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夸张装饰的芭比娃娃躺在透明盒子中,空洞的大眼睛透出造作的纯洁。便宜的款式里没有腿脚,下身全靠裙子遮挡;稍贵的组合里有可供选择的服饰、胳膊、脑袋等,它们像标本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睁眼沉睡。唐糖从头看到尾,一开始每一款她都想要,看完转过身,想告诉母亲哪个都不想要,却发现后者不见了踪迹。她站在原地张望,目光扫过货架,从屋顶垂下的打折告示、周年庆的气球以及来来往往的顾客,企图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她叫了几声妈,稚嫩的童音湮没在震耳欲聋的促销音响中。有人朝她投来目光,她感到羞耻,为避免引人注意而低头,目光滑过左手,这时她才发觉左手依然微微攥着,但那根她依赖的手指已不知去向。她脑子发蒙,觉得天塌了,自己仿佛变成了芭比娃娃,被封在塑料盒中,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被人瞪大眼睛观赏、挑选……
酒店位于半山腰,住客们在一楼泳池边的露天餐厅吃自助早餐。头两个早晨,唐丽珊叫了客房服务把餐食送到房间。她坐在轮椅上,假装没看见女儿一脸的不情愿,展开餐巾,颇具仪式感地铺在腿上,说,尽量不麻烦你,你想下去就下去吃。唐糖知道这不是真话,正话反说是母亲的一贯作风,尤其是在她的双腿不能行走之后,疾病改变的除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性格。如果她单独下去,母亲会一整天丧声歪气,找她的茬儿。她收回逡巡楼下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坐到母亲对面,切开烤肠,叉起一半入口,嚼起来,纯肉的。母亲道,幸亏多花了点儿钱,还记得去年那家酒店吗?烤肠里都是淀粉,门童跟木头一样,窗户还对着工地。唐糖对这些细节没有了任何印象,她只记得那家酒店的住客多是印度人,从入住到离开,一个好看的男人都没有。
第三天早上,唐丽珊坐在阳台旁,转头对正要给前台打电话的女儿说,下去吃吧,我想呼吸新鲜空气。唐糖早已习惯母亲的反复无常,她撂下话筒,问母亲要不要戴帽子,外面太阳大。唐丽珊道,不用,那儿有遮阳伞。
母女俩坐在靠近栏杆旁的桌边,既能看见所有进餐的人,微微侧头还能毫无遮挡地眺望海景。唐糖将食物端上桌时,侍者过来用泰式英文问她们要红茶还是咖啡。她尚未开口,唐丽珊用英文回答,红茶,两份。唐糖说,我想喝咖啡。唐丽珊道,不行,你的胃受不了,没带胃药,这儿的小药店不见得有卖奥美拉唑肠溶片的。唐糖有轻微胃溃疡,除了咖啡,还有很多食物母亲都不让她碰,但她觉得偶尔尝试一次没问题。不过她不想和母亲唱反调,那会招致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谈。侍者再度添茶时,只顾埋头吃东西的唐糖直起身,目光刚好撞见母亲眼中朝她投来的淡淡的鄙视。母亲腰杆笔挺,下巴微扬,如同多年前站在舞台上那般端庄,颈纹使得脖子犹如被细绳勒过。唐糖不屑,眺望前方,大海浓蓝,如往事般平静。
直到六年级开始追星时,唐糖才意识到母亲曾经的辉煌。家里有好几张唱片上都收录了她的成名作,但真正属于她个人的盒带只有一盘,共十二首歌,囊括了她所有的原唱曲目。唐糖听过母亲的演唱之后觉得她没有继续红下去也在情理之中,她的声音没太大辨识度,唱功谈不上多么好,也没有作曲和作词的才华,她靠的多半是运气,而运气不可能一直眷顾某个人。可唐丽珊说如果当时没怀孕的话,未来会截然不同,是孩子让她错过了趁热打铁的机会。唐糖可不想为此背锅,她觉得如果真是生育影响了母亲的事业,那当初她脱裙子时就该三思而后行,再不济还能选择堕胎。
早上好!唐糖扭过头,只见甘旭然正从身后走来,刚才他带着对长者的敬意和唐丽珊打招呼,现在则换了一副半熟的口吻对她说,你们真早。她点头,笑得矜持,刻意躲过他火辣辣的眼神,目光停在盘中,两片红心火龙果犹如淌血的肝脏,似乎还在微微颤动。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是一对,甘旭然是被硬拉来当随从的。这是昨天日落前,唐糖推着母亲到酒店的花园里转悠时甘旭然和她说的。
酒店以西延伸出大概半个操场的面积,造了花园,有小径和工整的草坪,最多的是热带植物,形状各异的叶子和花朵交错横生,恍若雨林。草坪在花园的尽头,直通悬崖边缘,那儿除了一棵鸡蛋花,没有其他植物,是欣赏日落的绝佳地点。唐丽珊让唐糖把她推到了钢化玻璃的栏杆旁,下方的海浪撞击着峭壁,飞沫四溅,宛若雪崩。唐糖有些眼晕,遂抬头望向夕阳。云多且厚,却未能遮挡住余晖的绚烂,大海和天空被它烧得一塌糊涂,落日正倾尽全力散发它最后的魅力。游客们被眼前的辽阔、壮美所征服,一律缄默、肃穆,像在参加一场隆重的典礼。这时,甘旭然的侧脸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唐糖的视野,让她的心跳骤停两拍,当他转身与她不经意对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被抽走,身体僵住,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唯余他们二人。他长得有点儿像她唯一正式交往过的男友,那是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对方是她的同事,两个人情投意合,如果不是唐丽珊横加干涉,他们很可能走进婚姻。
逆光中,甘旭然朝唐糖粲然一笑,她回以微笑,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迅速传遍全身。她很清楚这种久违的心动,只是没想到三十二岁还能有这种机会,而且对方的质量如此之高,她还以为这辈子注定被唐丽珊所累,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将浪费在母亲身上,她早已不奢望能像其他人那样恋爱和结婚。终日拴在唐丽珊身边,她已没有半点私生活,甚至连一场艳遇都不可能发生。对男人,唐丽珊怀有本能般的敌意,她说他们都是骗子,骗感情,骗钱,她不让女儿被他们接近,她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改变了她的命,在他抛弃她的那一刻便剥夺了她的未来、运气,还有希望,余生只剩下一个赤裸、剧痛的自己。
太美了,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甘旭然说。
还好吧,不如我和我妈在巴厘岛时遇见的日落,除了美,还有震撼。唐糖压抑着兴奋与躁动,说完,她看了一眼母亲的头顶,母亲的头发一丝不苟,发缝宛如一条白蜈蚣。唐丽珊望着猩红的海面,像是凝视自己的灵魂,片刻之后才说道,各有各的美。甘旭然说,看来你们经常旅行。一年也就一次,我妈出行不方便,唐糖道。甘旭然道,看见那棵缅栀子了吗?一棵树上开红白两种颜色的花,据说在树下许愿会很灵,你可以去给你妈妈祈福。唐糖说,你听谁说的?准吗?唐丽珊开口,你过去看看吧,我自己在这儿没关系。
那棵鸡蛋花比人高出半米多,枝条苍劲,状若鹿角,顶端涌出簇簇小花,或红或白。这是人工培育的结果,唐糖明白甘旭然的“据说”纯属杜撰,不过是让她脱身的小把戏,相信母亲早已看穿,但她顾不得那么多,毕竟她也渴望和他说些只有两个人才能说的话。他毫不掩饰对她的迷恋,在二十多分钟的短暂交流里,他抛过来的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像是采访者提前了解了被采访者的资料,列了提纲似的。她略显局促,茫然,时而沉默着,不安地望向唐丽珊。
甘旭然问,你怕她吗?你又不是小孩儿。唐糖说,我才不怕,我只是担心。他说,我相信她比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你比她更需要人爱护。她问,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疾病让人变态,看得出来,你过得不快乐,而你妈就是主因,她用病人的特权控制着你。她不悦,自以为是的男人最讨厌了。他并不尴尬,解释道,职业习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做心理咨询的,喜欢琢磨人,动不动就爱分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自从入住那天,我就注意到了你们。
这么说,你把我们当成了研究对象?她假装被冒犯。他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不过老实跟你说,和职业也有点儿关系,你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样。她嗤笑,女孩?我都三十多了。他说,我更看重心理年龄,看上去你像个阅尽风景失去激情的女人,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只是在你妈身边,她让你筑起了心墙,实际上你不谙世事,内心充满渴望,很想为了什么奋不顾身,但这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引导。全是套路,他不真诚,她想,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他没有恶意,不会伤害她,那么她全盘接受,谁让她如此寂寞。
你妈得了什么病?
两条腿断了。顿了顿,她补充道,车祸。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午后,她和唐丽珊吵,要断绝关系,只因母亲反对她和同事交往。唐丽珊认为他将来不会有出息,结了婚只会让女儿吃苦,逐渐沦为生活的囚徒,变成黄脸婆。可唐糖一意孤行。干燥的天气让两个人的火气燃烧到最大值,她撂下狠话,往楼下跑,才出家门没多久,唐丽珊追了下来。那时她们还住在没有电梯的老楼,当她跑到一楼时,被响声惊到,回头只见母亲从楼梯上滚落。住了两个多月院,经过半年多的复健,她仍然不能行走。为了照顾母亲,唐糖先后请了十多个保姆,却没有一个能让母亲满意,也没有谁能忍受她的乖戾、喜怒无常。唐糖只能辞职,亲力亲为。唐丽珊有时沉默寡言,半日一声不吭,有时又聒噪得像老鸹。唐糖给她泡茶时不小心摔碎了茶杯,她便道,我知道姑奶奶有气,不想伺候我,可这是你该我的,要不是你,我能有今天?唐糖已摸准她的脾性,只当听不见,该干什么干什么。控诉够了,唐丽珊瞬间变脸,露出一副脆弱无助的表情,拉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你别着急,我撑不了几年,离你自由的日子不远了。她总这么说,可她看上去一年比一年健康,精神越来越好,只是仍旧站不起来。
你专职照顾她多久了?
五年多。
你不该把自己的人生和她捆绑在一起,像这样对她寸步不离,言听计从,心理问题比她可能还严重,就像吸二手烟受到的伤害更大一样,你需要找个人倾诉,有正常的社交生活。
别把我当成你的客户和病人,我很正常,正常到一眼就能分辨出你对我别有用心。
可怜的宝贝儿,像你这种甘愿为他人奉献自己的女孩几乎绝种了。她没有接话。恕我冒昧,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为何你一直没提起你爸。
我没爸。唐糖道,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连我的姓都是随了我妈。
你妈也不确定你爸是谁吗?
胡说!她当然知道。唐糖道,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私生活混乱的女人,她只是不肯告诉我。她恨那个人,也许是恨那段往事,顺带着连我也恨,我的存在总在提醒她走错了路,而且,我不光长得像我爸,各方面都随他,面对我,总能让她想起那个负心汉。
估计她是第三者吧。甘旭然道,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第一感觉。
那我不清楚。唐糖道,总之那个男人不能娶我妈,在我十八岁之前,他一直付抚养费,数额还不小,直到现在,我妈的账户上偶尔还会多出几万,都是他汇来的,我问过我妈,但她什么都不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男人从她生命中抹去似的。
我就说嘛,不然你俩都没工作,哪来的收入。甘旭然道,他还算有点儿良心。
我妈有存款,在她出车祸之前她还能赚钱。唐糖道,并非全靠那个男人。
是吗?你妈以前做什么工作?
你去网上搜索歌手唐珊,就知道了。唐糖说,你对她难道比对我还感兴趣?
女人的嫉妒果然是天生的。甘旭然笑道,我因为想要更好地理解你,关心你,才问她。
为什么要关心我?我们素昧平生。
你让我想起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他说,我想拯救你。
得了吧,谁也拯救不了谁,我不需要拯救。
我可以。甘旭然道,他的半个身子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晚上来我房间吧。雄性动物的气息热烘烘地围着她,搅得她心猿意马,她朝唐丽珊那边望了一眼,母亲正望向这边,不知看了多久。
甘旭然拣了一盘食物,坐在与唐糖较远的位置,并不怎么看她。她朝他偷偷瞟了几眼,都没有与其目光碰上。难道他生气了,还是放弃了?唐糖思忖着。她昨晚没去他的房间,本来也没打算去,尽管心里想,可还没到失去理智的份上。在晚饭前她还有些犹疑,但一顿饭过后,唐丽珊让她下定了决心。在房间里吃的晚餐,点了四个招牌菜,起先,母女俩低着头,面对不锈钢餐具上映出的手脸默默吃着,只听见咀嚼声和刀叉碰触餐盘的声响。吃到一半时,唐丽珊没头没尾地说,那个男人不靠谱,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唐糖装傻,哪个?母亲盯了她的眼睛几秒钟,轻哼了一声,聊得那么开心,都说什么了?唐糖道,他的工作,还有恋爱。母亲道,没创意,一点儿都不高明。你呢?你也总得告诉他点什么吧。唐糖道,我能有什么说的?他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懂,很多流行语,我根本不知道意思。唐丽珊叹道,是吗?我耽误你啦,让你跟不上时代,不过这也没什么,流行只是变着法消费,只要有钱,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永远都不落伍。唐糖道,对,很多人羡慕我不工作还有钱花呢。唐丽珊没听出女儿的反讽,可能因为唐糖说得不那么明显。她开心地问,都有谁啊?唐糖道,我哪记得?除了你我还能认识谁?唐丽珊露出宽容的微笑,随即用告诫的口吻道,别理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货,估计就是个白领。这话让唐糖听着很是刺耳,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她不动声色,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糖注意到甘旭然取水果时和两个女孩聊了起来,随后他还坐在了她们旁边,一边啃番石榴,一边胡侃,逗得两个女孩咯咯直笑。她看了一眼逐渐升高的太阳,对母亲说,咱们回去吧。唐丽珊觉出女儿的失落,但她认为好戏还在后头,那能让唐糖彻底看清渣男的面目,从而死心,便道,再待会儿,你上去给我拿帽子,还有防晒霜。唐糖转身离开,拐入大堂时回头一瞥,甘旭然不见了,而他的两个同伴则朝唐丽珊走去。进电梯,铡刀似的门徐徐关闭,突然伸进一只手,甘旭然闯了进来。唐糖白他一眼,移开目光,盯着变化的楼层数字。
吃醋了?甘旭然问。唐糖轻蔑地“嘁”了一声。他靠近她,你昨晚为什么没来?她说,我又没答应。他道,你妈看着你,不让你出门吧?她道,知道你还问。你就不能反抗?哪怕一次。我不能。电梯门开了,他紧跟着她。一进房间,他就把她按在门后,她脑子瞬间陷入空白、混乱。他没有再进攻,诚恳地说,今晚来吧。她找到帽子和防晒喷雾,为难道,再看吧。他挡住门,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对她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她道,这么闹可没意思。他低而温柔的声音像只小狗在撒娇,我知道你也想,答应我好不好?唐糖不想被他纠缠下去,只得躲开他那寻求许诺的乞求目光,服软道,我尽量,好吗?他笑逐颜开,多晚我都等你,等她睡着了再出来。
我得赶紧下去。唐糖说,不然她上来撞见就不好了。
怕什么?甘旭然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别担心,去阳台看看。
二人用窗帘挡住身体看向外面,只见甘旭然的同伴正和唐丽珊聊得热烈,男的还拿出手机拍合影。唐糖问,你搞什么鬼?他得意,怎么样?演技不错吧,既然曾经是歌手,就肯定会被粉丝认出来。她明白了,笑道,你真损,咱们还是下去吧,时间长了恐怕露馅儿。他道,放心,昨晚我们做足了功课,把网上关于你妈的资料都看了,有很多话题可以说。得了吧,她网上的资料根本就不多,我又不是没搜过,就算有歌迷,也是屈指可数,你这也太假了。他拥着她走出房间,说他们要出海,去攀牙湾,问她要不要一起。她道,我哪里出得去?他拿着手机,加了她微信,送她到电梯口,看她进了电梯才走开。
甘旭然的两个同伴看见唐糖,便和唐丽珊告辞。唐丽珊的目光恋恋不舍地黏着那对情侣,直到他们进了大堂才转向,微笑的脸庞带着一点激动过后的潮红。她对唐糖炫耀,真想不到,还有这么年轻的人听我的歌,而且特别喜欢,连我走穴时唱的都听过,不是他们提起,连我自己都忘了。唐糖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母亲真可怜。红透一时的感觉美好而残忍,因为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即使歌坛有过短暂的怀旧期,唐丽珊也不可能再掀起浪潮。属于她的时代早已过去,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对她而言,那就像上辈子的事一般久远。可当有人记得她时,她为什么又快活得像个终于被想起的冷宫佳人呢?唐糖觉得,归根结底是寂寞和虚荣心作祟,太久没有人和母亲交流过她引以为傲的岁月,一旦有人提起,她便激情澎湃,推心置腹,要将人家引为知己了。
唐丽珊戴上白色太阳帽,唐糖给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喷了防晒喷雾。见女儿心不在焉,她问,你为什么忧心忡忡的?唐糖道,我哪有?唐丽珊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哪一首。唐糖懒懒地问,哪首?唐丽珊道,《淘气的女人》,连你都没听过吧?唐糖道,没听过。唐丽珊回忆道,好像是在一家企业的年会上唱的,那两个人说网上有我唱这首歌的视频,等下你帮我搜搜。唐糖答应着,其实她记得这首歌,唐丽珊以前教过她。七八岁时,母亲曾想过让她继承衣钵,为此教她唱歌、跳舞、弹琴,可唐糖毫无天分,对唱唱跳跳亦无兴趣,母亲只得作罢,咬牙切齿地指责,你怎么就随了他呢?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至今她还能回忆起母亲说那句话时极度嫌弃的表情和语气,怎么唐丽珊反倒忘了?
晚饭后,母女俩躺在各自的床上。不一会儿,唐丽珊打起了盹。有人在抢唐丽珊非常珍视的东西,她不知道那个盒子里装的什么,也不认识抢盒子的那个人,在盒子被那个男人抢走之后,她急得睁开了眼,才发现是个梦。唐糖背对着她,唐丽珊知道她在玩手机,身体轻微颤动,抽泣似的。她问道,你怎么了?唐糖翻过身,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少女的娇羞一闪而过,一股不自知的快乐由内而外散发着。唐糖问,喝水吗?唐丽珊“嗯”了一声。唐糖下床倒水,回头时发现母亲正在瞟自己的手机,便道,我刚才在看电影。唐丽珊说,你找找那个视频吧,我想看看。唐糖答应着,递给母亲水之后,删除了她和甘旭然的聊天记录。
搜到后,唐糖拿给母亲看。那视频来自某电视台的一档怀旧节目,限于当时的设备和技术,声音和影像皆有瑕疵,却难以掩盖唐丽珊的风采,甚至因为类似做旧的滤镜效果,让她别有风情。其时她已三十多岁,退隐多年,但身材没有走样,藕荷色旗袍让她曲线尽显,圆滚滚的胳膊,饱满的脸蛋,光洁的额头,加上温柔中不失活泼的嗓音,让观众不由得沉醉其中。唐丽珊眼圈泛红,摸着枯瘦的胳膊,感慨道,恍若隔世啊。看完一遍,她点了重播,一连看了三四遍才作罢。往事浮上心头,她对唐糖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教过你这首歌,可你五音不全,怎么都学不会,老天爷不赏饭我也没办法。
那您还记得当时都骂过什么吗?不只这件事,其他事上您也动不动就人身攻击,还好我没心没肺,凡事不往心里去。唐糖语气平静,透着时过境迁的淡然。
我不记得了,很难听吗?还不是因为你笨,又跟个倔驴似的,从来不听我的话。顿了顿,唐丽珊又道,不管我说过多重的话,总之是为你好,是出于爱,难道你现在还怪我?
没错,那就是她获得的母爱,唐丽珊就像一棵大树,而她是旁边的小花,从小到大长在树荫之下,被遮蔽,被“保护”,阳光雨露都是经大树过滤、筛选之后才到了她身上。怪又有什么用?唐糖心想,我的人生已成定局,难道还会有转机?
微信的提示音让两个人同时一惊,一条提醒令人瞩目。唐丽珊戴着花镜,看得清楚,内容是:几点过来?她将手机递给女儿道,有个人给你发微信,是谁?名字眼生。唐糖淡定地回答,新加的朋友,您不认识。唐丽珊也不拐弯抹角,那个一直勾搭你的心理咨询师?唐糖稍感惊讶,您怎么知道他研究心理学?母亲得意道,从我的两个“新粉丝”那儿套出来的。听这句话的重音,唐糖才明白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唐丽珊道,难道你真以为这种艳遇会成就一段姻缘?唐糖道,我是成年人,我有自己的判断,也有承担后果的行为能力,您不要插手,就让我自己做主吧。唐丽珊道,说得那么轻巧,好像你多能耐似的,你谈过几次恋爱?从小到大,你自己干成过什么?哪一样不是我在背后支持你,帮助你。唐糖道,我的恋爱经验少还不是拜您所赐!您支持我帮我真的是为了我好吗?我请您那样做过吗?唐丽珊气道,哟,看样子我还吃力不讨好了,我不为了你,为了谁?唐糖道,为了您自己呗,为了显示比我能干比我强,在您眼中,我永远都比不上您,我就是个大写的Loser,没有您我就活不下去,可您知道吗?事实上正好相反,我们两个人中,真正脆弱、无助的是您,和您在一起让人感到压力,感到窒息,除了我没有谁能和您长期相处,您根本认识不到自己对我的依赖程度有多严重,因为您始终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唐丽珊浑身发抖,手指着唐糖,你……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给我滚,从现在开始,我不管你了,我也不需要你,再也别回来!唐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似的。望着唐糖义无反顾地离开,只剩门后的锁链轻荡,唐丽珊意识到不是她赶走了唐糖,而是唐糖遗弃了她,就和多年前那个男人离开她的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和甘旭然在一起确实非常快乐,唐糖快活得几乎不认识自己了,只因为做了一回自己。以前她和唐丽珊也经常出来旅游,去过不少地方,可只要有母亲在身边,不管多么好的风景,不论多豪华的房间,也会瞬间变得和家里一样,令她拘谨、压抑。脱离了唐丽珊,又有个会哄人的甘旭然陪在身边,唐糖无比轻松。只是唐丽珊还是会冒上唐糖心头,把母亲留在房间终究有点不放心。甘旭然问她为什么心不在焉,是不是想起她妈了。唐糖说,根本不用想,有些人就像钉子楔进木头生了锈一样,拔都拔不出来。她强迫自己剔除任何有关唐丽珊的念头,只这一晚,不让母亲占据哪怕一丁点脑容量,等到明天,她再把唐丽珊从回收站里还原,像以前那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两个人吃喝玩乐,直到凌晨才睡,导致唐糖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多。她揉揉微痛的太阳穴,迅速穿好衣服,从七楼走楼梯到五楼,这时才想起昨晚出来时没带房卡,敲门,却无人回应,只得到前台拿了房卡。唐丽珊不在房间。难道出去吃早饭了,唐糖想着,下楼去找,可早餐区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她跑去前台询问,都说没看见,只得跑到花园里寻找。唐糖这时才预感不妙,站在繁盛的三角梅下面,落红满地,那一刻唐糖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逛商场,她欣赏完琳琅满目的芭比娃娃,不见了唐丽珊,独自站在货架前,来来往往的人朝她投来陌生的目光,那一刻她孤独极了,害怕极了,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唐糖暗自叹气,露出一抹懊悔,竭力定了定神,穿过繁花茂叶,来到草坪前。放眼望去,只见母亲的轮椅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停在悬崖边。唐糖跑到跟前,轮椅的后半部悬空,扑在栏杆上,像在倾倒着什么。她朝下观望,海面平静,温驯,闪着斑斓的光。
焦冲,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发表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广西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