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里,二点多钟醒来,再也睡不着。在医院做陪护两个多月以来,远离文学,手边无书,心里也无文字。今夜,一点东西忽上心头,也许是白天看了一篇《乡村童年》的缘故,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眼前飘过些旧时光。那些生活的印迹蝌蚪一样聚拢,久违的写作心姗姗而来。
我不敢在病房开灯,因为打扰了病人休息等于犯罪;我又不敢无视灵感的存在,因为我知道,灵感一旦逝去,就再也找不回来,就像无数飞逝在暗夜的萤火虫,你很难跟其中的任何一只再在某个夏夜里重逢。于是起身到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把内心的针头线脑一行行摆放,没有纸,就地取材,挂号条、向导条、药物包装盒都派上用场。
记得已经很久的那一年,我母亲花了四毛钱,在市场上买了一个大约10×15厘米大小的笆斗筐,手工编织的,涂过一层红漆。母亲站在街道边,把小筐递给我。可能当时我在那玩,我家门前就是街道,旧房屋的背景和母亲的身影像一部老电影。看我脏兮兮的小手接过笆斗筐,脸上露出了笑容,母亲说了句:“我的乖,”母亲最疼爱孩子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乖”,接着说,“从小到大没买过啥玩具。”
那年月,我们街道上,寻常百姓人家又有几个孩子有过玩具呢?但我妈还是从极其艰难的生活费中,花了巨额的四毛钱,给我买一款红漆迷你的笆斗筐,要知道,当年鸡蛋才二分钱一个,我们家生活费从来都是一分钱掰成八半花。
不久我们搬家了,因为我家住的那个位置要变成大型货站,在街道的安排下,南街的几户一起向北搬迁了几百米。
那是一个雨天,骤雨初停的间隙,母亲拉着我在街道上走,我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已经记不清要到哪里,去干什么,但我记得母亲心疼地说了句:“我的乖,这路不好走!”家搬到一个新地儿,路是陌生的,还没有跟我零零碎碎的步伐建立情感,走起来磕磕绊绊。
又过了许多年,我已经高二了。那一年夏天,我嫂子生小孩。夜里,母亲带我一起去请接生婆。
那是个夏夜,大约两三点钟,明月当空,街道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我和我的母亲走在寂静的大街上,那时候叫大街,就是现在很窄很窄的老街。
没有一户窗子有灯光,整个叶集沉入一家一户的梦乡里。
路灯,霓虹灯,在那个岁月里还没有出生。对偏僻小镇上的人来说,八十年代的夜是漫长的,是黑甜的。沉沉无底,万籁俱寂。
我母亲她其实有点怕,身边17岁的女儿既是她的依靠,可以给她壮胆,但又不可能依靠,女儿柔弱,她还要护着她。每一次莫名其妙的声响,每一声突如其来的狗叫,都叫她一阵惊悸一阵心跳。她捏紧女儿的手,或搂住女儿的肩,母女俩在夜的静谧中,布鞋底摩擦着鹅卵石,脚步声呼应着月色。
大约是接生婆不愿意夜里出来,我们娘俩从南头到北头,敲了好几家的门,最后走在路上的还只是我们娘俩。其中有一个接生婆家住后街,有一个大院子,敲她家的院门,让后屋里面的人听到不容易。而那家的狗,又叫得特别凶。或许狗叫声已经叫醒了她的主人,但她家安静如一块铁板,除了狗叫。
我的母亲在那扇大门外,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很轻,没有脚步声,但狗很灵敏,嗅得到风吹草动,依然叫,还发出“呜呜”的喉音。母亲内心的胆怯透出树影,斑驳交错,在地下投出一片阴森,我能够感觉到。但那时我的情商还不足以说些什么话去安慰母亲,或者抱抱她,攥攥她的手,给她力量。
在后来的回忆中,我总能清晰地体会到母亲内心的虚弱和胆怯。但是她的儿媳妇要生孩子,这是天大的事情,不请到接生婆,她不会回家的。
就这样,我们娘俩在街道的前前后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请到一个接生婆,同我们一起回家。
那一夜的街道,那一夜的月光,那一夜的狗吠,那一夜的母亲,永恒地静止在我的心房里。
第二年,我的母亲就去世了。后来我把这一夜说给我姐姐听,大我十二岁的姐姐比我懂的多得多。她说,母亲身体虚弱,深夜在外边,那夜有可能就被什么偷走了魂,怎么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了呢?
其实,母亲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病是长久地积劳成疾。苦难掠夺了她的健康!
她的病查出来就是晚期。医生劝回家,说吃点喝点,别惹她生气。基本上没有过多的治疗。
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条件也差,医疗条件也差,医疗技术也差,那么毒的病,的确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没有在家照顾过她,她病危的时候,我还在远方的学校里上学,是母亲阻止了家人给我拍电报,她一刻不肯耽误她心爱的女儿学习。
我没有在医院陪护过她。那时候似乎没心没肺,根本就意识不到母亲会离开,傻傻地以为母亲是永恒的,所以到她临落气的那一刻,我还坐在她的竹床上玩。
母亲喊我的名字,叫我“别坐这”,我以为是我挤了她,就起身离开,到十字街去买东西去了。
就在我离开的那个钟点,她老人家撒手远行去了。
也许她知道她行将启程,害怕女儿在身边受到惊吓,才赶我走。母亲一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别坐这了!”
而今,我长时间住在北京的医院里,我想她了。一个人在内心脆弱的时候,最想念的,一定是最爱她的人。
我坐在马桶盖上,想我的母亲,写我的母亲。那笔尖唰唰的声音,在夜半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有阵势,像千军万马的整齐步伐,迈步而过。
可我的文字有这步伐的分量吗?点点滴滴的笔墨,比心灵的深切,还差着遥远的距离。
如果母亲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医疗条件今非昔比,她的病说不定就治好了,不能好也能大幅延缓进程。她住院,我坐在她的床边陪护,朝朝夕夕相伴。
能相伴在病榻间,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之后,我梦里出现最多的人就是母亲。母亲去世已经快四十年了,她没有看到我参加工作,没有看到我结婚成家,没有看过他的女婿和外孙子,也没有读过我写的任何一篇文章。她不知道我的文字里多少追思多少忆念,但我知道,母亲她经常来我梦里。
来到梦里的母亲大多年轻。母亲走的时候才55岁,但是母亲在我眼睛里是个老太太。那时候人老得快,可能和营养服装心态有关。母亲说,她30多岁的时候,就有人喊她老奶奶,她说的时候是笑谈,但我印象中的她一直是老年的。
不过梦里的母亲不老,甚至有一次还特别年轻。母亲蹬着三轮车,后面斗子里载着我。她有生之年是没有蹬过三轮车的,梦里的母亲与时俱进了。我看到她的背影年轻得如同电影《金光大道》里王馥荔饰演的吕瑞芬,脊背笔挺,爽利干练,穿着蓝色士林布上衣,剪着齐耳短发,长胳膊长腿,每蹬一下身体都随着节奏律动,一种健康活力涌现出来。我在她身后小鸟儿一样依偎着,很幸福!
今晚,在北京的病房里,空调的冷风凉飕飕,我感觉皮肤麻酥酥的,似乎有魂魄来过。据说,天使的手拂过的地方,一切祥和。母亲离世数十年,她那么温厚仁慈的人,早已经变成天使了吧?此时,我希望天使母亲的手拂过亲人的病灶,那地方会瞬间完好如初。
我也希望母亲好好抚摸抚摸自己,下辈子,永生永世,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