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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者,在这篇散文中,他以现代人的视角,还原了诗人杜甫自开元十九年(731年)起,游赏江南的经历。阅读杜甫的诗作,追寻他的足迹所至,江宁、姑苏、杭州、越州……透过文字,能看到一个青年诗人对于美好事物与情感的珍惜,感受江南的“英雄与阴谋,雅致与风俗”。作者运用丰富的史料进行阐述,以诗为镜,从中也能窥见大唐盛世的风貌。
杜甫江南行
□向以鲜
开元十九年(731),杜甫收拾好行囊,带足钱物,走的是水路,从洛阳南边的广济渠坐船出发,经淮水、扬州、邗沟,渡长江前往江宁。那时他还不认识李白,也许已经听过李白的名言:“大丈夫读书学剑,志在四方,我必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这一次,才是青年杜甫真正意义上的首游,前方是江南,江南。
在陌生的江南,有叔父杜登在武康(浙江湖州)做县尉,还有姑丈贺撝在常熟做县尉。万一遇上什么事,或者银子不够用时,还可以找二位长辈接济一下。当时正值开元盛世,天下太平,物美价廉,也花不了多少钱。正如杜甫后来在《忆昔》诗中所说,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粮食,到处是美好的丝帛,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根本不需要选择什么吉日良辰,天下诗人是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亲兄弟。
史载:开元十八年(730),全国死刑案只有二十四件。这样的天下太平,即使放到今天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需知当时大唐帝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到了十二年后的天宝元年(742),全国拥有三百六十二个州郡,八百个羁糜州,近一千六百个县,一万六千多个村镇,八百五十多万户人家,近五千万口人。
二十岁意味即将进入丁年,成为真正的成年人。一般的唐代男丁青年,这时面临着两个巨大的现实问题:纳税和从军。这是压在唐代男性青年头上的两块石头,在荒年或战争年代,可是两块要人命的石头。诗人杜甫,完全没有在意这回事,他的脑海中,只有梦想的江南,他也根本不用为这两件事操心。天宝十四载(755),杜甫从长安回奉先探亲,写下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面就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原来,杜甫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免除了“租税”和“征伐”的困扰,他是一个多多少少拥有一点特权的人,一个相对比较自由的人。这种特权和自由,既来自他的诗人祖父杜审言和县令父亲杜闲,也来自他的外公家与唐王室的姻亲关系。仅从血统来看,比起李白那些不太靠谱的所谓贵胄血世系来,杜甫是实实在在的有着鲜明唐朝王室血缘的诗人。我之所以说杜甫只是拥有了一点特权的人,原因在于,在开元天宝时期,具有这类特权的人实在不在少数。《旧唐书》上记载:天宝十三载(754),全国户数为九百六十多万户,其中不课(免税免役)的多达三百八十多万户。全国人口数为五千二百多万,不课的人就有四千五百多万。朱东润统计说,从户数方面看,免税免役的户数占百分之五十四,不免者占百分之四十六;从人口方面看,免税免役者占百分之八十六,不免者仅占百分之十四。平均免税免役的每户约十四人,不免者每户约七人。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便会对杜甫的双免(租税和征伐)身份,才不至于有太多谅讶。同时,也能理解像杜甫这样一个具有双免身份的人,甚至还有一些“薄田”的人,在战乱时期有时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有特权的人太多,很多时候就等于没有特权。
杜甫在江南游赏了四年之久,从现在的一些回忆诗作中,我们可以寻觅其足迹所至,遍及江宁(南京)、姑苏(苏州)、杭州、越州(绍兴)和台州等地。
杜甫首先到达的是江宁(南京)。那时候的江宁既非政治中心,亦非商业集散地,在繁华程度方面远不及扬州。但是,那儿有六朝的风流——“王谢风流远”——对杜甫来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那儿有石头城,有凤凰台,有陆机兄弟的读书堂,有朱雀桥和乌衣巷,有顾恺之的瓦官寺,有谢灵运的康乐坊,有昭明太子萧统的北高峰读书台,还有钟山沈约宅和江总宅。
多么幽深的地方,多么迷人的年华,怎么可能没有诗呢!可是,在杜甫流传下来的诗文中,很难找到一首江南的诗篇。
现存杜诗中被公认的杜甫写得最早的一首诗,是开元二十四年(736)游齐赵时在山东所写的《登兖州城楼》,人们认为那一首是杜甫学习其诗人祖父《登襄阳城》的练习作品。
有没有比这首诗写得更早的呢?洪业第一个提出质疑,并给出了他的答案。《夜宴左氏庄》:“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此诗通常被系年于开元二十九年(741),洪业认为此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三年(735)的暮春。诗中提及的“吴咏”是确认此诗写作时间的最好佐证:杜甫在南方已经游历了好些时候,也许有几年了,他可能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吴方言,能够理解吴咏。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吴咏”,除了指代吴越的方言方音之外,还包括(甚至主要包括)吴越的诗歌和音乐,亦即“吴歌”和“西曲”,这是一种带着浓郁江南水乡色彩的爱情欢歌或悲歌,亦即文学史上著名的“艳歌”(艳曲)渊薮所在。正如郭茂倩所指出的那样:“艳曲举于南朝。”洪业说,我倾向于认为,如果将此诗系年于南方游历结尾的735年暮春,它将变得极富意味,它甚至可能是735年之前写的。杜甫“检书”“看剑”也许跟他即将返回、准备科举考试有关。
我认为这个推断很有价值,即使从诗歌风格来看,这种被陈贻焮称为“妩媚”的作品,也与杜甫早期迷恋六朝诗的事实相吻合。诗中所表现的纤丽之美,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神情,洋溢着一种遮掩不住的青春气息,“检书”“看剑”之际,完全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还有没有比《夜宴左氏庄》更早的诗作呢?洪业认为《江南逢李龟年》最好系年在735年之前。这个推断足够大胆,可惜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大唐乐圣李龟年是开元天宝时期最走红的宫廷乐师,安史之乱以前的李龟年,绝无可能流落到江南。李龟年不仅善歌,工谱曲,亦擅吹筚篥,尤其会打羯鼓,深得玄宗宠爱。唐玄宗也打得一手好羯鼓,他与李龟年虽是皇帝和乐工的关系,但在音乐艺术的世界里情同手足。
杜甫漫游江宁的情形,在他写给许八拾遗的诗中可以梳理出一些线索。他对江宁记忆最深的还是游瓦官寺,那儿有大画家顾恺之画的维摩诘经变壁画。乾元元年(758),杜甫在长安做左拾遗,同事许八就是他当年在江宁时认识的老朋友,正好许八要回江宁看望家人,杜甫写了两首诗给许八,一首直接写给许八,另一首实际是写给江宁旧友旻上人的,请许八转呈。
《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有条自注:“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可知杜甫当年曾向许八索要过瓦官寺维摩诘图的小样。诗歌从送别的套话开始,顺便称颂了几句唐朝推崇“孝理”以及“内帛”和“宫衣”的荣耀。许八从长安回到江宁,走的也是水路,过淮阴渡京口,令杜甫有旧地重游之想。当年他和许八一同参观瓦官寺,一同观摹顾恺之壁画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虎头”是顾恺之的小名儿,“金粟影”就是维摩诘壁画,据《净名经义钞》上说:梵语维摩诘,此云净名,过去成佛,号金粟如来。从《京师寺记》的记载可知,顾恺之不仅是一个大壁画家,也是一个大行为艺术家:“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僧众,设刹会,请朝贤士庶宣疏募缘。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长康(顾恺之)独注百万。长康素贫,众以为大言。后寺僧请勾疏,长康曰:宜备一壁。闭户不出。一月余,所画维摩一躯工毕。将欲点眸子,乃谓僧众曰: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观者,请施五万;第三日观者,可任其施。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及百万。”杜甫对于壁画“饥渴”般的热爱,就是从瓦官寺开始的,顾恺之的壁上神秘画迹,为青年杜甫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后来写了很多题画诗,尤其题写壁画的诗,源头全都在这儿。清人王士禛在《蚕尾集》中指出:“六朝以来,题画诗绝罕见,盛唐如李太白辈间一为之,拙劣不工,王季友一篇虽有小致,不能佳也。杜子美始创为画松、画马、画鹰诸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嗣是苏、黄二公,极妍尽态,物无遁形……子美创始之功伟矣。”题画诗并非杜甫首创,按徐复观的说法,“特杜甫于每一诗皆全力以赴,故其题画诗特见精采。”
《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不见旻公三十年,对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棋局动随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一个南方僧人交上了朋友,即使过了二十七年(“三十年”举其整数),一想起旻上人,杜甫竟然落下泪来。杜甫很想再和这个旻上人一起做一些“好事”:作诗,下棋,寻竹,泛船。旻上人应该是杜甫结交的第一个僧人,江宁也是杜甫与佛教最早结缘之地。
从江宁坐船顺江东下,抵达吴越游的第二个大站姑苏(苏州)。姑苏游及之后的各种场景,杜甫在《壮游》诗中进行了蒙太奇般的回忆:“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诗中提及的风景故迹,除王谢不在苏州,其余如吴王阖闾墓、虎丘剑池、长洲苑、吴阊门、太伯墓、太伯清庙、专诸墓等均在苏州及附近。姑苏之后,杜甫继续东行,到杭州过钱塘江,在萧山登览西陵故驿楼,然后转向东南方向,到会稽凭吊吴王勾践及秦皇古迹。然后,杜甫来到吴越游的第三个重要目的地越州(绍兴)、台州一带。
杜甫在大唐帝国的东南沿岸这种广泛的游历,感受江南的“英雄与阴谋,雅致与风俗”,今昔对映,这对于哺育一颗杰出诗心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说江宁是艺术的,苏州是历史的,那么绍兴就是美的。
到了绍兴古城,杜甫径奔南边,那儿有一座人工湖泊鉴湖,又叫镜湖或长湖。《宋史》载:鉴湖之广,周回三百五十八里,环山三十六源。自汉永和五年(140)会稽太守马臻始筑塘,溉田九千余顷,至宋初八百年间,民受其利。
杜甫到达绍兴的时候,正值夏天的五月,他和朋友们来到闻名已久的湖畔,泛舟其上,穿行于碧波与荷田之间。采莲的歌声响起来,杜甫循声望去,船头坐着一位越中少女,真美啊!杜甫看得呆了,《壮游》诗中是这样写的:“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细节,比如发饰、服饰、姿态或歌声早已都忘记,只有那白色的皮肤,白色的脸庞,白色的手腕,白色的足踝,白色的幻影,一团白色的火焰在杜甫的眼前跳动,闪烁,分离又重合,如同逆光中的白色影像。那片天下最白的肤色,让镜子里的夏天湖水也变得清凉了。还记得苏轼在童年时代听说的那位蜀宫美人么?她的“冰肌玉骨”也可“清凉无汗”呢!这或许是杜甫一千多篇诗作中写女性之美写得最好的两句,夏天的南方的美人!堪与匹敌的只有杜甫在秦州深山中见到的那位佳人了:“天寒翠袖薄,日暮依修竹。”冬天的美人,杜甫记住了那一身心痛的颜色,翠绿的,和修竹一样单薄的身影。夏天的白色,是青春和未来,而冬天的绿色,是迟暮和无望。
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青年诗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比我们更善于发现也更为珍惜。郭沫若说,“杜甫也并不经常是那么道貌岸然的”。为什么要道貌岸然呢?难道道貌岸然比不道貌岸然更好吗?杜甫对越女的赞美是真诚的,也是纯洁的。在唐代诗歌中,能够与越女抗衡的是李白笔下的胡姬。杜甫的越女,天真浪漫的少女;李白的胡姬,成熟的透着热烈性感的青年女子。
一个才华非凡的年轻诗人,怎么可能不热爱美丽的女性,她们的灵魂,她们的身体!
德国美学家莱辛(Lessing)曾通过画家与诗人对于身体之美的不同表达方式,试图说清诗画的分野所在:身体美是产生于一眼能够全面看到的各部分协调的结果。因此要求这些部分相互并列着,而这各部分相互并列着的事物正是绘画的对象。所以绘画能够、也只有它能够摹绘身体的美。诗人只能将美的各要素相继地指说出来,所以他完全避免对身体的美作为美来描绘。荷马常常是这方面模范中的模范,他只说尼惹斯是美的,阿奚里更美,海伦具有神仙似的美。但他从不陷落到这些美的周密的啰嗦的描述,他的全诗可以说是建筑在海伦的美上面的。正是这位荷马,故意避免一切片断地描绘身体的美,以至于我们在翻阅时,很不容易地有一次获悉海伦具有雪白的臂膀和金色的头发。正是这位诗人,他仍然懂得使我们对她的美获得一个概念,而这一美的概念远远超过了艺术在这企图中所能达到的。人们试回忆诗中那一段当海伦到特罗亚人民的长老集会面前,那些尊贵的长老们瞥见她时一个对一个耳边说:“怪不得特罗亚人和坚胫甲开人为了这个女人,这么久忍受着苦难呢,看来她活象一个青春常住的女神。”还有什么能给我们一个比这更生动的美的概念,当这些冷静的长老们也承认,她的美是值得这场流了这许多血、洒了那么多泪的战争呢?
中国诗人杜甫正是用荷马的笔法,为世人留存了一抹盛唐南方美人倩影,和海伦一样,有着“雪白的臂膀”,她“活象一个青春常住的女神”。
到了绍兴,杜甫一定会到更南边的名胜区域,坐船至曹娥江上游剡溪,再到天姥山下。从后来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中得知,杜甫穿着一双青色的布鞋,游览了若耶溪、云门寺、山阴道和禹穴,还可能游历了新安江、富春江沿岸。陈贻焮推测,杜甫可能在开元十九年(731)至二十一年(733)期间,在越中遇见过前辈大诗人孟浩然,那时孟夫子正好也在越中漫游。在夔州回忆旧事诗作《解闷十二首》之六中,杜甫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如果两人真的在越中见过,或许还一起垂过钓呢。其实,杜甫的吴越游,还应该与另外一个大诗人相会,只是时机还未成熟,缘分还未到达,他们几次擦肩而过,把必须的必然的相见推后了几年。这也未尝不好,相见的好酒多藏一会儿,更好喝。
有一个细节值得提及:杜甫在游历苏州时,曾有顺着长江东渡大海到日本去的想法——不,不仅仅是想法,已经付诸行动——杜甫买好了或者雇好了一条漂洋过海的船只!几十年之后,杜甫漂泊到成都,住在草堂中,还专门购买了一条木船。当他从梓州避乱重返成都时,看见心爱的船儿已经破损,突然想起当年在苏州打算出海的情形,不觉万千感慨涌来,青春的梦想此生已无法实现,只能看着木船一天天破败下去:“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
杜甫内心中一直有一个大海梦,一直怀着深深的向往,并为未能浮渡大海而遗恨终生。
李白想做一名“海上钓鳖客”,杜甫也想“掣鲸碧海”中。
儒家文化的土壤是农耕和土地,但是,孔子和孟子都梦想过大海。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孟子说:观于海者难为水。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