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跨过村口的那座乱石堆砌的小桥,沿着村里人以及他们饲养的牛羊和猪狗走得板结而发灰的小路出了村口。我一转身,村子便消失在夕阳下的橘树林里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少年。那时候我仔细地算过,也许是十多年,或者是二十年,也许更久。一个人与故乡脱离得越久,就会把记忆擦拭得越清晰,把留在故乡的时间计算得越长久。
我能记住风岭村里的一棵树、一株青草、一丛芦苇、一片落叶……然而风岭村却会轻易地忘记我这样的一个人。
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生活在风岭村里,把童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以及老年的梦都填满那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条小路,每一畦菜园;融进一声狗叫里,一阵鸟鸣中,或者是秋天里一片树叶飘落的声响中去……
那时候,故乡的山坡上种满了各种树:清明前后开花的桐子;笔直而光滑的苦楝;杂乱的青杠;一年四季青绿的柏树……我认识那里的每一棵树,以及陪伴我一起成长的那些枝枝丫丫,它们拔高一截,我似乎就长大一点,后来我发现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而人呢,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在生活中迷失掉自己。
风岭村的山坡,长得最多的是橘子树。秋天来临的时候 ,红黄的颜色点缀在每一棵树上,远远望去,像火红的彩霞。父亲在橘子快要成熟的时候,交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那片橘子树,需要一个男人去看守。
我不知道那时候所谓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算不算男人?我对独自守夜感到既害怕,又兴奋。
当一抹彩霞留在天边的时候,我就会独自坐在橘子树林外的窝棚边,看夕阳西下的余辉里,那些成群的鸟儿,一队队地飞回树林,隐进竹丛。我已经看习惯了披着彩霞回归的农民,他们的身影,以及肩上的锄头,身后的牛,都被夕阳拉得又长又瘦,最后消失在村外的小路上。那些飘荡的炊烟,时常停留在山弯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有时候我就会在那一阵炊烟里写下自己的梦想。夕阳的消失,把山村的一切都放进了它们应该回归的位置上——包括山坡上一个孤独的守夜人,还有窝棚下那只默不作声的老狗。
秋夜的风岭村,除了月明星稀,还有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月亮即使朗照着大地,山坡依然一片朦胧。那些白天看着苍翠的山梁子,以及梁子下面的村庄,在月光下,都显现出一片苍白来——无论用什么颜色去形容,那都是多余的。它们苍白地停留在那里,在黑夜的长河里,它们几十年来就是如此,甚至几百年来也都是如此。若干年后我才发现,越是苍白的东西,越久远,越神秘,也越让人无法舍去。
风只是轻轻地吹。诗人笔下的“轻风”或者是“清风”,在这里都用不上了。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诗,也不知道诗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境界?我睡在窝棚里,只听见风在撩拨窝棚上面的塑料布,“嚓嚓”的声响像母亲在河边上搓洗着厚厚的衣服,又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
夜,黑了,实实在在地黑下了。月亮隐藏在一片厚实的云层中,远空中有几颗微明的星星,它们孤独地各自守在一处,像我一样,比我寂寞,比我更感到寒凉。
我至少能听见风的声音。但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风让我有一种太不踏实的感觉。黑夜里,当一个人感到孤独和寂寞的时候,可以与山坡窃窃私语,也可与树木倾诉衷情,可以把自己的梦想告诉月亮和星辰,或者告诉给窝棚下面的那条老狗。千万别告诉风,风会出卖你的所有想法,待到天明时,村里人会笑话你的梦想多么幼稚和不切实际,甚至会因此把你看低。
——当我站在山坡上独自地仰望星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与田野里劳作的人叙谈自己的理想。
所以,我静静地躺在窝棚里,只听风的声音。它们吹过山坡,从窝棚顶上掠过去了,像小河边一群洗衣的村妇,絮絮叨叨地传递着一切的风言风语。
窝棚边是一片柏树与青杠混合的树林,风似乎受到了柏树的阻挡,又得变温柔和低沉了许多。有一两片青杠树叶,经不住风言风语的诱骗,跟随着它们跑了,它们跑向田野,跑到山坡下面的村子里,或者在鸡窝边倾听一次公鸡的鸣叫。
更多的树叶,没有跑出那片树林,被树枝挽留了下来,轻轻地坠落在地上,轻轻的声音里,仿佛听见酒杯相互触碰的叮当声;又似乎是一曲弦音终结的最后一个音符;更像生命的最后一声叹息!
有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好像从窝棚的一侧传来,像一条蛇,或者一群老鼠被它追逐着没命地疯跑。那声音一阵紧跟着一阵,由小渐大,似乎又有一两只掉队的小老鼠,被蛇用身子死死地缠住,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叫,紧接着便听见骨头被扭断的声音,又像一排整齐的牙,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它一阵高过一阵地紧逼着我的窝棚。
它让我心里发悚,我的背部感到一阵潮湿。我蒙着头,尽量蜷缩着身子,全身抖动着,我不知道我在惧怕什么?在白日里,那一条蛇,或者那几个小老鼠算得了什么!——很多东西在白日里变得和蔼可亲,一旦到了夜晚,就变得面目可憎,令人毛骨悚然。
我怕风把我的窝棚顶吹开,然后我的渺小、我的梦想,还有那卷缩的身体就全然无物地暴露在黑夜下,那样多么地令风耻笑。
我不敢探出头去,风带着一切声响,在我四周盘旋。我和我的窝棚,还有那只默不作声的老狗,都在风里。我想,风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去哪里罢,人在风里,还能顾得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
我从窝棚里探出头来,东边的山凹里一抹光辉,天地微明。
2022年2月3日于风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