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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蜀道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2-05 11:3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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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银昭,在《诗刊》《收获》《作家》《美文》《天津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出版散文集《一册清凉》。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同步读本和多个选集。获冰心散文奖、金芙蓉文学奖、四川散文奖等。现任四川省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四川经济日报社社长、总编辑。

      母亲的蜀道(选读)

      李银昭

      朝天的大路

      那次远行,是母亲走得最远的一次,也是姑妈走得最远的一次。现在的母亲,常说起那次远行。她说,从剑门关出发,回老家盐亭,为省路上的盘缠钱,退了车票,用脚走。姑妈背着背篓,母亲挑着扁担,两个女人,在荒凉的山道上,走一程路,问一程路。当过了盐亭,翻过高山庙,那个叫西方子的地方在母亲的扁担前方冒出来,母亲眼眶就盈满了泪水。西方子,是我们村子的名字。母亲还来不及转身告诉姑妈“到了”,就听见了姑妈的哭泣声。姑妈哭,母亲也哭,望着家的方向,两姐妹放开哭的胆子,放开哭的嗓子,抱在一起哭,哭走过的那条漫漫长路,哭漫漫长路上的一路艰险,哭像路一样漫长的她们微小的生命,微小的人生。

      那次漫长的远行之苦,母亲常给我们讲,每一次讲,母亲都会讲到姑妈,可无论怎么讲,现在,姑妈都听不见了。

      姑妈已走了多年,走后的姑妈,埋在了她和母亲远行回来一起哭泣的那个山口的路旁。姑妈的坟头就向着那条路。后来,随着时间久了,慢慢地会发现,不论是新坟,还是旧坟,不论是靠路近的,还是离路远的,甚至有些隔着一条河,挡着一面坡,好多的坟,都一个又一个,齐齐地向着那条朝天的大路。

      母亲踏上这条路,是受大爸的邀请。大爸在剑阁。

      剑门火腿与柏木桶

      从这次远行来看,母亲赢得了我们李家的信任,以及后来在整个家族里的威望。其实,这些早就开始有了。

      那时的母亲还年轻,年轻的母亲为李家生养了包括我在内的六个儿女。现在看来,那真是一个女人的壮举。而母亲被邀请踏上那条漫漫远行之路,不是因为她年轻的生命给李家生养了多少儿女,而是因为她无怨地在眼泪中,在辛劳中,送走了李家的三个人。养老送终,本是李家男人的事,命运却安排给了做李家儿媳妇的母亲。

      大爸是李家的老大,他却远在剑门关下的剑阁县城。那时,从剑阁,经梓潼,或经江油,或经阆中,到盐亭,都是山一程,水一程,坡一程,崖一程,路途实在是陡峭、艰险。关于这条路,史书上记载有很多,无论是古人记载的,还是今人记载的,抑或是民间流传的,总之,这条路的故事,多得如秦军汉马卷起的尘埃,遍地漫天,在此不必多说。还是回到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我微小的母亲。

      那些年月的那些日子,母亲送走了她的公公,母亲又送走了她的婆婆,母亲还送走了她的男人,也就是大爸唯一的同胞亲弟弟——我的父亲。事后,剑门关下的大爸,也许是被姑妈失去父亲,失去母亲,再失去弟弟的哭声惊醒,也许是被一位姓汪的女子嫁到李家做儿媳妇后,她的善行、孝道所感动。一封从剑阁寄到盐亭的长长的信里,全是眼泪泡出的伤心、愧疚和作为李家长子对我母亲的谢意。大爸在信里邀请母亲去剑阁,让母亲出一趟远门,乘一次汽车,见一回世面。大爸在信的后面说,让他的妹妹——我的姑妈陪着母亲去。

      母亲在剑阁待了十多天。这些天,是母亲自嫁给我爸后,几乎是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操心的日子。尽管大爸待母亲和姑妈很好,让她们好吃好耍。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难上难。其实,母亲的心里,是放不下在盐亭那个叫西方子的老家里她的六个孩子。

      西方子,窝在川中丘陵的一个小山包下。母亲把我生在了那里。我的父亲也被我奶奶生在了那里。我的爷爷也被我的祖奶奶生在了那里。我离开的时候,西方子实在是小得没有一点名声,走到任何地方说起,都没有人知道西方子。现在可不一样了。在我放过牛的山头上,一条高速公路穿过那里。这条名叫“成巴高速”的路,起于成都,经龙泉、金堂、中江、三台,约一个多小时,到达盐亭休息区。就在汽车驶进休息区的地方,一个“西方子大桥”的牌子立在路旁。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就是母亲在剑阁县城怎么也放不下的有她六个孩子的老家。

      当年,母亲在和大爸告别的时候,大爸给了母亲和姑妈一人一张从剑阁到盐亭的车票,还给了两人各一份路上的盘缠。

      那时的汽车站,人多,车次少。等车的时候,母亲和姑妈将两张车票退了,换成了钱,用这钱买了两块剑门火腿。母亲说,在大爸家,大爸招待她和姑妈吃过这火腿。在车站一间铺子里,母亲一看见,她就想起了在盐亭的几个幼小的儿女,她要把那黄灿灿的冒着油的剑门火腿带回西方子去,带给她的孩子们。

      母亲肩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前面挂的是一只木桶,扁担后面挂的也是一只木桶。母亲说,两只木桶都是新打的,崭新,而且都是柏木,在大爸家很亮眼。母亲看了柏木桶,赞叹。母亲伸手轻摸柏木桶,又是赞叹。母亲看着柏木桶,就想,要是清澈的井水装在桶里,这桶该有多好看,要是夏收的麦粒,秋收的稻子,装进这桶里,金闪闪的该有多好看。母亲已把柏木桶幻想成了装井水、装粮食的自家家什。走的头天晚上,大爸把柏木桶拿到母亲身边,又拿了一根扁担,扁担也是柏木的。大爸叫母亲把这两只木桶挑回盐亭去。剑阁出火腿,剑阁也出柏木。火腿和柏木,盐亭都稀奇。

      从汽车站出来,扁担前面的桶里,母亲放一块剑门火腿,后面的桶里,也放一块剑门火腿。用两张车票,换来的两块剑门火腿,就这样躺在两只柏木桶里,被母亲幸福地挑在肩上。姑妈在前,母亲在后,姑妈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俩人简单的行李。在剑阁到盐亭这段古老的蜀道上,两个女人,向着家的方向,走上了她们没有想到的、令她们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次艰险旅程。

      大路好赶马,小路好超道

      母亲觉得头顶有些发热,抬头看天,太阳已到了头顶。乡下人赶路,看天就是看时间。那时,太阳在天上走,人在地上走。此时,太阳既然到了母亲的头顶,母亲知道时间已到正午了。母亲回头看走过的路,剑阁县城还在她身后的脚下。走了一上午,出门就是坡,半天时间,一面坡还没上完。母亲的腿已有些发软,就在想找路边歇息一下的时候,母亲听见姑妈说“到顶了”。母亲就没停歇下来,抬头望前面。母亲望见了一堵高高的墙,墙上开了一道圆顶的门,那墙很大,那门也很大,那么高大的门,那么高大的墙,母亲是第一次见。到了墙的跟前,母亲望见了三个很大的字,那字母亲认不得,多年后,我告诉母亲,那三个字叫“剑门关”。母亲似听见了,也似没听见,抑或根本就没心思听,她“哦哦”地点着头便是。

      像母亲这样的人,走在这道上,什么“剑门关”“金牛道”,什么“张飞井”“姜维祠”,与她的日子是不相干的,是记不上她心的。若说记得住的,倒不如古道旁的一棵树,倒不如粗碗里的半碗热豆花。

      胆小的母亲,穿过高大的城门,脚下仍是一片荒芜的山坡。那时,剑门关还没有旅游开发,败落的墙根旁,一口锅里冒着热气,空气里一股煮豆腐的味道,随气雾,弥漫而来。几根木凳子,围在锅旁,锅里是热热的“剑门豆花”。从山下蜿蜒而上的羊肠小路,与从县城车站延伸上来的公路,都汇到这里,汇成了一条大路,可大路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知在哪个地方,小路又走出去了。于是,山道上的人就说:大路好赶马,小路好超道。

      母亲,既没有想着走大路,也没有急着超小道。母亲,将肩上的担子放在凳子旁,姑妈的背篓也放在凳子旁。一碗剑门豆花,姑妈让给母亲,母亲让给姑妈,碗在两个人的手中让来让去。姑妈掏出一个干饼子,姑妈一半,母亲一半。守店子的大娘过来收拾碗筷,问母亲往哪里去,母亲说回盐亭。那大娘说,还远哦,怕是两天也走不拢。母亲起身去挑担,准备赶路,大娘端着两碗豆花过来,叫母亲吃了再上路,说前面没店子,找不到吃的了。母亲给钱,大娘怎也不收,说她是射洪县人,与盐亭人是邻居,她十几岁嫁到这里来,少回老家去,这里相遇,也算是遇上了家乡人。

      剑门豆花、干饼子、少许的歇息,让母亲和姑妈的腿脚,渐渐恢复了力气。

      一阵“突突突突”的声音从半山坡传上来,声音越来越大,大得不能再大的时候,声音里就冒出了一辆拖拉机,是手扶着两个把的那种,现在已难得看见了,那时人们叫:手扶式拖拉机。拖拉机的后厢里,装得高高的是麦秆和稻草。那时,麦秆和稻草都是宝贝。麦秆是家禽家畜的粮食,稻草不仅是牛马的粮食,更是人在寒冬腊月用来铺床垫絮的好东西。当麦秆和稻草越走越远,当拖拉机的声音由大变小,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车后扬卷的尘灰,却还在太阳从远山斜射过来的光束里飞旋。母亲和姑妈走进尘灰飞旋的斜光,一个背着背篓,一个挑着担子,两个人的影子,被太阳长长地投射在路上,起起伏伏,蜿蜒向前。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6《收获》)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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