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赵彤找了好久,总算选中了这间公寓。
两年前,我俩从不同的方向来到这座城市,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据说这座城市会有一些就业机会,其实也不是。我们找工作很辛苦,但是找到工作后,感觉更加辛苦。好在分别找到工作后,我俩认识了,并且住到了一起。
我之前有过一位女友,因为她酗酒,就分手了。赵彤倒是不酗酒,可她喜欢撒谎。看来女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她喜欢清洁,经常在房间擦地板,洗衣服。我目前还十分爱她。将来。谁知道呢。
这间公寓处在市中心,虽然朝向不够好,见不到多少阳光,可是价格便宜。更重要的,与我俩之前租住的那个平房不同,这间公寓有智能马桶。嗯,之前我俩住的那个地方是蹲厕。
赵彤有时候坐在那里,玩手机,不过这没关系。那个马桶坐圈温热温热的,坐在上面,像是简陋的生活遇见了美好的日子,谁不喜欢多坐在那里一会儿呢?赵彤有时候在那里给她妈妈发短信,或者视频,也有时候在手机上逛淘宝,浏览一些商品。不过她很少买,更没有网上购物症。她更多的只是看。我说过,我们的经济很拮据。
我们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其实公寓也就三十几个平方。地面中央有一张床,靠窗那里有一张书桌,上面堆了几本平装书。没有沙发,放沙发的位置是一个方形茶几,我们平时在那儿吃饭。赵彤喜欢吃自己做的沙拉。就这样。对了,还有一条狗,是小巧的、白色的博美狗,我认识赵彤之前她就带在身边的。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很少远足。因为带着狗出门,实在是不方便。
有一天,赵彤从卫生间出来,跟我说:“周茂君,我实在是忍受你好久了。”
周茂君是我的名字。天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当初给我起了这么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那时候,我正在翻几幅我新拍出来的摄影片子,我准备选几张贴在墙上。尽管墙上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摄影了。
“怎么啦?”我问。
赵彤还是怒火冲冲,看来我不陪她一起走进卫生间不行。她指着马桶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每次小便完后,不能把马桶坐圈放下去吗?”
听好了,她是说要我把马桶坐圈放下去。可是,我为什么要把马桶坐圈放下去?我每次站着小解完毕,提上裤子,拉好拉链扣,系好裤带,然后去弯腰把马桶坐圈放平?这难道是一种什么仪式么?
可能是那天我真的心情不好。我忍不住反问:“你每次解手完毕,为什么不能把马桶坐圈立起来,害得我每次小解前,都得先伸手去扶起它?”
由于男女生理结构的不同,也由于社会习俗的不同,女人是坐着小解,而男人是站着小解。女人坐着小解的时候,需要把马桶坐圈放下去,男人站着小解的时候,需要把马桶坐圈立起来。就这么简单。
到底使用完马桶,该放下去还是立起来,这事有没有一个公允的答案?
对女人来说,她如厕前,当然喜欢马桶圈是平放好了的,便于她直接坐上去。而立起来的马桶圈,也便于男人直接小解。
除了捍卫自我权利、从自我角度出发之外,这事有没有一个纯粹的客观公论?
我上网查了一下,“使用完马桶,坐圈应该放下去还是立起来?”竟然有几百万条争论。争论者当然只分两类人:男人和女人。
我和赵彤的争吵,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
其实我仔细想了一下,我打从工厂辞职后,就感觉到了赵彤对我的疏远。
我在工厂上的是三班倒。或者是四班三运转。早班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中班是下午四点到夜间零点,夜班是夜间零点到次日早八点。每一个循环为八天,休两天。你们听起来很乱,其实我更乱。它打破了我的正常生活规律。要命的是,赵彤的工作时间也不规律,这直接导致我跟赵彤亲热的时间并不多,甚至变得罕见。
在工厂里,我开机床。我每天看到的就是旋转的机器,耳边是轰鸣的噪声,它们令你眩晕,甚至呕吐。有时候高温烤着你,你觉得裤带上的钥匙都是热的。我也讨厌那些同事,尤其那些坐办公室里的人,以及班组里习惯四处溜达、找你毛病的人,他们生就了一副病恹恹的面孔。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病的。
我跟赵彤说了我不想干了,我得辞职。“你辞职后做什么?”赵彤吃惊地问我,“再说你当初来到这个城市,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份工作吗?”当然,我记得。我投的各种应征简历像雪花一样多,我跑的各条小巷也像蛛网一般密集,我还托了许多朋友帮我,可是我不想干了。
“我也不想干了。”赵彤说,“可是我不干,我们就得分手了。”
“你这么想过?”我问。
“这不用想。我得养你。你他妈的。”赵彤说。
我想抽她。但是没有,我们接下来做爱。在那个凌乱但是洁净的床上,阳光根本照不见它。我们的房间有窗,平时却很难见到阳光照射,尤其夏天,可能是子午线夹角的关系,也可能是这座城市的建筑设计问题。好在夏天要阳光也没什么用。冬天会好些。我们在这里还没度过第一个冬天。
这样的时候,她经常穿着袜子。哪怕全身都脱光,也要穿袜子。她穿的又不是性感的丝袜,就是普通的睡眠短袜,有时候是灰色的,有时候是橘色的,也有时候是带条格的。为什么要穿这个?她说她的脚怕凉,凉了很不舒服。嗯,我觉得这更多是一种心理记忆而不是生理问题,于是就问她,你的那些前男友习惯你这样吗。她变得十分生气。但那次,我还是强行把她的袜子给脱了,扔到一边。我们和好后,却怎么也找不见另一只。我想是她的博美狗,给叼到哪里去了吧。
我曾想,冬天来了的时候,我给赵彤买一双暖和一些的好皮鞋。但是这事也就是想想罢了,回头我就给忘记了。
我喜欢边走边摄影,现在很多人把它叫成街拍。辞职后,我没事就经常到处溜达,握着我那部二手的富士X100V,这东西的好处是小巧,便于携带,另外过片声音也不大,拍人物时不会引起对方格外反感。只不过价钱贵了一些,但还算可以承受。
再说,辞职后,我把养老保险断交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样我又能省出一点钱。
我什么都拍,没有专题。店铺密集的街市、菜市场、老胡同、工厂厂区、农村田园,甚至垃圾场,都是我随时光顾的地方。我的拍摄也不讲究什么传统审美,大多是一个歪曲的角度,或横截面,我觉得片段和局部比整体更真实,也更有力量。
我拍裸露的大地、毫不掩饰的建筑,以及女人的镜头多一些。我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未知的联系,起码都是给你提供某种坦诚而安全的需要。裸露与安全,似乎是一个悖论,但令人着迷。
当然,我拍女人,大都是背影,或者是她们的下颏,洁白的、各种弧形的下颌,稍微连带局部嘴唇。再就是小腿。在强烈的阳光下或阴影里,她们小腿的后腘部形成的迷人的窝形,无不展示出时代的某些健康或低调。我有时候把这些照片挑选出来,发在自媒体上,在不涉及侵权的前提下,会接受一点打赏。也有一些杂志喜欢这些摄影,他们会给付我一些稿酬。但更多的,是我自己保存和欣赏,我像个生活的采集者,记录一些过程。这是我生命的需要。否则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总之,我觉得,我的一切还过得去。
当然,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那天夜晚。
因为一个工友有事请假,而答应替他值班弄机床的同事突然有病,我辞职的那家工厂主任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去替他们代一个夜班。他们熟悉我,再说我有开机床的经验和资质。这没问题。主任答应给我两倍的夜班费。
我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好,去值班室那里签了字,然后下班回家。这时候已经是零点一刻了。
我吹着口哨走在路上。那天的路灯还真是明亮,也许是有月光,我忘记了。总之,道路上灯火通明,视线也不错。就在我接近我公寓附近时,在马路边,我看到我们公寓的保安站在那里,他的面前躺倒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说:“怎么啦?”
“他看起来不很好。”保安对我说。我不确定这个保安是不是熟悉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人,穿着一件半棉的卫衣,因为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头发微弯,衣服很洁净,看起来是个比我还小的年轻人。他躺在路边,头部伏在马路牙子上,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大声叫了他两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蹲下去,丝毫闻不到酒味。
我和保安都不敢去碰他。说真的,这事我们都没有经验。
“赶紧打报警电话。”我低声说。我掏出了手机。
电话接通后,对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出了地址和街道位置,我也说出了眼前的情况。我担心他是突发疾病,就在我将要这么表述的时候,我一直冷静地观察地上的那个人,我发现他动了一下。这明显不是突发心肌梗塞的症状,于是我对电话里说;“应该是喝多了,他醉得不省人事。”我也说出了我的担忧,天气很冷了,如果他这么在路边躺一宿,没准会冻死的。
“好,稍等。派人去。”电话就挂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或者顶多十二分钟,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子无声地从远处夜间的街道开过来。车停下后,下来两位年轻警察,其中一个拎着黑色的包,包里是什么我不知道。
“你报的警?”一位瘦瘦的年轻警察问我。
我说是。
“你住在这里?”警察指着旁边的公寓楼。
“对,我下夜班回家。”
另一个警察戴一副近视眼镜,在我和他同伴对话的时候,他已经干练地蹲下去,从他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说:“是韩国人。”
这个年轻人兜里没有任何其他证件。除了那部手机。而且,警察在简单而快速地翻看他手机的时候,发现里面没有任何通讯联系人。只有一个今天打过的电话,名单是韩国字母。
警察按照那个电话拨了过去。已经是快夜里一点了,但是滴滴声只响了两下,对方就接通了。对方是一位女性,听声音,似乎不很年轻。
对方说的是韩语。警察只会说中文。警察“喂喂”了几声,问:“能听懂我的话吗?”
对方仍旧在说韩语。
不过对方可能是觉得发生了什么,因为熟悉的手机号,是来自陌生的人打给她的。她的语气听起来,是一直在那边焦急地问着什么。
警察尝试着讲了几句英语,但也不成,对方还是在讲着韩语。那位瘦瘦的警察马上掏出自己的手机,通过一个翻译软件,将情况和地址写在上面。手机里很快出现一个机器人用韩语的读取声,警察将这部手机对准那部正在通话的手机重复播放,对方连连发出“啊,啊”的声音。应该是她明白了什么。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仍旧很麻烦。对方只是在继续说着什么,这边没办法听懂。我大声地喊着那个年轻人:“喂,你家在附近吗?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
年轻人什么都听不到,他醉得死死的。好在电话那边的人一直没撂电话,她一直在讲韩语。警察在用年轻人的手机通话的同时,快速地翻看了一下他的手机相册,他找到一张他的照片,问我,就是这个人,你认得他吗?
那是一张合影。我不认得他——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但是我看旁边合影的那个人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那个人竟然是赵彤。
背景是一家西餐店里,在桌子前,两个人自拍的合影。他们笑起来很亲切,或者说很亲密。
我快速地看了一眼手机相册显示出的拍摄时间,是一年以前。那时候我还没有辞职,每天在工厂里没黑没白地三班倒。
“我不认识。”我重复了一句,说。
警察关了相册,要我和保安帮忙,把他扶起来坐着,把脑袋扶正。警察要给他拍照。年轻人力量太大了,他坐在那里,一不小心就要前倾到地面,那样会把面部磕破的。我死死地扳住他的脑袋,警察在手机上拍完照,说,好了,能识别出来了。
警察递给我一个手机上自动出现的年轻人信息以及住址图像:XXX大街XX号,中央花园X座X单元XXX室。警察问我,中央花园是附近那个小区吧?
我说是。我用手指了一下,过了我这个公寓楼,前边一点就是。
戴近视眼镜的警察叫来保安,他俩去年轻人的住处找家人过来。我当时有一个意识,这年轻人家里一定没人,而那个电话里的女性,她此时应该在韩国,她虽然着急,但是无法前来。
所幸手机里的韩国女性声音一直没断,她一直在讲着什么。反正也是等待中,我就将那个不断讲话的手机放在年轻人耳边,给他听。手机里的女性一直在说话,或者询问,带着焦急的口吻。突然,年轻人“嗯”了一声,接着又“嗯”了几声,嘴里咕哝着什么。可见对方一定是他熟悉的声音。我大声地从中喊,“对,大点声,不要停,接着讲!”
年轻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挣扎了一下,看着四周。他本能地把我擎在手里的手机抓过去,开始跟对方慢慢讲话。他们讲的都是韩语。
“你会说汉语吗?”我大声地问。
年轻人点了点头,说会。
看来他清醒了一点。那位瘦瘦的警察说,我们扶他站起来吧,扶他回家。
路上,我们三个人遇见了那两个去他家敲房门的人,一位警察和一位保安。他俩果然空手而归。于是我们一起,按照年轻人的地址,把他送回公寓。
我扶着他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赵彤怎么会认识这个人,又怎么会跟他一起亲密地吃饭?不过我自始至终,都没有仔细去看他。
到了他公寓的房门口,年轻人按了一下指纹锁,门开了。里面的灯是亮的。警察问:“有人吗?”
没人。他应该是独身,一个人住。我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
年轻人跳进房间,接着又出来,给我们深深鞠躬。他看起来完全清醒了。
走下电梯,临到跟警察告别的时候,我问:“为什么他醉得那么厉害,可是浑身没有酒味?”
“他喝的是韩国真露,这种酒后劲大,但是不仔细闻,是闻不到酒味的。”
警察说。
我觉得我跟赵彤的生活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我没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从来没说。我觉得赵彤跟我怎样,不是我现在要想的事。我不了解她的过去,她也不了解我的过去。在我还没想跟她领结婚证之前,连“我”都是她的“过去”。如果我将来和她领结婚证了,那她才是一个跟我有关的人。
也许吧。我就是这么想的。
否则,我相信赵彤马上就会离开我。
有一天周末,赵彤似乎心情很好,她约我一起出去吃饭。我们先是打车来到了郊外,爬山,攀岩。后来又在室内游泳。躺在躺椅上的时候,我在翻看一份报纸,赵彤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里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赵彤说。她坐在椅子上,正在给自己的脚趾涂蔻丹,一种紫色的会发亮的蔻丹。她在游泳的时候是脱光袜子的。
她的脚趾很润洁,很可爱。
“也许我真该干点什么。”我说。
“可是你不愿意干。”
我是不愿意干么?我没反对。我还年轻。另外,我也知道活着是怎么回事。得活着,活下去。
临近有几桌人也在聊天,带着孩子,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他们穿得花花绿绿的。
“讲一件你小时候的事吧。”她说。
“嗯?”
“比如说,难忘的事,或者有意思的事。一件就行。”
“小时候,嗯,其实也不小了吧,十七八岁,正是年轻和有精力的时候。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我一个哥们,我俩进城。”
赵彤歪着头看着我。
“骑到一个道路向上的大坡的时候,我累得很,脚底下实在没劲了,但是我不服输,我加倍了气力蹬自行车的踏板,我想,我非得载着这哥们骑上这个大坡才行。”
“你有的是力气。”赵彤说。
“可不,我有的是力气。结果真是,我把自行车骑到了道路平坦处。”
“我说么。”
“你听我说,”我慢悠悠地回道,“你不是要我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吗。我继续骑着车子,跟身后的哥们说,‘咱俩今晚去看一场电影怎么样?’偏巧这时,我身边也有一位女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我身边,只不过我没发现。我的哥们不做声,我只好又问了一句:‘哎,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我俩今晚去看一场电影怎么样?’结果,身边骑自行车的女孩子终于忍无可忍,歪头瞥了我一眼,骂我一句,臭流氓。”
“为什么?”赵彤问。
“因为啊,我的哥们不在后座位上,他见我上坡吃力,很早就跳下车了,自己在后面走,但是我竟一点都没发觉。而身边的女孩,以为我是跟她搭讪。”
赵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不断地回味着我讲的事,想一遍笑一遍。她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又弯下身子,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茂君,你可真有意思。”赵彤说。
“但是你就要这么过下去吗?”赵彤想了一会,又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得拿出真气力,你去爬坡。好吧,求求你。”
我们坐的地方不远,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我看了好久,才发现那幅画竟然挂倒了。所以看起来那么抽象,那么奇怪。
这个月我们得付房租。我得给我的手机续费。但是这个月,我决定不再跟我的父亲借钱。我们好久没通话了。上次的通话,我跟他借钱,他在电话里说,你是跟我要钱吗?我的病都没钱治,我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你去死吧。
我父亲离异了,我母亲很早就嫁了别人。我跟母亲的家人更没有什么联系。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街拍,我很好。通过街拍,我看到无数比我还活得不好的人。我开销不大。并且我从中得到快乐。哦,别吹牛,这世界能感到快乐的人,你觉得有几多吗?
赵彤还在冥思着什么,我掏出我的富士X100V,认真地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我还没有为她拍过照片。
“为什么要拍?”赵彤问。
“我拍照是为了看看事物被拍摄下来的样子。”我说。其实,我说的是美国的街拍大师加里·维诺格兰德说过的一句名言。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另一位美国著名画家贾斯珀·约翰斯对摄影谈过的话:“一个物件,讲述各种物件的消失、毁灭。不谈自己,谈别的东西。它会把它们包括进去吗?”
我觉得,“它们”其实是口误。应该是:“它会把它自己包括进去吗?”
我拍照,是把自己包括进去了吗?
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可能边走边只顾照看她身边的孩子了,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的脚自然地垂落在躺椅边,她经过时,不小心腿部碰了我脚一下。
她没注意到我躺在那里。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下。事情就这么可以过去了,但是她远处的男人很敏感,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那个女人说。我觉得她有点漂亮。
“我看到了,”那个男人走过来说我,“你碰了她一下。”
我仍旧半躺在那里,报纸在我胸前摊着。我说:“是她碰了我一下。”
“你是说,她用腿,故意碰了你的脚?”那个男人长得像鹰,鼻子尖尖的,个头并不高。但是他身上明显有一股迂腐气。我说不好。
“她不是故意的。”我认真地澄清。
那个女人对身边的孩子说,小米,叫爸爸去给你拿雪糕吃。
那个男人不依不饶,他说:“我们打一架怎么样?”
我一直躺在那里想着,如果跟他冲突起来,我是把他揍进泳池里,还是把他的短裤打飞。赵彤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在男人走近准备拉我的时候,赵彤像一头狮子一样,立刻跳到他面前,大声地说:“你信不信,你敢动他一下,我先抽你的嘴巴。”
那个男人看着赵彤。赵彤说:“这是我老公。”
女人赶紧拽过男人,说:“你多什么事!”他们渐渐走远了。
赵彤撒谎的时候,总喜欢说她爱我。
我有点相信了。
我还是迷恋街拍。疯狂地迷恋。我不太担心邻居们说我不务正业。有一次,一个邻居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
这个城市有很多故事,跟它错综复杂又难以记忆的街道一样。每条街道都有无数的银杏树。尤其秋天,或冬天来临之前,满街的路上都是翻飞的金黄的银杏叶。有时候,你凌晨五点起来,会看到有人在打扫店面,扫那些落叶;也有的人背着旅行包,匆匆地行走;卖豆浆的,给他的孙女或外孙女装好果子,拍拍她的背。一切都显得雾气蒙蒙,像毛玻璃里面的镜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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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跟赵彤结婚。时间也许是春天,也许是下一个秋天。我没跟她说。
不过后来,事情还是变了。如果世上有奇缘,嗯,我相信有。否则怎么会有“奇缘”这个词呢。简单说吧,它还是跟我的街拍有关。
有一天,派出所的警察找到我,只不过不是我之前认识的两位警察,而是另一个辖区的,离我住的地方隔着七八个街区。我街拍的时候,最远步行过十五公里。
我记不得我有时候拍过什么了。富士X100V,每次最多可以拍摄近千张照片。我公寓的电脑里,应该存了三万多张照片。但是警察找我,只是要查看一下,我12号在胜利桥台阶上拍的那些照片。
为什么要查看我拍的照片?
“12号上午在胜利桥下面的胡同里,发生了一桩大宗的掉包盗窃案,涉案数额巨大。10时1分56秒,我们在监控器里看到你了,你举起相机正冲一个方向拍。而那个方向,是监控死角,我们看不到他,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面容。”这次,面对我的是一位老警察,头发花白。
我交出了我当天所有在胜利桥拍摄的四十多张照片。镜头里,大都出现的是天空,桥的一角,和一些犬牙交错的电线杆。也有行人,杂乱而匆忙行走的行人。照片角度有仰视的,也有平视的,更多是俯视的。镜头在默默地俯视着人群和物象。
警察在我的相机里,熟练地导出了一张照片。他放大来看,然后说了一句:“就是他!”
我都没留意我拍的是什么。警察在放大照片的时候,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熟悉的一个人。
——那个韩国年轻人。我扶过他回家的、深夜里醉过酒的年轻人。
只不过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好了,事情如果就到此为止,那还算什么“奇缘”呢。过了几天,警察请我去辖区派出所补一个物证的手续。这事简单。我去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警察正在屋里忙开会,我顺便问了另一个警察,他也认得我,我说:“情况怎样了?”
“谢谢你,他被找到了,已经被控制三天了。”
“到底为什么盗窃?”我是说,我感觉那个韩国年轻人,有教养,懂礼貌,我还记得我们把他深夜送回家的时候,他从房间又走出来,给我们深深地鞠躬。
“为他的女朋友。”警察叹口气又说,“谁知道呢,他的女朋友很辛苦,而他不想跟自己在韩国的母亲要钱,他想让他女朋友过得更好一些。喏,这些都来自他的口供。”
“他女友叫什么名字?”
“赵彤。”
我转身默默走开。我感觉地板晃动了一下。“哎,你的包忘拿了。”警察喊我。
我回到家里。我的公寓里。赵彤还没下班。那天我等了好久,我觉得我要跟她谈谈。谈什么呢,我不知道。到了晚上快八点,我猛然觉得不对,我想,赵彤是消失了,她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座城市。因为,她经常使用的行李箱不见了,而她的那只白色的博美狗,我找遍整个房间,也不见了。
我记得,我曾跟赵彤交流过爱情。那是我们唯一认真交流的一次。我问她:“什么是爱呢?”
“为她做一切。”赵彤不假思索地说。
“如果为此失去了他自己呢?还如何去爱?”
“周茂君,我在跟你谈爱情,你在跟我谈道理。”
我决定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让自己显得轻松的一个好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我挨个的收拾和擦洗每个房间,每个抽屉,每个角落。在一摞子摄影杂志中,我看到了那只袜子。我曾给赵彤脱下来的、丢失了的袜子。我愣了愣,我准备把它丢到卫生间的垃圾桶里。
那只马桶矗立在卫生间的地面上,你一进去就会首先看到它。我端详着那只马桶,赵彤在上面坐过,当她急不可待地要坐在上面的时候,她先要放下那个坐圈,否则会很凉。就像我急不可待地去小解的时候,我总是恼恨那个坐圈为什么没有被人提前搬起来。
现在,我默默地、小心地放下那个马桶坐圈,我凝视着它。有一刻,我也想到上面尝试着坐一下,但是,我胸腔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疼痛,使我禁不住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