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大年初一早上六点四十三分去世的，我看了一眼窗外，那时天还未亮。父亲属牛，是1937年生人，按照民间的说法，牛去虎来，他是随着岁月的更替，在新一年的一轮旭日即将升起的时候，乘着一缕略带寒意的春风离去的。
几天前，父亲去上厕所，跌了一跤，便躺在炕上一只胳膊一条腿动不了了。弟弟打来电话，还没说话便哇地一声哭了。他停顿了一下，哽咽道：“我叫大夫来看了，爸怕是熬不过春节了!”我听了鼻子一酸，责怪道：“胡说，十一我回去时不还好好的嘛，能吃能喝的!”这时，父亲接过电话说：“我想你，你个没良心的，把我忘了……”“我……”我张了张嘴，眼泪刷地下来了：“我，我明天就回去看您!”
我回到家是腊月二十九。这天，迷迷糊糊在炕上躺了两天的父亲突然清醒过来，他坐起来说饿了，想吃。我就把桌上喝剩的半盒牛奶喂给他喝，他喝得有点急，呛了一下，从我手里抢过去要自己喝，喝完了还将盒子凑在嘴边吸着，边吸边说：“我就爱喝这个牛奶，你下次回来什么也别买，就给我买一箱牛奶。”
喝完牛奶，父亲还要吃，我就拿起桌上的鸡蛋粥喂给他喝，他说：“你们呀，不会伺候人，连肚子不让我吃饱!”又说：“你瞧你，笨手笨脚的!还是叫你妹妹来给我喂吧!”
父亲把一大碗鸡蛋粥都喝光了，又吃了半块馒头。正吃着，他用手指着鬓角说：“疼，这儿疼，疼得受不了!”又说：“你还是叫医生来给我打一针吧，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疼了，吃药不管用的。”
吃完了，他突然眨着眼说：“天怎么这么黑呀，快把灯打开!”说完就躺下，打起了呼噜。
我跟弟弟妹妹说：“看来爸今天情况还不错，吃得也不少，应该不会有事的。等明天醒来，咱就别让他在炕上躺着啦，扶他起来坐坐，得当心压烂了身子。”
我没有料到，父亲这一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八九点钟的时候，父亲还躺在炕上打着呼噜。我问弟弟：“爸平时几点起来?”他说：“六点多就起来了，这个时候已吃过早饭，坐到门口去晒太阳了!”
父亲一直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打着呼噜。我又问弟弟，爸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叮嘱过什么没有?弟弟想了想说：“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在念叨过去在邮电所送信送报纸的那些事。对了，这些天他老是让把建党一百周年组织上给他颁发的“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拿给他看，一遍遍地抚摸着，说这是党对他的信任。说他现在老了，干不动了，我们得好好工作，不能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
弟弟还告诉我，父亲跟他讲了是怎样和母亲认识的，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母亲，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早地就走了。听得我眼圈都红了，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希望父亲能扛过去，能醒过来，我们还要一起陪他过年呢!父亲老是抱怨我们回家少，他说：“我知道你们忙，要上班，还要抚养孩子。可过年总该回来看看吧，这都多少年没在一起过年了!”
今年一家人总算是凑齐了，可父亲却一直这么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不肯醒来。三十晚，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炕头上，陪父亲说着话儿。妹妹说：“父亲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跨年的时候，父亲还在昏睡着，迷迷糊糊中，他嘴里轻声地呼唤着：“妈，妈妈……”他的眼睛已经沉得睁不开了，我用手指轻轻地分开父亲的眼皮，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我知道，父亲的心里还清醒着，他是爱着我们，爱着这个家的，他深深地眷恋着这个家，眷恋着这里的一切。
六点多的时候，父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拉风箱一样，胸口一起一伏的。后来就慢慢地变得弱了下去。我感觉心中有些不祥，忙和守在屋里的婶子、弟弟、妹妹、妹夫给父亲擦洗身子、换衣服。衣服换好，我特意将父亲一直珍藏着的党徽给他别在胸前，将他抱起来，扯平他压在身下的上衣。
屋子里静得出奇。忽然，妹妹哇地一声哭了，我低头看时，父亲已在我的怀里咽了气。新年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来，落在父亲的身上，他的脸上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