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瘦西湖显得格外的“瘦”。
1971年,父亲带我去扬州,那是一座典雅精致的城市。父亲老友施学勤先生陪同我们游览著名景点瘦西湖,幼年的我异常兴奋,桥上的嬉闹,亭里的闲逸,感觉爽极了。我们上了一艘木船,那船跟常见的江上小渔船是一样的。木桨轻轻拍水,小船晃晃悠悠的,像在寻找昔日的过往。父亲说:“我教你背两首诗,加深对扬州的印象。”我连忙答:“好啊。”一遍又一遍的读背,连父亲的解读我都懒得听了,船还没有划完,我便能脱口而出。只是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些诗上的字该怎么写,出自何人之手。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熟记于心。“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每每诵读,旧影浮现。
当时的瘦西湖还没成规模,旁边正在开发,沉睡的泥土也被翻了个身。父亲扫了一眼,对我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父亲牵着我的手步入湖边的废墟上,这是要干什么呢?正在我纳闷之际,父亲说,你帮我拾瓷片。行,这活儿简单,瓷片我在家里经常见到的。这里的残片大小不一,色彩各异,更有不同的时代印记。我和父亲各居一方,弯着腰仔细搜寻,捡起一块块瓷片,也捡起了被人遗忘的故事。就在那时,从父亲口中我知道了唐宋元明清,知道了官窑和民窑,也知道了纹饰、款识等专业名词。古陶瓷研究是门学问,我哪里懂的,连崇祯、康熙究竟是什么都不晓得。我拾一片,问一次,慢慢地也能从色彩上大致区分出明清两大类,再细分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清代的吗?”我举着一大块碗底问,父亲说:“是民国的。”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继续翻找,又发现一片,我大胆地讲,明代的,父亲笑着点点头。后来我们一路走一路拾,不断开辟新战场。突然有个鲜亮的蓝色图案映在眼前,我扒拾起来,觉得太小了,我给父亲看了一下后,抬手抛去,“别扔!”父亲的话刚说出口,那枚瓷片已钻向湖中,画出一个圆圈,渐渐扩大。“那是元青花。”父亲遗憾地说,只差没有跺脚了。
我们提了满满一袋子战利品,这些瓷片在别人看来似乎就是垃圾,但在父亲眼里却是宝贝。父亲早年在南京就读时曾受陈万里《瓷器与浙江》一书的影响,对古陶瓷蒙生兴趣,并一发不可收,哪里有工地,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一块块残瓷碎片,携着一段段历史印迹,重见天日。有幸的是,1960年代父亲拜南京博物院王志敏先生为师,王老是中国青花瓷研究泰斗,有着一双火眼金睛,父亲的远距离鉴定则学取于他,当然了,这必须是在火候成熟的情况之下。
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带我拾瓷片,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时常领我去,直到我上了高中为止,他怕影响我的学习。
江边的自来水厂正在挖掘施工,父亲得知消息,立马喊我一道过去。好大一块地,工人们有的挖土,有的抬土,干得正欢,全然不顾我们的到来。一场大雨刚刚消停,地面泥泞,父亲和我穿着胶靴,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走进历史的隧道,走进陶瓷的世界。这儿的瓷片真多,可以很好地挑选。一块瓷片,一个缩影,不说话,却闪着光,它也在期待一个能沟通的人。
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忙碌,那些工人投来疑惑的眼光,更有好奇者还跑来询问,听了父亲一番解释,他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离开了。之后去的次数多了,那些人也都认识了父亲,不过总觉得是一个怪怪的人。
陶瓷是个统称,先有陶,又有瓷,其残片系瓶、罐、碗等器皿破碎所致,丢弃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埋入地下,越陷越深,几百年乃至几千年。除特殊地域外,几乎没有完整器物,且大多是民窑产品,有白瓷、彩瓷、青花瓷、釉里红瓷等等,有时还会见到年代更为久远的残陶片。
父亲的陶瓷研究大体分为三个阶段,由最先的娱乐发展成副业,再后来衍变为专业。父亲是一名文博工作者,平时较忙,于是发动家人、学生到处捡拾,甚至连工地上的农民工也会按照父亲给的地址找上门,送来一包又一包的瓷片,父亲感激之余以零钱或香烟相赠。就这样,他收集的瓷片越来越多。记得有一次,我当场砸碎一只饭碗,把地上的残片捧起来递给父亲,“这个给你研究。”父亲哭笑不得,“傻儿子,我要的是古代瓷片。”
瓷片拾回来以后,还要进行清洗,家里的大盆、小盆和刷子全都派上了用场,这个过程是个筛选的过程,也是大家了解瓷器知识的过程,难怪他的书法门生也会懂得其中一二。父亲将一些没用的瓷片扔掉,留下来的又按朝代予以分类,最后再将罕见的佳品挑选出来,单独摆放,有的用盒子装好,有的用宣纸包好。有一位瓷器研究者经他人引荐,特地从合肥赶来,就是想目睹一下这些残瓷片的风采。那年代,相机并不多见,或许他早已用自己的眼睛摄下了许多照片,权当弥补遗憾吧。
残缺的碎瓷不能还原成完整器皿,无妨,以小窥大,研究价值永远不会泯灭。父亲拾瓷片几十年,连他自己当初都不会想到,这一拾,居然把非科班出身的他推到了国家文物局扬州培训中心的讲台上,推到了安徽大学的讲台上。尤其是连续五年的扬州讲学,面对全国老中青文物专家和考古工作者,他讲授的《中国青花瓷概论》《明代“空白点”瓷辨识》,大受褒奖。那时,他才四十多岁,授课时还随身携带了好几箱沉甸甸的瓷片。父亲对瓷器的精研重在青花,更对“空白点”瓷有所造诣。所谓“空白点”,是指明代正统、景泰、天顺三个时期的器物不记年款,特征模糊,常常不被人们所识,遂有此称。
鉴别真伪和准确断代,是个绝活,这里就不说瓷器鉴定的细节了,也不是我这个门外汉所能清楚表达的,总之与造型、质地、花纹、釉色、胎底、款识等有关。存世文物毕竟有限,对瓷片的研究便是一个极好的途经,只是当时很多人不屑于此而已。当然了,任何一个研究者还得再走出去,鉴赏更多更好的器物。眼力,是在广袤之下形成的。1990年代初,安徽成立省文物考古鉴定专家组,父亲是七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省会之外的唯一地方人选。父亲涉猎较广,瓷器鉴定自是重要的一方面,更与多年的捡拾瓷片有着密切关系。
无论是以前的小房子,还是后来的大房子,父亲总是腾出地来,一箱箱瓷片摆放有序。他常说:“我没有万元存款,但拥有万枚瓷片,我照样是个富人。”这也算富人?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富”的真正含义。父亲将自己书房斋号取名“玉瓷斋”,盖因于此。
之后,古城安庆的不少角落,又多出了一个拾瓷片的身影。姐姐受家庭熏陶,玩起了考古,且主攻的就是古陶瓷,看见他俩在一起探讨,尤其是存在意见分歧时的较真样子,煞是有趣。我想,这便是其魅力所在吧。
时光流逝。如今残瓷片已非常难寻,也很少有人再费心去干这事。更没想到的是,瓷片居然也会成为收藏品种中的一员。
父亲走了,他捡拾的瓷片依然存放在那,静静地,没有声音。
(本期组稿编辑:戴旭东。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