腐切丁或不切,配菜切丁或寸段,熟油、盐,少许酱油、调味料,拌一拌,简单的泡糕菜就有了。母亲的炒豆腐是家中的保留菜目,豆腐切块,配西红柿,热油,葱姜末下锅,爆出香味,加蒜末,下西红柿炒出汤汁,豆腐下锅翻炒几下,加少量酱油、佐料,加少量清水,转中火,五分钟后转小火,放适量盐,醋汁勾芡,翻炒均匀,出锅。
离乡后,每每中午吃豆腐总忍不住吐槽一番。母亲也很少炒豆腐,因为这里的豆腐下锅就烂,没有韧性,石膏点的味道也不好。壶流河水泡豆发酵的酸浆,酸浆点出的豆腐,滋养了我的脾胃。酸中带甘,甘里回甜的豆腐滋味就像是家乡人辛勤劳作创造出的美好生活,即使在一间小小的豆腐坊里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豆腐的前世今生,也换回了自己的幸福。清清白白做事,端端正正做人,就像做豆腐,没有任何杂质。神奇的蔚萝大地在一代代蔚州人手中越发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