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
张连印,男,山西省左云县人,一九四五年一月出生,一九六四年二月入伍,河北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少将军衔。二〇〇三年三月退休后,他把对党、对军队、对人民的感激之情,转化为为党分忧、为民造福的实际行动,回到家乡义务植树。十八年来,他扎根荒滩、默默奉献,先后建起三百多亩的育苗基地,绿化荒山一万八千余亩,植树二百零五万余株,被当地群众誉为“绿化将军”。近日,中央宣传部授予张连印“时代楷模”称号。
一
雁门关外,长城脚下,自古兵家必争,将军登高望远万亩林海尽收眼底,棵棵绿树宛如百万雄兵整装待发。
“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没有党就没有我的今天……”
二〇二一年国庆长假刚过,军人们刚换上春秋常服,而我们来到山西左云县的张家场乡张家场村,穿着毛衣还冻得瑟瑟发抖。在清风林党性教育基地,七十六岁、走路生风的河北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张连印,只穿一身薄薄的丛林迷彩,面对记者,讲述了自己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共和国将军的传奇故事。
一九四五年元月,雁北大地正处于隆冬时节,就在离此地不到三百米的破旧土房子里,伴随着一声啼哭,一户张姓的贫苦家庭有了件大喜事——家里的长子顺利降生了。
孩子在族谱中是“连”字辈,家里的老人给他取名一个“印”字,寓意言出有信、堂堂正正。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人民翻身做主人,到处都是一片锣鼓喧天的喜悦景象。可对于刚满四岁,还懵懂无知的张连印来说,这一年是苦涩的,还来不及记住父亲的模样,父亲就抛下这个家庭,撒手人寰了。两年后,母亲也为了生计,改嫁他乡。
命运让只有六岁的张连印过早地面对着人生抉择,他没有跟着母亲走,而是选择留在家里,照顾年老体弱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一年到头种地也没什么收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口人有时熬一锅粥就撑一个星期。为了贴补家用,张连印小时候经常跟着爷爷到荒山上放牛拾柴,有时候大风卷起沙子,整个人好像埋在了土里,满嘴都是沙砾。在那个年代,张连印切身体会到了“吃土”的感觉。
乡亲们看张连印实在可怜,经常从牙缝里挤粮食来接济他们,有时更是把舍不得吃的馍馍、沙枣和没穿过几次的衣服,悄悄塞进他家的土屋……
到了入学年龄,在村人的帮助下,张连印和同村的孩子们一样,进入本村的小学读书。四年级初小毕业后,又在本村一所学校念了两年高小,并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升入了破鲁初中。在学校,他是老师和同学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凭借努力学习,每月享受三块钱的国家助学金。
可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初一那年,奶奶因病去世。初二下学期,爷爷又得了肺心病,卧床不起,为了照顾日渐病重的爷爷,张连印不得已中途退学回家,这时离初中毕业还差一个学期,他遗憾地没有拿到毕业证。
同学们知道张连印要退学,都以为是他家境贫困念不起了,好多人都提出要帮助他,其中有个年长一些的同学叫魏红世,学过瓦工,假期给别人干活挣了点钱,要拿出来资助张连印,说足够他念完初中。后来,张连印向同学们说明了真实情况,大家都为他感到惋惜。
就这样,张连印背起那套破烂的被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母校。
回村后,张连印既伺候病人,又参加集体劳动,因为有点文化,先后当过小队记工员、小队会计、大队会计和民兵连指导员。爷爷去世后,他又坚持劳动了近三年。每天收工后,他像大人一样,在野外的十里河畔捡沙棘树根当柴火烧,割荆条编筐卖钱,每个筐三毛钱,还清了爷爷欠大集体时的二百多元缺粮户欠款。在村期间,张连印一有时间就坚持学习,他一边跟大伯学珠算,一边跟村里的老艺人学习吹拉弹唱,有时给办喜事的人家抬轿子,能够吃顿油炸糕,就是他最开心的事了。
直到现在,张连印谈起那几年的农村生活,还记忆犹新,也正是这一段难忘的艰辛岁月,塑造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品格,也在他少年心中埋下了感恩的种子。
若干年后,有句话张连印经常挂在嘴边,“我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根本活不成。”
二
一九六四年二月,村干部和公社领导考虑到张连印在生产队表现优秀,就推荐他参军。经过严格的政审、体检,十九岁的张连印被批准入伍。
离开村子那天,张连印胸戴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他到村头很远很远……
在县城东街礼堂召开的全县欢送新兵大会上,张连印被指定代表新兵发言表决心,他临时编了一首快板,“你们给我戴红花,我把决心来表达,到了部队听党话,党叫干啥就干啥!”五十多年过去了,七十六岁的张连印仍然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他告诉笔者:“当时我已懂得了做人做事的道理,现在大家都在探寻初心,我当时的初心就是早日入党,当个雷锋式的好战士。”
到军营后,张连印更拼命了,他牢记党组织的关心和父老乡亲的嘱托,勤学苦练、服从命令、乐于助人、谦虚谨慎,样样工作都没落下,由于表现优秀,他入伍第二年就入了党,第三年就提了干,并成为了部队学毛著标兵、学雷锋积极分子,先后两次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提干后,他历任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团参谋长、团长、副师长、师长,直至副军长、副司令员,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来。
好相处、乐于助人、特别正直、处处想着官兵……在采访中,张连印的老战友、老部下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是位好领导!”
张连印对自己要求严格,在部队也是出了名的。
一九八四年夏天,张连印任某师副师长时,分管营房基建工作,当时师里新建一栋六层的招待所,主体工程和周边路面硬化基本完工了。
有天晚上,施工队长偷偷摸到了张连印家里,进了门没说几句话,扔下一个袋子就跑,张连印打开一看,是一条高档毛毯。张连印气呼呼地叫来了营房科长,让他帮忙把东西退了回去。他说:“你告诉施工队,只要工程质量过关,我给他们送礼。不要收人家的东西,否则说话都没底气。”
谁知,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招待所楼前广场积水成片,由于广场地面不平,雨水不能及时排出去。张连印大手一挥,“施工不合格,让他们返工!”在他的严格把关下,工程验收高标准通过。
张连印下部队调研,每次吃饭都付钱,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二〇〇二年夏天,张连印时任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有一次他带队到地处塞外坝上的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检查工作,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来不及回人武部吃饭了,一行人决定在当地找个小饭馆午餐。
饭后,人武部的领导刚要结账,却得知有人早早就已经结清了饭钱。
“谁付的?”问来问去才知道,是张连印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
“首长,您是来检查工作的,怎么能让您结账呢?这万万不可。”人武部的领导有点着急了。
“你们县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不能给你们添负担。”张连印的一番话,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有人说他太过,意思一下就行了,吃顿便饭能有个啥。可张连印军旅生涯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占公家便宜、占老百姓便宜的事,他坚决不干。
有一年,张连印所在的团参加完演习后返程,时任团参谋长的张连印在车里和几位参谋谈论着演习的琐事。因为部队是借宿在附近村民家中,他照例询问:“走的时候把老乡家里打扫干净没有?电费结清没有?”
“别的都安排妥了,但是电费因为走得急,还没来得及交。”
“立刻回去,把电费结了!”张连印的口气很坚决。
就这样,团里的参谋又驱车十几公里,当面跟老乡结清了电费。
后来有人闲聊时问张连印,“钱又不多,用得着这样嘛,以后再给不就行了。”
张连印说:“钱确实不多,可你这么干,我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老百姓会怎么看部队、怎么看党,省了工夫,却丢了民心,这买卖不值!”
这么多年,张连印无论身居何职,无论是在职还是退休,他始终笃定,组织培养他,是让他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而不是捞好处、谋私利的,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不行。
三
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八年,张连印在部队担任连长、营长、团参谋长,那些年正是训练紧张的时候,妻子王秀兰在老家的土炕上陆续生下了老大、老二、老三。每次生产她都压下即将发出的电报,没去过医院,独自一人咬着牙,临时找个接生婆,闯过了女人最痛苦的“鬼门关”。
王秀兰是“老三届”毕业生,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但当时孩子还小,为了让张连印在部队安心工作,她毅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在家乡当老师。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张连印任副营长时,王秀兰就能随军到部队,但怕影响丈夫在部队的工作,她把这份渴望悄悄埋在心底,直到张连印当了团级干部才办了随军手续。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张连印任某集团军副军长,王秀兰随调到石家庄工作。她心想,那么多年家里的事,里里外外,老张没管过,这次安排工作,他怎么也该打个招呼管一管。
张连印却一脸严肃地说:“不要给组织添麻烦了,别人咋分就咋分,咱们咋能搞特殊,工作不分好坏,都是为国家做事。”
大家都认为进了省会大城市,又是将军夫人,工作肯定是舒舒服服的。没成想,这一分竟然分到了园林局下属的动物园,王秀兰成了一名普通的售票员。
这还不算,过了一段时间又被调整去饲养大熊猫,工作累、责任大,饲养要求很高。王秀兰每天早晨六点前就要赶到园里,准备竹子,调配奶粉,清理笼舍,同时还要熟悉熊猫习性,训练引导,培养感情。
初来乍到很不适应,辛苦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被抓伤。有一天,王秀兰实在憋不住了,想要找丈夫讨个说法,“我太累了,不想看大熊猫了,你给我换个工作。”
张连印劝她:“看大熊猫多好,我休息以后,也要去看大熊猫。”王秀兰听了哭笑不得,第二天照常上下班,这一干又是三年,直到退休。
对妻子如此,对儿女更是如此。
在儿子张晓斌的眼里,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张晓斌出生时张连印没有回去,一年到头很少见面。有一次母亲王秀兰生病了,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他送到了父亲部队野营驻地。张晓斌见到穿军装的就喊爸爸,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没找到自己的父亲。
其实张连印从训练场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张晓斌,可他竟没认出是自己的儿子。后来,通信员把张晓斌领到张连印的宿舍,父子这才相认。
随军前,每次王秀兰带孩子来部队探亲,张连印都按标准算好账,把伙食费悄悄交给食堂。随军后,当时家属院住房紧张,全家人租住在当地老百姓家中的一间小房里,后来一次次调动,一次次搬家,张连印和爱人、孩子打起背包就走,全部家当也就几个木头做的破箱子破柜子,有的还一直用到了现在。
张连印勤俭节约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对孩子也是一样。
儿女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们都爱穿新衣服、都喜欢照相,但每次照相他们都往后躲,因为他们总是穿旧衣服。一件衣服,哥哥姐姐穿了,妹妹接着穿,母亲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直到不能再穿。
大女儿张晓梅至今难忘那支崭新的钢笔。她上小学时老师帮忙削铅笔,她的铅笔每次都短到无法再削,又不敢对父亲说。有一天,张连印的一个战友看到她正用捏都捏不住的铅笔头写作业,就立即出门买了两支新铅笔,临走对张连印说:“你好歹也是个营长,自己闺女用这样的铅笔头写作业,不觉得心疼吗?”张连印看着战友又看看孩子的铅笔头,哑口无言。那一年他获得了部队的“神枪手”荣誉,奖品是一支钢笔,他自己没舍得用送给了大女儿。
张晓梅在外地上大学,第一次回家过年,她专门提前告诉了父亲。回来那天,带着大包小包,满心欢喜等着当师长的张连印派车来接,可等得车站人都走空了,也没见到父亲的影子。她只好一个人拖着大箱子,找了辆连棚子都没有的“蹦蹦车”,迎着刺骨的寒风,一路颠簸回家。在离营院老远的地方她就下了车,把大衣裹得紧紧的,竖起领子捂住脸,快步回了家。见到父亲,张晓梅忍不住抱怨,张连印却若无其事地对女儿说:“我每次回山西老家,下了公共汽车,还要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给老人带来的米面粮油,也是一路肩扛手提,你现在还能找到一辆三轮车已经很不错了。”哥哥张晓斌也来安慰她说:“这么多年,咱家人谁享受过这待遇。”
优良的家风如同红色的养料,伴随着孩子们健康成长。儿子张晓斌从小就在本子上写下了:“长大后,我要像爸爸那样,当个好战士。”一九八八年底,张晓斌参军入伍,当了又苦又累的侦察兵,他第一次以日记的形式跟父亲对话:“爸爸,从这一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战友,你是我一生的榜样!”
在张连印的激励下,张晓斌考取了军校,成为一名军官,后来一步步成长为正团职干部,两次被省军区评为“优秀人武干部”,被原北京军区表彰为“人武之星”。女儿张晓梅和张晓花也先后考上军校。张晓梅还读了香港城市大学法学博士,成为河北雄安新区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被评为雄安新区规划建设先进个人。
看着儿女们健康成长,张连印由衷地高兴。但在涉及子女职务晋升、工作安排的关键时候,他从来不打招呼。
张连印当兵离开家乡后,一直和乡亲们保持联系。特别是当团长以后,经常会有乡亲们来找张连印接济,既有张连印儿时的玩伴,又有学生时代的同学,还有长辈和亲人,有找他借钱借粮的,有找他帮助联系看病的,还有到城里打工来他家借宿的。
这些雁北来的乡亲们,大都穿着自制的羊皮袄,由于隔三差五就来一批,营门口站岗的士兵都开玩笑地称他们是“皮袄队”。
不管自己家怎么困难,只要有乡亲来,张连印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老伴王秀兰回忆时说道:“他当团长的时候,一家五口人,每月供应六十斤白面,本来就不够吃,又要经常接济乡亲们,就去买别人家的玉米面。”
张连印每次休假回老家,都会带一些钱、粮食、衣服接济乡亲们,往往是回家一次,省吃俭用好久攒下的钱就散了出去。当时,张团长家里穷,在全团是出了名的。
……
(节选自《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