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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龙洞河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7-07 07:3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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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凌,生于陕西省平利县,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天涯》《今天》《中国作家》等发表非虚构、散文、小说、诗歌数十万字,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出版《汉水的身世》《记忆之城》《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书。

      1

      回去,杨朝运看到树没了。

      树从岸边伸到潭上,带了很多青叶子,可能是牵了一根藤。前天看羊子洞的时候,杨朝运攀着这根树跳到了河对岸。现在剩了半截,叶子全都没有了,很像人被打残的手臂。

      下河的那面坡也消失了,扁坡是棱角的,刚剥下来的石头,有的像房子那样大,炮声之前这面坡是青的,石头棱角间露出一些光秃秃的树桩。这面坡大约不能恢复元气。

      炮声过后,烟雾中轰轰隆隆的一阵响声,比炮声更大,人听了心里发麻,就像下雨开头在地上砸出一片麻点子。

      羊子洞填住了。

      人说羊子洞是填不住的,只见水进去不见水满。传说往年伐木从羊子洞放进去,在杨柳坝收,木头还是好的。周家弟兄打死国民党,把人和枪一堆堆地沉到羊子洞里,再没见出来,只有一支步枪从杨柳坝漂出来了,说是底下有条大阴河。但现在看不见洞口了,两块房子大小的石头堵在了那里。

      一对金羊子就再也出不来了。

      刚才躲炮,站在周家屋檐下,周根龙说,上头要搞旅游开发,这羊子洞是个景点,可惜修公路没得法打坏了。

      公路就是从周老汉家开始修的,过了他这家就是僚道河、娃娃鱼潭、羊子洞,往上再没有人家了。

      周家的祖人是从龙洞河街搬下油榨坪的,龙洞河街罢场的时候,他们是走得最近的人户,到解放前在这一带为王。

      这条公路要修上龙洞河街,再到头道河,一直上界梁,和四川连通,开发万亩大草原旅游。工人用的都是八仙的人,杨朝运的儿子杨钊大学毕业,在何老板的公司里做技术员,杨朝运本身对龙洞河熟,也来修路挣几个工钱。

      工人扎在周家院子里。一看到杨朝运,周根龙说,有几年没见你上来了?

      杨朝运说,他们把枪收了,我就没上来了。

      这两年上头还不是有野牲口了,有野猪。

      羊鹿子回来没得?

      那没见回来。

      这一段他们说有华南虎,就是往日拖你伯娘猪儿的烂草黄,那再也没见过这个东西。

      时代变了,那硬是不得回来了哇。

      晚上,杨朝运过去陪周根龙抽烟。屋里没生火,周老汉说他一直没掌握点这火的技术,老婆子死了后经常点不着。周根龙没有儿女,只有一个养子周双全,住在龙洞河上头,是以前分的家。女人一死,房子显得大了,周根龙就叫工人来扎在家里。

      她是住水田的人,一直说嫁到这高头,到老活路多得做不完,死了算了。那年她在杜家槽挖玄参一整天不回来,我到坡上去找她,地里怎么也找不到人,哪知门口有一堆一堆新鲜土巴,走近看,她挖了一个坑,自己睡在里面的,她说活路做得不想活了,把自己埋了算了。

      这回她真的死了,就把她埋在那了。

      我跟她说你莫着急,开发了旅游区,你就不用做那么多活路,可以做小生意养家了。可是她没等住。

      我总觉得,跟到我把她亏了。可是当初我们都是成分高,没得选择。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我娘娘家是杨柳坝的,可是她非要上来待了几十年。把她估到接下去,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当时要是不接她,说不定她到现在还健旺啊。周根龙说,好多人都喜欢的老婆婆,一点都不多事,每回下来称煤油,跟老婆婆多谈得来的。她一下来,老婆婆就不找我啰唆了。有时候还帮双全他们带点小东西。

      她年纪大很了,惹了那么大的事,不接下来不行啦。也想不到接下去一年就走了。

      人年纪大了没得用,给后人惹麻烦。双全在说接我上去,我还在想。

      接上去是好事啊,有个照应,至少烤个热乎火。一个人太冷清了。

      那时候他嫌我成分高,划清界限要分家,现在又说要接我去。到底不是亲生儿子,去了是啥样子,也说不准啊。

      2

      施工队伍上来的时候,羊子洞栈道还是好的,地势跟十年前一样的险。栈道是古时候凿出来的,石头里头钉的木桩子。背东西上来的时候,要靠里边,牵着岩上的铁链走。一步软了脚,人就下岩了。每次送粮食上来,虽然在周家歇过了夜,吃了早饭,这一截过身总要好好歇一气。看到龙洞河的水,从一个峡口出来,轰隆隆地喷下羊子洞。

      有时候想到周根龙讲的那场仗。

      周根龙现在不打枪,都说他当年枪不离身,枪法很准,在操场拿手枪一次打下来过两只铁翎鶁。可是他遇到杨朝运打枪,从来不看,火枪摆在身边的时候也不顺手摸一下。他不讲过去的事,只有一次,杨朝运送粮食在这里歇气遇到他,当时周根龙在河里钩娃娃鱼,这是他的爱好。两人一起抽旱烟,周根龙讲了那次打仗。

      当时我和二哥埋伏在半山上一个崖壑里,有两挺机枪,是二哥先前在八仙街摆酒,从国民党散兵手上弄来的。二哥从那听说国民党一个加强连被解放军打退了,要过四川。战斗打响,开始是在坡上打枪,甩手榴弹和炸药包,国民党在路上架小钢炮。二哥在部队上待过,他见不得这东西,一见就抱着一挺机枪冲下去,一路冲一路扫,我跟着他也冲下去,两个耳朵开始密麻麻的一片跟放炮子一样,后来就听不到声音了,像聋似的只顾冲。我们冲到路上,羊子洞上头一个岩壑壑里像是指挥部,我跟到二哥冲进去,看到一窝子人,我就不出气,只是两只手把机枪抱得紧紧的,对着人只顾扫,跟割草似的,他们一个个的就掉到羊子洞里面去了。有个人举起双手,我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一下子就把他撂下河了。听觉是好半天以后才恢复。打扫战场,我们只伤了两个人,他们的人和枪都掉到了潭里,河水成了红的,没找到为官的,不知咋死的了。

      那次打埋伏过后,周家三兄弟在老八仙拉起了杆子,后来又跟解放军联系,说是周金龙要当大官。可是半年过后,周金龙却在县城大院坝被枪毙了,说是他私藏枪支,图谋造反。周根龙当时在刑场陪绑,牌子都插上了,没有打他。后来坐了十五年牢,总算捡了一条命。

      我这辈子坏在不该摸枪。打枪是二哥教我的,他一辈子玩的就是枪,最后死在枪下,我也坐了半辈子牢。是活路都不孬,打枪的活路最孬。

      娘上了龙洞河,常常对杨朝运说,莫打枪,打枪短阳寿。娘很平静又郑重地说这句话。可是杨朝运还是止不住想打枪,杨朝运打枪也是二哥教的,二哥在部队上靠枪法准升了军官。看到玩命冲过来的牲口在扳机一扣之下猝地栽倒,虽然肉打坏了,感觉比套住了牲口要好得多。

      开头时在大河里打枪,牲口少。娘上了龙洞河以后,有时候给娘送粮食,转来在僚道河打枪,在山上过夜。娘住的头道河不敢打。枪不敢叫娘看见,放在周家。隔着两座山,不晓得娘怎样听见枪声了,或是到周家看见了,把枪扔到河里,过了两年,她才说是扔到娃娃鱼潭里。

      前天天气好,公司老板来视察,听说附近有娃娃鱼潭,要杨朝运引去洗澡。杨朝运引到从柴婆婆梁口上翻进去。娃娃鱼潭地形深,门槛合拢了,像从无扰动。潭水黑沉沉的,坎上的水下来,一点声响没有,像是吸到潭底去了。水边上几根烂木头都是黑的。杨钊就不敢下水,说是怕娃娃鱼咬脚。刘老板说有娃娃鱼,我们今天就逮住了,广州酒楼里的凉盘两千块钱一碟。

      杨朝运说潭里没有娃娃鱼,周根龙在这里下过两年的钩,一回也没有钩到过。以前传说有娃娃鱼精,也没人见过。杨钊说那总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几个人就不说话了。终究没到中心去,在边上匆匆擦了身子。杨朝运想这段路险,娘一个人怎么进来的。刚才进来的时候,刘老板还差点掉进潭里。娘把枪沉在哪里,杨朝运始终没找见。

      老板来除了看路,还有水位,原来也兼水电老板,除了开发大草原,还要在这一段修电站。

      老板说水口要从羊子洞以上进,否则落差就低了。但是从这里进,用不上僚道河的水,僚道河水和龙洞河是在柴婆婆梁下面汇合的。杨钊说,可以考虑穿山,把两条河的水汇到一起,需要去僚道河看地势。

      杨朝运对僚道河最熟,给刘老板和杨钊带路。

      僚道河的水陡,顶上是一架大响水岩,从柴婆婆梁看得见一条线,垂直地挂在两山间,下半截落到沟里,因为太远听不见声音。一路急水下来,中间有无数的吊坎、陡潭和花水,几乎就是一直冲到路上的。修河口的桥费了大功夫,往年架的木桥、拱桥冲坏了好几次,这回架石拱桥又赶上涨水,一场洪水过后,砌好的半截坎子都变成了乱石头,只好先撂下,等待秋天水退了架拱,先搭了几道钢梁,铺上钢板过车。从河口起身到响水岩,三里路要爬两个小时,几个地方要过水,从大石头上往上爬,腿脚差的空手上不去。杨朝运担心他们到不了地方。

      果然到了岩屋,老板就走不动了。老板说这个岩屋是个好地方,就在这里歇气。这处岩屋没在坡下,是两块大石头搭在一起,中间像掏出来一个空间,远远望见就像个屋。岩上贴满了扁叶子的石火草,盖得严严实实的,反面刮下来一层灰茸是刀口药。几个人走进岩屋,司机说这里面住过人啊,有烧火的痕迹,还有铺盖。杨朝运说是打枪安套的人过夜歇的。老板看看被子说我们啥时候也来打一回枪。

      前面是一段以往架滑道放木料的槽,有两个人就上不去了。刘老板说在这歇一气,问海拔,杨钊看了表说一千三百米。刘老板说他今天有些乏,不往前走了,杨钊测量就行。

      杨朝运扛着仪器架子,跟杨钊往过爬,有两步是抓的藤子,不换手就过不去。杨朝运站在两步中间,底下一条光溜溜的梭荡到河里,脑门上汗就出来了。杨钊在前头,过了拐,伸手回来接过了仪器,杨朝运才过去。

      杨钊从县城中学考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想走远些,去浙江应聘到刘老板的公司,没想到刘老板到八仙做项目。他七岁往后不下大河,因为八字无水,小时候有一回过跳石掉在水里,捞出来已经死了,大人按胸脯硬按过来的。偏偏被调剂学水电。算命先生说过他,命里尽是反过来的事,要随遇而安。

      一会儿两人下到了涧里,杨钊举止就有些紧张,脚踩到石头动不动就滑。杨朝运把他背的工作包也接过来,到险的地方时常在前面过了拉着他。在一块大石包上,杨钊停了下来,架起仪器,脸俯在镜头上看。杨朝运想到了地质队带的钻山镜,正这样想的时候,杨钊脚一滑,一只腿掉到水里,叫水里的什么扯住了,杨钊惊呼了一声,脸上变颜色了。

      杨朝运赶紧下水摸,水底是下的一副钩。

      这副钩下在大石头旁边的水花里,顶子系在上空一根大树杈上,弓是用竹根曲的,尼龙弦上正反挂着两排钢钩,是用伞骨别的,磨得尖尖的,弯度不大不小,是很好的一副钩。但是中心钩上没有鱼饵,有两颗钩尖生锈了,挂烂了杨钊的袜子。靠边的几颗钩扭歪了,钩齿上挂着一副骨架。

      这副钩下了很长时间了,下钩的人没有来取,可能把它忘了。

      杨朝运小心地取下了钩,差一点刮到皮肉,杨钊的脸还是发白,不在于那副钩,倒像是为钩上的骨架。杨朝运告诉杨钊这是一条娃娃鱼,从它上钩到死到烂光,没有人到这里来,可惜了。

      杨钊问这沟里还有娃娃鱼么?

      杨朝运说还有,有水就生这种东西,没有断种,除非像大河里,水干了,就真的没有了。

      杨钊看那个仪器,说这里高度差不多够了,水可以从头道河穿山引过来。

      这里望得见响水岩的半截,响水的声音扑打下来,湿气传到了这里,人心里有一种莫名不安的感觉。就像杨朝运以往在只容一人的岩屋里歇着,半夜里听见水响,和什么悲哀的叫声和在一起。天地黑尽了,手边的枪是冷的,没有人。

      羊子洞以上的岩湾,地势平坦,两边的山不合拢也不离开,坡上青色的树层叠地横着长出,有很多层,底下又有一些藤蔓的脉络,使人疑心那里也有很多路,可以一条条走上去,只是走不完。坡脚上长着一层牛膝草,直直地挺立着,公路这样修过去,几乎要把它们斩光了。

      给娘送粮食大多是冬天,栈道上没有雪,风把雪都扫到羊子洞底下去了,羊子洞往上却存了一湾雪,雪把坑坑洼洼都填满了,有些地方一脚踩空,能把人埋起来。牛膝草长在路两旁,草梢露了一点青色出来,冬夏没有改变。中间没有草的一条线就是路,一直走上去失不得脚。

      山里面到处是水,路上每一道水都能挡住小孩的脚。娘年纪越大,人越来越缩回去,就过不了这些水了,她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只能等着人送上去。下雨的时候,路就没有了,没有人能到娘那里去。现在这样的路修大了,有了涵洞,娘要是住在上面,往后可以坐车,只是她不习惯坐车。娘一辈子没怎么坐过车,在河里的时候,大河里也还没修公路。拿车子接她下去那回,两边的景物往后退,她在车上惊呆了,闭着眼睛缩在杨朝运和二哥中间,双臂被两个儿子搀住,像是被套住了两天的果子狸,见到猎人来取套已经无力挣扎,眼里现出绝望的神情。

      杨朝运那时感觉娘的身子缩了,缩得像自己的小孩,和杨钊他们一般大。这和以前是反的,娘第一回带他上龙洞河,山这样大,路程这样长,牵到娘的手觉得自己这样小,不是娘的儿子而是她孙子,是她可以在身上带着的。

      那时娘是跟爹一起给队上挖药材。号召广开五边,大队在头道河顶上开了一片药场。爹是先上来的,娘跟到铁梅突击队上来。娘说,第一次上龙洞河,杨朝运在她怀里吃奶,牵手那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杨朝运不记得吃奶和药场的其他事情,不记得羊子洞的险,只记得在岩湾里牵着手行走,两边是和头一样高的牛膝草。杨朝运在牛膝草为顶的世界里,娘比这个世界高很多。

      爹也喜欢打枪,他是大队的狩猎副业队员,有一年组织打过了湖北神农架,打了上百只麂子和几十只熊,还有一只老虎,都在那边卖掉了,队里增加了几千块收入。杨朝运学枪就是爹在药场教的。

      后来药场不办了,队上的人都撤回去了,娘却非要上来住,她说大河里不干净,搞武斗,枪子飞来飞去的,害得她丢了娃子。

      家里的姊妹本来已经丢了六个,多数是在解放前后。那几年的瘟症大,有一个是长毒牙齿落到喉咙里把自己毒死的,有出天花出不来的,两个姐姐是生下来倒进了煤炭洞的。杨朝运以下的两个弟妹,是肿死的,死的时候脸上胖乎乎的,像是喜乐的样子,那时一家人都肿,是红薯和蒿子吃多了。弟妹肿死以后,娘说这个屋里尽是鬼,矮人儿天天在她面前出现,都是她自己生的,睡觉的时候爬到她身上来,要她抱要她喂。最后又怀了一个,杨朝运那时满十八岁,参加了武斗的一方,人家以为他坐在火屋里,一枪打在窗户上,子弹穿破油纸打在板壁上,娘坐在炉子板上,吓得一跤跌进炉子窖里,五个月的娃子丢在炉灰上,已经成形了。

      娘说是龙洞河的菩萨指教她,叫她上去住。她先是和爹分居,说这是菩萨要她身子清洁,过了半年,一天早上不见她人了。跟身撵,娘起得很早,到了油榨坪才撵上。当时周根龙在帮忙劝,娘说什么也不转去,只好陪着她上了头道河,把队上搭的窝棚修理了给她住。娘催杨朝运回去,说菩萨要她一个人在这里。

      杨钊策划的电站进水口,是在这道湾里,和僚道河隔着一架山。他带了两个人,在河边敲敲打打,架镜头看,往本子上记,又在一些地方做记号,跟当时的地质队一样。杨钊做记号的地方,河中心有两个大石头,原来地质队用红漆做的有记号。

      有人就传说,刘老板不是想修电站,是想顺带在山里找宝。说不定是找那对金羊子。

      羊子洞里的金羊子,早年有人看见过,因为岩洞上长的有一窝金砦,羊子会定时出来吃那窝金砦。有人想引那对羊子出来,要摘那窝金砦,拿绳子从岩上吊下去,刚摘到了金砦。有一对叫剪绳子的鸟,专门守金砦的,啄断了绳子,人就连金砦掉进羊子洞了,从此金羊子再不出来了。

      地质队来的时候,也没有弄走那对金羊子。有一年杨朝运送粮食上来,看到娘在跟一些人吵架,这些人在娘屋后的山头拉线,都穿着白衬衫,戴着红漆字的草帽。他们带着跟杨钊相像的仪器,在山顶上打铁棒,是有磁性的,铁棒往下一打,山里的宝贝就定住了,根据拉的线可以起出来。娘在跟他们吵架,说他们起走了宝贝,这里要遭灾了,他们说娘迷信。

      有人说地质队拿穿山镜望了的,金羊子还在山里头,长得有牯牛大了。要是修电站打了洞子,就能把羊子起出来。杨钊两条河上上下下地测量,是要把位置对准,标记号跟地质队的一样,是要把金羊子位置定住,不让它动。

      杨钊听到了这话,不发一言。他把位置标好了,又陪刘老板来看了两次。听说他们到县上水利局去汇报了。

      晚上工人们的谈话又变了,说是水引走了,羊子洞的水就干了。那时候根本不消打洞,因为打洞不容易对准。只要从羊子洞进去,干干燥燥地就找到金羊子了。现在炸了房子大的石头堵住羊子洞,就是为了怕别人进去。只是水利局的人也想沾金羊子,刘老板要把他们的路走通。

      杨朝运没有参与发言。

      杨钊对他说,刘老板确实想在这开发水电,这是开发万亩草原的一个附带条件,只是水利局还没立项。

      这里也可以做景点。他说。

      这是杨钊在彩虹瀑下面说的。

      彩虹瀑是杨钊的叫法。那天爬到了响水岩下时,阳光正好,水雾遍地喷起来,就是一道道的虹,绕着人的脚跟。听人说瀑布下面潭里有金蛤蟆,喷一道一道的虹。又说地质队把金蛤蟆起走了。可是彩虹依旧在,杨钊说是物理反应。虽说如此,他的脸上却和杨朝运一样,带着湿气现出迷茫的样子。水从崖上大股轰隆隆地下来,像是直接砸进人的脑门,轰隆隆地听不到别的声音。瀑布后面却是一片光滑的黑,一点都没有湿。

      3

      往年为娘背粮食的时候,走到龙洞河街,就开始找娘的脚印,想到她还在不在。

      娘的脚印是小的,有些像麂子羊鹿子的脚印,但又比它们的大一些,因为娘的脚包了一年就放了。龙洞河街上有各样的野物脚印,只是没有人的,这条街在杨朝运记事以前没有人了。

      杨朝运也没有看见过房子。只是一些地方辨得出来是坟。据说这里的坟埋过几层,比房子都多。早埋的坟被后来的房子压在底下。

      毛路修到龙洞河街是秋天里,茅草都变成棕色了。在河岸搭了个工棚,架了柴油发电机,支了厨房。隔着河有几幢木头搭的屋,都是每年上来种药材的人建的,这个季节没有人住。

      施工队上来的时候,看见一群毛老鼠从茅草里探头,虽然长肥了,仍旧在草梢上飞快地跑过去,就像是滑过去的。

      秋天走到娘的屋,娘的地里满是毛老鼠和娃儿鸡,和娘一起忙着在收秋,就像一个生产队。看见陌生人来了,唰地溜掉了,剩下满地粮食。娘怪人惊走了她的娃儿。

      娘收的秋,大致只能换回她的种子。可是她年年种。杨朝运劝她不要种了,娘怪他说,地里怎么能不收庄稼。

      娘不要杨朝运送的粮食,她说自己种的粮食够吃,你送粮食来做什么。爹来送了一次粮食,娘更是大发脾气,说你是谁,到我屋里来惊动了菩萨。爹当天就回去了。杨朝运每次送了粮食,悄悄地倒在母亲的窝箱里,这个窝箱是队上称药材留下的。母亲就分辨不出她自己的和送的粮食。

      队伍扎在这里,有两个月没回家了。有时候失眠,听到外面有人小声说话。一看并没有人出去,白天的活路累人,年轻人都睡死了。

      路过了河修到坡脚下,有一方的草要比别处差些,杨朝运的镐下去碰到条石,挖出来是一块碑。

      工人把碑洗了一遍,两个有文化的读上面的字,辨出是嘉庆年间的碑,讲的是龙洞河立庙。碑文说龙洞河连遭川陕匪祸,百业凋零,民无遗类。观音庙几兴几毁,本次士绅百姓聚资再度修建,祝菩萨保佑胜朝长治久安,龙洞河街人丁兴旺。

      说龙洞河街兴盛的时候,人口达到上千户,是川陕来往的第一孔道,一河二岸穿架房子连绵相接,有纸厂、油坊、川货店、盐行,坡上住的都是人。当时也叫百子街,因为有一年出生了一百个孩子。人说这是因为重修了观音娘娘的庙。龙洞河的观音娘娘像,是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子的。

      娘过门三年不开怀,爹想找个小,家里是租人家的地种,拿不出来30块银元。娘到龙洞河庙里许愿,当时庙已经不在了,坡上只剩了一根大青树和一块碑,娘就在大青树上搭红,在碑前烧香许愿,得了大姐。连生了两个女儿,娘又到龙洞河来许愿,不清楚她许的是什么愿,回去以后就得了大哥。娘一直在说她要给菩萨还愿,没人知道她怎么还。那时候破四旧,队里上来种药的人把大青树砍了,碑也不见了,街上没有红布卖,说是红布都要用来做红旗和袖章。直到弟弟妹妹死去,娘非要上龙洞河来住。

      现在这块碑挖出来了,不知道怎样从坡上移下来的,只好先立在地里。

      过了几天,刘老板来看工程,看见碑了,叫杨钊读了上边的字,说这么撂着可惜了,喊了杨朝运几个人,一起使力把碑抬起来,放到他的皮卡车上,垫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杨朝运心里觉得不对头,又说不出个门道,看着车拉起走了。

      有两回上来,娘在龙洞河街上挖,问她挖啥子,坡上的地还不够种?她说是找碑。菩萨叫她要把碑找到,立回原处。

      娘一直没有找到碑。后来她不常下龙洞河街来了。她说,因为找不到碑,青树也被人砍了,菩萨就不显圣了。

      但是她住的地方有狐仙保佑。狐仙怕人,戴着红帽子,老是躲在一片巴掌大的树叶子后面,人看不见。看她是个老年人,久了,才出来了。

      周根龙上来了一次,到二道河挖升麻,说是治他的风湿。因为跟工人都熟,他在工棚歇了一夜,和杨朝运挨着。晚上杨朝运起夜,周根龙跟出来。街上有一堆锯木面,两人坐在锯末上,觉得有点陷进去。

      我不想在油榨坪住了。房子太大了。

      工人走了以后,厢房那头就空了。他总是感到那头是空的,他一个人填不满这架屋。他都填不满这架床。院子那头邻居也搬走了。他们说开发了景区还会回来,他却等不到那个时候。原来以为能等到开发景点,现在却只想走,宁肯交钱进敬老院。敬老院里都是单人床,像学生宿舍,四个老人住一屋。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经常想到路通了会怎样,等到这里路通了,却没有人住了。

      将来龙洞河街说不定又发展起来,这里起一坝房子,电也拉上来了。街上热闹得很。周根龙看到黑地里说。

      这些都没有我的事了。人过时了。

      你要再找一门。

      不想找了,老年人再找,没有几个能找好,只有找败了的。你个人不计较,儿女多大的负担。平时里都不在眼前,这时齐刷刷都出来了。

      娘上龙洞河来往后,爹有一阵子要从家里搬出去,住在娘从前住的独屋。以为他是受了娘的影响,二哥都打电话来信苦劝,说啥也劝不住。爹搬出去以后不久,有一个女人来住,那女人是白沙的人,儿女也都大了,老汉瘫在床上。那女人平时侍候瘫老汉,抽空过来就跟爹住两天。

      村上的人说这事。杨朝运去找爹,爹拿鞋子扇他,把他撵回来。

      过了一阵,女人的儿子不叫她来了。爹傍晚在独屋门上抽旱烟,往白沙河的方向坐着。后来他就搬回来住了。

      娘回来的前五年,爹过世了。过世的时候没通知娘。娘过世以后,遣在爹坟的旁边。本来想大寒里合葬,先打了一块合葬碑,不料碑拉到坡上,还没打开爹的墓,杨朝运就大病了一场,就不敢立起来,娘还是单独落葬。

      周根龙说,想了又想,还是打算上双全那里去。虽说是养子,他有这个孝心,毕竟是自己养大的。

      底下的路堵住了,要就地打石渣。刘老板看了一座山,放炮把山头劈下来了,就在路边上碎石头。

      这座山是整块的好石头,劈下来以后,大方大方地露着青色,用来打磨子,能推细面。岩上原来是悬着的大青树,放炮以后,就飞得不见了,旁边密不透风的树林,打成了一面筛子。

      这样的树林就像人稀少的头发,已经藏不住秘密了。公路要从树林里穿过去,离开河坝上山,这是杨钊的设计,因为怕涨水。

      晚上有麂子的叫声,从崖顶上传来。白天不见形迹,晚上却又回来,又细又长,像丢了儿的声气,叫得人心里慌。

      刘老板来,带着有步枪,叫工人放一天假,打野味吃。从油榨坪引了狗子上来。几个年轻工人是撵仗的,杨朝运和另一个人是坐径的,顺着脚印撵过僚道河,杨朝运在大响水岩顶上的垭口坐径,杨钊跟到的,从小这还是第一次带他打枪。麂子要从这里上山顶,过草原。一路陡岩上来,到了这里忽然平缓了,延展的是草原,一直过滔河,叫混人坪,四方起伏的地形是一样的,人会迷路出不来。到了地方埋伏好了,是一堆红土后头,早年在这里烧过炭窑的。红土上长的草比别处少些。二道河的动静还没有传过来。

      伢,你地形熟得很,那几年打枪就是在这儿?

      嗯。那时候牲口多,一仗一仗的,好打些。

      是麂子么?

      麂子在树林里,吃树叶子,撵急了才上草原。草原上是羊鹿子、马鹿子、梅花鹿。羊鹿子的角一大盘一大盘的,它不能进树林,角会让树枝挂住,只能在草原上。它的角老了,脱了,就挂在树上。豺狗、金狗儿,金狗儿的颜色是金黄的,也跟人样的撵仗。驴头狼,还有烂草黄。

      烂草黄?就是最近新闻报道的华南虎?

      不是。正宗的华南虎好看,是扁担花,一杠一杠的,脑门上有王字。这是爹讲的,他们在竹山打死的老虎就是华南虎。烂草黄是一块板,跟烂了的草样的,脑门上也没有“王”字。但它也为虎,体型和老虎一样大。娘在头道河住的时候,养了一头猪。有一天娘歇晌,听见猪哼哼,不像是平常哼哼的样子。娘起身出来,一头烂草黄进了猪圈,牙齿叼住猪的耳朵,尾巴在赶猪。猪圈是杨朝运搭的,太高了猪出不来,一直在哼哼。娘看着虎,虎也看见她了,瞪着黄眼睛像一个老汉。当时一条湾里没有人。虎看了娘一会,就丢下猪走了。猪的耳朵还没有被咬破。

      这东西后来没有了么?这回新闻报道也没找到。

      我想是不到这里来了,这个东西讲时运,一定的年代才到这方来。原来我们这里有驴头狼,后来再也没见了,这两年听说又出现了,吃掉了千家坪林场放的一匹马。有人说是生态好了。

      瀑布的水响,有些话听不清。山那边喊叫和狗咬的声音,越来越响,像要从一架闷鼓里出来,在翻崖子了。杨朝运就警觉起来,把步枪栓子捏紧。杨朝运还是当民兵备战打靶用过步枪,昨天临时又摸了一下。刘老板不叫用火枪,说他以前买的肉,都叫枪砂打坏了。

      狗叫声翻了崖,骤然升高响亮,和瀑布巨大的声音混在一起,别的声响几乎都听不见了。杨朝运却听见另有一种细弱的声音,利索又急促,从树叶中间传过来,似乎就是在穿透树叶,并没有落在地上。你会认为这是一种并没有腿脚和喉咙的东西。直到到了近处,才听出细小的急骤落到地上的声音,一点即过,那个点冲出树林,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狗就追不上了,狗的脚要被草滑倒,枪必须提前响。杨朝运盯着上来的小径,那里有一根鸡骨头树垂下来一枝树叶,野物必然从那里出来,却看不见前面。

      麂子来了,它虽然知道这里有危险,出来的时候却没有犹豫,反而加快了速度。过了这里就是安全,草能把它身体混起来,没有人能跟踪它。它的脑门一冲掀起那片树叶,露出了额头上灰白的印记,生下来命里带着的。杨朝运对着这块一闪而逝的印记扣了扳机。

      杨钊心里一顿,像是工地上的水压打桩机,铁锤落下忽然敲在桩头上。最后那一年,奶奶不理别人,只跟杨钊讲些话。奶奶说,你和你爹你爷爷不一样,心善,是拿笔杆子的,拿不了枪。你要考大学,走得远远的,不能当警察,也不要当兵。

      不知为何,杨钊心里觉得奶奶是最亲的人,尽管他只跟爹上来过一次,在秋天,当时他看到奶奶周围的松鼠和娃娃鸡愣住了。奶奶说这都是她的娃娃,菩萨叫她养过的那些娃儿都活过来了。有只娃娃鸡和杨钊差不多高。杨钊在奶奶的窝棚里过了一夜,渴望又担心着什么出现,听见奶奶的呼吸很沉很安静,和父亲的完全不一样,从身体里很深的地方出来,是用整个身体来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奶奶的呼吸。

      没想到他现在蹲在父亲身边,看着那只麂子陡然向上别起,他感到子弹打中了脑门,脑门要爆炸了。他被父亲失手打死了,就像在爷爷的狩猎队里,有个人失手打死了他的兄弟,当时他兄弟蹲在地上解手,他以为是一只黄麂子。那是那年狩猎队远征唯一的损失。

      但只是那只麂子栽倒在地。

      4

      春天,公路修到了头道河。

      头道河有不少种药材和割漆的人搭的木屋,也有两处土房子,人是娘走了以后上来的。

      土房子周围有很宽的药材地,是那一回火灾烧出来的地,留着些石头和树桩,都成了黑色。望见周根龙在做活路,旁边地里有一条狗。狗起身冲着人吼起。

      路从地边上过,周根龙一直在地里挖云母香。周双全有时候也下地。他媳妇是个四川人,不大会做这边的活路,时常在坡上挖药草。

      工棚扎在石渣场的。阳历五月十一号那天,杨钊上来测线,时间晚了,和杨朝运一起扎在周家。屋里有太阳能电灯,但点着蜡烛,周双全说上回下连阴雨,电池用过了头充不起来了,要等服务站的人来修。山地还有凉意,大家围着火堆坐着,都不说话。吃饭的时候,周双全给杨钊和杨朝运添饭,周根龙自己添饭。

      狗在外头叫了一声,似乎不是在狗窝里,杨钊问是不是有野物。周双全说不是的,这个狗是从八仙街领上来的,上来就卧在田埂上,不到屋檐下睡,下雪都是如此。其实它在底下是睡狗窝的,到了这里变野了。

      你们那天不是打了个野物?

      是个母麂子,还有奶水。大约是打炮震坏了它的小麂子,扎在石渣场坡上不肯走。

      我们这路没看见过野物了,怎么还有一窝麂子。

      杨钊问,一直就没有么?

      以往那就多啦。我刚上来种药的时候,一仗一仗的青麂子、金狗儿。金狗儿漂亮,会撵仗,跟人一样的,有撵的,有坐径的,撵到了只吃内脏,从屁股上掏出来,留一个空壳壳。爹还捡了一个空壳壳麻羊子。

      周根龙说,他那回看见的是一群金狗儿撵麻羊子,不知为何丢下走了,他过去看,麻羊子累死了,肠子并没有掏出来。

      那时候你娘还住在这高头,不晓得为什么,那些野物也不害她。

      有一回是大冬天,落了膝盖厚的雪。我在这面坡上,看见一大群豺狼在谢家坪雪地里,太阳斜照到豺狼身上,一个个金黄金黄的耀眼。豺狼在雪里逗祸打滚,像是小孩子吃饱了疯跑的样子,心里担心它们把你娘害了。那时候这条湾只有我们两家。我过去看,雪把屋封了一半,你娘睡在床上,浑身凉了,像是断气了几天,伸手一摸鼻孔还有气。人已经饿了几天了,问她,她说不要紧,有狐仙跟她说话,她用不着吃东西。我给她拿了些洋芋过去。

      那一回大雪封山,羊子洞过不了人了,我背了五十斤苞谷,在周根龙家里扎了两天,后来翻僚道河混人坪,估到绕过来,她洋芋也没吃,人还是躺在床上的,不肯起来,说你来看我做什么,你不来,再有半天狐仙娘娘就接我走了。

      难怪奶奶接下去以后,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晚上不开电灯,她告诉杨钊,狐仙在跟她说话。后来她说狐仙要接她走。问她狐仙是啥样子,她说戴个红帽子,只有她看得见,我们看不见。

      就是那回我看见的烂草黄,在混人坪,大小三个看着我。我说,我背上背的是粮食,你吃不得我,你吃了我,吃的是两个人。你也有儿女,要晓得做儿女的心。我手里也没带枪,它们真的没吃我,像是懂人的话。

      周根龙单独住着一间偏屋,太阳能电池板就装在屋外,白天看上去蓝幽幽的,这一带兴药材的住户都装了。蓄电的铁柜子搁在屋里,靠着杨朝运杨钊睡的床头。周根龙睡在对面床上。躺下了一时睡不着,周根龙在床上吸烟。杨朝运说你上来还享福唦。

      享福是享福。

      儿子媳妇对你还孝顺唦?

      孝顺是孝顺。

      高头的活路是不是多些?看你经常在地里。

      底下的活路,我只做半天,过了晌午不做。下雨不做。上来了要做整天,下雨有时候也要做,捡药材炕药材,有屋里的活路。

      你年纪也大了,个人给儿子说,少做些。他还估到你做?

      我不跟他说。底下的时候一个人吃饭,自己添碗,想吃好多吃好多,油想搁好多搁好多。上来以后三个人吃饭,还是自己添碗,有时候不敢添多了,油有时候又放得薄。

      现在也没得时候钩娃娃鱼了?

      还说钩娃娃鱼。我还是上来之前在僚道河放了一副钩,一直没去取,往后都没见过钩的样子。

      风在外面呼呼地刮,有一些细的穿过墙壁透进来。周根龙咳嗽了两声。你身体还是要当心,年纪大了,是养老的时候了。

      由不得个人哪。我有时候想,因为我杀人太多,后来虽然不摸枪,还是杀生。一辈子杀气重,做的活路少,现在叫我把活路补到,一直要等到做不动了就到头了。我跟那只狗子一样,命里要死在田里的。

      不要紧,往后开发旅游区了,这里种地的就减少了,你们可以当个导游啥的。

      开发旅游区不是大草原吗?我们这听说是修电站的,龙洞河水都引起走,往后吃水都不方便了,你们不晓得?

      电站不修了。刘老板从水利局回来说,附近几个景点都不错,比较集中,他打算开发彩虹瀑和娃娃鱼潭旅游,水不能引走了。杨钊说。

      娘的屋在河完头的地方。龙洞河从半坡的洞里出来,穿过树林铺展了一大架响水岩,那些青树像是在瀑布之先长在那里,把一副水分了好多绺。人说龙洞河是混人坪漏下来的水,古时候混人坪是有天池的,一场地震之后忽然干了。现在开发景区想恢复这个天池,却堵不住漏。

      望去娘的屋还在草坝子中间,杨朝运疑心真的多年没倒。走近了看,是有种药材的人把屋整修了,新旧木料掺在一起,屋的新旧样子也掺在一起,说不出是不是原来的了。旧木料是黑色的,被火烧过。

      那回上来,遍地都是黑的,娘的屋在黑地中间。娘看到杨朝运和公安一路来,有些发呆。娘还是嫌地不够种,要开荒烧火地,火星子跑了打不赢,燎了几面山。周双全种的药材地,就是那回烧出来的。

      娘还是不走。公安说不走就要铐杨朝运。娘才离了屋子,公安叫杨朝运点火把屋烧了。娘的屋先是变红了,后来也变成了黑色的。娘看着她的屋变红了,她说,看见红帽子了。

      那次娘的屋虽然烧黑了,却没有塌。后来娘一直说,她的屋没有倒,有狐仙小娘娘保佑。

      娘的屋虚掩着,里面有一炉灰,放着一把茶壶。大约是今年没人住。杨朝运生了火,杨钊带的有桶装方便面,打算烧开水来泡。

      火燃起来了,火堆似乎还是娘原来的火堆。两人坐在木头墩子上等待水开,屋里很暗,外面的太阳很大。今天的太阳似乎格外大,有些毒,像是要平白地引起火来。

      你哪么打的水,怎么有些浑。

      就是奇怪,我刚才去打水,河水就是浑的,似乎还有一股气味,你闻。

      杨朝运闻水的时候,杨钊忽然站起来,跑到屋外。杨朝运跟出去,杨钊在看着什么,看了一会又揉眼睛。

      他说,刚才看见草坝上有个红影子一闪,像是一顶红帽子,很快地过去。就像那天麂子额头上的印记,一闪而过。他想都没想,像有人推着他,就跑出来了。

      杨朝运说,屋里太暗,外面太亮,你眼睛看花了。

      两人往屋里走去。这时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声响,从很深的地方出来,龙洞河的响水声,却像是停止了一下子。那幅瀑布有一瞬间断掉了。

      两人站住了。

      地忽然动起来,一股极大的推力,把两个人推倒在草地上。地仍然在动。

      娘的屋左右摇摆,然后像一个人那样,猛然倒在地上。

      地震了。

      这是阳历五月十二号。

    【审核人:站长】

        标题:袁凌:龙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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