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不禁又想起了周大夫,敬仰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三十多年前,我是一名粮食保管员,在一连几天卸面粉的劳动中不慎压伤了腰,疼得白天坐立不安,夜晚彻夜难眠,经多方治疗不见好转。我在焦虑中叹息着报怨着:我可是倒了大霉了,这辈子算是完了。我不堪忍受这没日没夜的疼痛,我不甘心人人都在天堂享福,唯独自己掉进地狱倍受熬煎。于是,我来到北京,我就不信北京这么多的大医院,这么多的名医连个腰疼都治不好。几经周折我住进了北京一家盲人按摩医院。
医院里的盲人医生虽处可见,我做治疗的第六诊室的四位医生三位是盲人,另一位也是弱视。各位医生对工作精益求精,对病人尽职尽责,以至于很多患者专程来找这里的医生治病,我的主治医生周大夫就是其中一员。
周大夫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国字脸,鼻梁上架一副黑色墨镜。周大夫的家距医院六里路程,他每天在一双臂痉挛双腿弯屈,走路蹒跚的残疾姑娘的陪伴下来上班,来到诊室后,姑娘便坐在角落里歇息,周大夫则穿上白大褂开始工作。周大夫根据患者病情,分别采用推拿法,拨筋法,指针法,脚踩法等进行治疗,一会儿周大夫的脸上已满是汗水,但他却顾不上歇息,因为患者们还再等候。临近中午,患者们陆续离去,医生们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了,有的喝杯茶,有的聊聊天,他们虽残疾却乐观开朗谈笑风生呢。周大夫则利用这空闲时间给陪他前来的姑娘免费做康复按摩。算是对向导的回报吧,我想。
这姑娘大约十六七岁,花季年龄被疾病折磨的苍白瘦弱憔悴不堪。她得的是脑摊还是小儿麻弊,我不得儿而知,也不便多问,只知道姑娘总是最后一个离去的患者。夕阳西下时姑娘会一瘸一拐准时来到治疗室,接周大夫下班。隆冬时节,天气很冷,那天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我看见周大夫和那位姑娘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出医院的大门,踉踉跄跄地在风雪中前行。我心朝起伏了,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稳,他们究竟是谁在帮谁?原来,曾经在书刊中读到的那些仿佛来自云端的故事,竞发生在了我身边,其实自己很兴运,享受着那么多的幸福,甚至近乎奢恀,而在平日里却并未察觉。
春节前夕,慢长的一个疗程即将接束,腰痛确有好转,但距痊愈仍遥遥无期,是接着住下去还是回家忍着?常听人们说,病人腰疼医生头疼,这是个很难治愈的病。病友们有的已住了半年之久,好转出院后“二进宫”的也大有人在,我该怎么办?做完这个疗程的治疗再决定吧,哎,我再次叹息着。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虽说阳光洒满大地,却也寒风阵阵,冻手又冻脚。我吃过早饭和往常一样走进治疗室。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回眸看去,诊室门前停下一辆轿车,下来三位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走进诊室,来到周大夫面前,其中的年长者将同行的两位年青人介绍给周大夫后,双手便紧紧地握住了杨大夫的手,并关切地问:“眼睛好些了吗?”“谢谢刘局长的关心,感谢党和政府,我的眼睛好多了,最近没怎么发炎,疼痛也减轻了许多,您看。”周大夫微笑着,边说边摘下墨镜,将下颏扬了扬。
刹时间,治疗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朝周大夫的眼睛看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呀!确切地说那只是两个深凹下去的空眼窝,眼窝四周疤痕累累,左眼眶的炎症刚刚消退正在结痂,而右眼眶的下方还在红肿着,血迹斑斑。与刘局长同行的那位女青年猛地握住了周大夫的手,梗咽着说:“周大夫,祖国人民不会忘记您,朝鲜人民不会忘记您。”原来周大夫宝贵的双眼是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失去的,刘局长一行是代表市政府代表祖国人民慰问伤残军人来了。
该我做治疗了,我趴在治疗床上,顺势将头埋在枕头里,任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和往日一样周大夫给我做腰部按摩,但不同的是治疗室里很静很静,大家都屏住呼吸没有说话,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夜色以深,我仍无丝毫睡意,周大夫那双“眼睛”总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本以为周大夫的眼睛是因病而致,本以为周大夫的眼睛只是看不见而并不疼痛,本以为周大夫是为了生计才出来工作,我大错特错了!身为伤残军人保家为国的英雄,党和政府会负责他的一切,会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然而周大夫谢绝了。他默默地忍受着黑暗的吞噬、行动的不便和疼痛的折磨,把自己的困苦埋在心底,每天都在为他人解除病痛。我被周大夫深深感动了,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周大夫都不愧是作家魏巍笔下的最可爱的人,是我们最值得学习值得敬仰的祖国之树!
盲人在自食其力,残疾姑娘在当向导,保家卫国的功臣伤残军人还在付出,自己却因腰的疼痛而长期住在医院里,难道就这样下去,当一个年轻的退休职工?我这时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当天上的繁星渐渐隐去,东方的天际现出黎明的曙光时,我作出决定:出院上班。
为照顾我的身体,单位领导安排我在办公室做文秘工作,这若放在过去我会很高兴,而今我却拒绝了,主动要求去又赃又累的粮店打油。领导睁大眼睛看着我,确认没听错后,极爽快地同意了,想做办公室的人比比皆是,打油的工作正缺人手呢。
说实话打油并不轻松,从早忙到晚,还弄得满身油污。尤其逢年过节工作繁忙,腰痛也随之加重,每每夜里疼得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时真想休息几天啊,但这个念头一闪现,周大夫那双“眼睛”和他那双不停地劳作的手便会浮现我的眼前。和周大夫相比,还有什么疼痛不能忍受,还有什么沟壑不能逾越,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呢?想到这里不禁萌生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并激励自己要做生活的强者。于是,我就早早起床,以留出大块的时间让老公给我做按摩,按摩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我趁机蹬上自行车汇入上班的人流,顿觉身轻气爽,脚下的路也无比宽阔......是的,这点儿痛算什么!
如今我已退休,闲遐时每当翻阅那一摞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工作者证书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能取得如此成绩,我的工作生涯能够划上圆满的句号,我要感谢周大夫。
去年春节前从网友那里得知周大夫去世的消息,很是悲痛,胸口像塞了一团棉絮,脸上冰凉的东西在滚动,是泪。
清明将至,我要点燃一柱心香,满怀敬意,表达哀思,遥寄英灵。旦愿周大夫在天堂里没有病痛,没有黑暗,没有战争,和平如初,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