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好春联,父亲说:“我去坟上一趟。”母亲放下笤帚,进厨房拎出一个提篮,又找出一条印有红梅花的毛巾盖上,笑眯眯递到父亲手里,说:“我早就准备好了,香、箔、火柴,啥都不缺。”
六岁的儿子拽住父亲的衣角,央求道:“爷爷,我也要去。”见父亲微笑同意,小家伙冲正在火炉旁嗑瓜子的我下达命令:“爸爸也得去!”我看看父亲,他乐呵呵捏捏儿子的脸蛋儿,夸赞的意味不言而喻。我无奈起身,伸手去接父亲手里的提篮。他笑着说:“你去厦子屋拿把铁锨。”
走出大门,我掏出车钥匙,按响开锁键。父亲却说:“今天天好,又不冷,咱走着去,费那油干啥?”父亲拉着儿子,在前面说着笑着,我左手提篮右手背锨跟在后面。
祖坟在村南寿安山下。出村右拐,翻过铁道,眼前出现大片麦田,一层一层向山坡延伸。由于今冬少雨雪,麦苗有些干尖儿。沿小路大概走了二里多,父亲指着地堰下一棵大柳树说:“看,到了。”
柳树是奶奶去世那年栽的,如今已有三四把粗,柳树后面的土丘便是祖辈长眠之地。父亲在坟前铺开一张报纸,摆上供品,点上香,弯腰捡拾坟上的秸秆和塑料袋,动作轻柔细致得像小时候为我们洗脸梳头。我想用铁锨把周围散落的土铲起来,却被父亲制止了:“别铲了,小心伤到麦苗,等麦收后再整。”
儿子爬上坟头去折柳枝。父亲慌忙拉他下来,低声喝斥:“快下来,这可不敢!”儿子见一向好脾气的父亲表情严肃,委屈得噘起了嘴。父亲俯下身子,柔声哄儿子:“乖乖,不能在这上面玩儿,来,给你老爷老奶磕个头吧。”
父亲缓缓跪下,我和儿子跪在他身后。父亲像是自语,又像是与人唠嗑。他说:“这一年,孙女考上了大学,大孙子家又添了个小闺女,如今又是四世同堂,一家人都挺好的,您们安心吧。”父亲的语速很慢,声音也圧得很低,但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燃起纸箔,父亲招呼我们“磕头吧”。三个响头磕罢,父亲缓缓起身,立在坟前一直等到香尽灰散,才说:“咱回去吧。”弯腰开始收拾东西。
回来的路上,儿子好奇地问:“爷爷,为什么今天要来上坟?”“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咱来接你老爷老奶回家过年。”父亲笑着解释。儿子又问:“谁是我老爷老奶?咱们接到了吗?为什么我看不见?”父亲笑了,“傻孩子,等你再大就明白啦。”
到了铁道口,父亲停下脚步,扭头望向老坟。夕阳下,孤零零几堆黄土,和田野融为一体,若不是坟头那棵大柳树,几乎已淹没在暮色里。西风起,柳枝随风轻摆,似在挥手致意。
父亲伸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里尽是不舍。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坟里安葬的是我的爷爷奶奶,更是父亲的亲爹娘。父亲是来看他的爹娘!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看着父亲佝偻的身躯和稀疏的白发,我流泪了。
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去上坟,纷纷与父亲打招呼,“哟,您这么早就把老人接回来了”“你咋这会才去?”“刚拾掇好”“赶紧去吧,再晚赶不上年夜饭了”……
暮色渐重,村里亮起了灯,孩子们在街上奔跑着、欢笑着,肉香气、烟火气弥漫了整个村子。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