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共计二十余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灶王传奇(节选)
李浩
楔子
说来话儿长。
从哪里说起呢?从我知道的历史,记忆和经历,今天,昨天,还是一个故事的高潮,让我感觉震颤的部分?从我成为灶王的那一刻,蔚州城隍在一纸任命上写下我的名字,“告诉你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恩赐,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它责任重大,你可不能有半点儿的懈怠。迭主阴阳,虽善善恶恶,均在修为;然是是非非,必恭记录……告诉你说,别以为自己被称为‘灶王’,就把自己当成王爷,以为可以端什么王爷的架子。这,不过是活着的人送出的高帽,试图让你替他们多多地美言几句——你要知道,灶王,就是一项负责记录家庭发生、呈报给城隍和地府的公务差事,属于仙人中的差役,没什么法力:当然你可不能因此轻视你的工作,它意义重大,非常非常地重要,要知道对人间的赏罚和民情的了解,都是依据你们的提供!灶神职重,秉下民倚伏之权,这话你应当早就听过……”或者,我从我的前生开始说起,那时我是一个穷困的书生,希望自己能记下圣贤书里的每一个字,希望得到一个功名,为此……或者,从我最最潦倒的时刻或最最得意的时刻开始说起?
我得掂量,反复地掂量,要知道我是那种特别认真的人,为了这份认真,蔚州城隍曾经特别地表扬过我,也曾经特别地斥责过我,还曾用他的斑竹扇子敲过我的脑袋——他说要在我的“认真”上好好地多开几窍,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出窍来,怎么才算开出窍来。他说过作为一个合格的“灶王”就要把看见的、听见的一切一切都真实地记下来,不能多也不能少,上天要的就是真实,只有真实、真实、真实再真实,才能保证灶王工作的有效,真实是作为合格灶王的第一原则;他还说过,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你想想,要带着感情去做工作,如果做这事儿的是你的父母、亲戚和朋友,你会怎么看待它?你会不会用这种方式——你想想,想通了再告诉我……对于自己的职责本来我还是清楚的,可经他一说,我就糊涂得多了。
“要我说,就从蔚城火灾开始写,你还救了龙王……”得知我要写一部关于灶王、关于自我经历的书,黑脸的铁匠灶王拿出他的主意,“好好写写我们受的苦、受的罪。这个灶王,我可是当够了,说是列在仙班,可是是最小的、还不如铁钉大的仙人,一锤就能锤到地下去——神仙?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啦,我们其实不过是些仙奴,和我在人世间时基本没什么两样。那些仙官老爷们正眼都不瞧我们一眼,指使我们的时候却从不吝啬,那些仙官老爷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主儿,你一定要把龙王写进去……”“不不不,不能那样。要我建议,我就建议你从参加天宫百叟宴、见到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那段开始写起……反正那一段一定要写进去,要让读到这部书的人知道,我们灶王,也有机会见到至高无上的玉皇,品尝到天宫里的仙果,让他们不敢轻视我们……”白脸的饼店灶王不同意铁匠灶王的主意,当然这时他已经不在饼店而是进入了布店,可我还是习惯那样叫他——“我就愿意读那些让我扬眉吐气的书,不爱看苦不拉叽的书。书吗,就得把自己写得好一点儿,灶王灶王,大小也是个王……”
“哎,你还记得正统……那年,明宗御驾经过怀安御道时的情景吗?我当灶王当了三百多年了,从来没见到过那种阵仗、那种豪华……看那些相互碰撞的旗子!看那些毫无顾忌地一边行走一边拉屎的马!光听马匹打出的响鼻儿就足够啦,就跟打雷似的,不管你站得多远也都能听得见……车队走了三天三夜,车队过去之后尘土落下来又用了三天三夜。曲家堡、瓦家堡的人可就惨啦!他们为了不让除不尽的马绊草缠住马腿,竟然想出了在御道上撒石灰的歪主意……三天三夜啊!就是晚上出来,你也能认出谁是曲家堡、瓦家堡的人,他们的脸上一直挂满了白石灰,洗多少遍都洗不干净——我觉得,你可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写。”绕开铁匠灶王和饼店灶王的争吵,额上贴着膏药的大车店灶王把我拉到一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你要只写我们天天做的这些事儿,好事儿记到好罐里,坏事儿放进坏罐里,实在没什么意思,那样的书肯定没法儿看,反正我不看。你得写一些有意思的、有故事的事儿,也别都是真的,真的也没意思,你可以往里面添点油或加点醋,可以传奇那么一点点……”
千头万绪,说来话长,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要讲,面对这些并不那么清白的纸,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团充满了喧哗和骚动的乱麻,每一处都有一个线头儿,而它们之间又总是相互纠缠——我总得找一个开始,当然那些灶王们的建议我也不能完全地忽略,他们是我的第一读者,如果他们看到我完全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可以想象黑脸的铁匠灶王的脸色会更黑,白脸的饼店灶王的脸色会更白,而额上贴着膏药的大车店灶王,则会……他怕风,风一吹他的脑仁儿就会疼,因此上额上的膏药根本离不开——大车店灶王会哼哼哼哼地抽着鼻子,皱起眉头,缩着自己的身子,撞开我的房门朝外面走出去,而不管飘着白毛和雪花儿的风一下子就扑进我的房间,几乎可以把我的房间扑倒……他就是这样一副臭脾气,在他脾气发作起来的时候就连城隍庙里的高经承,就连城隍大人也不得不让他三分。高经承向我们暗示,若不是大车店灶王的一个舅舅在太监王振私庙当土地,一百个他也早早以“不能胜任灶王的职务”为由开除,送到地府重新投胎——可大车店灶王从未和我们提起他的舅舅,但也没有否认有这么一个舅舅。
我总得找一个开始……好吧,我想好啦,我接受铁匠灶王的建议,从蔚城的火灾开始写起——
一大火烧毁了豆腐房
夜深,人静,风不静。坝上的秋天一直来得要早,才进八月不久,西南堡的夜晚就已经寒气袭人,而那天晚上的风来得更为奇怪,几乎是一种呼号,就像冬天时那样。呼号的大风拍打着房门,它甚至把灶台上晾着的新磨好的豆腐的气息也给吹散了。
灶台上。我点亮蜡烛,铺开纸张——
谭豆腐(当地人都这样称呼他们,为了方便,我也就跟着约定俗成)夫妇二人从二更起来,烧水,磨豆腐,一直做到五更,这个记录要放进记录好事的好罐里面。
孩子哭闹,他不想和母亲一起推磨,并把手上磨出的泡亮给父亲看。谭豆腐给了六岁的小冠一记耳光。我犹豫了一下,将这个记录放进了好罐里面。
战事的议论,丈夫认定大明已经得胜,皇帝御驾亲征、那么浩浩荡荡的队伍怎么会有不胜的道理?而妻子则忧心忡忡,她得到的消息恰恰相反,瓦剌的军队几次伏击,可怜的大明军队节节败退,据说距离西南堡已经不足四十里——“完全是胡说!你也信东婶的话,东叔就是一个嘴里面能跑出马车的人,梁屠户的话更不能听了,他一向信口雌黄……我不信,反正我不信!瓦剌人,瓦剌人在哪儿?你把他们叫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我就信你的!”我把它放进了坏罐,没有半点儿犹豫。
太阳升到东门楼檐顶的时候。谭乡约敲门,他领着两个很不像样子的兵士来到豆腐房,端走了做好的四帘豆腐,丢下了三文钱——尽管发生了争吵和推搡,我还是把它放进了好罐里。谭豆腐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把别人的过错记到他的头上。
只好再磨豆腐——豆子,豆子,豆子,谭豆腐去买豆子,气哼哼地提着空布袋回来:西南堡里已经没有豆子了,而黑瓦堡也没有了。这一次,他相信了大明军队的溃败,“这些溃兵,和土匪有什么两样?三文钱,三文钱能买个屁!还不如明抢呢!”这一段,我也将它塞进好罐里,但接下来的我则必须塞进坏罐:谭豆腐说,这样的大明军,还不如早早地被瓦剌收拾了,实在可恶。
小冠饿了,父母都还在忙碌。他偷偷地抓了一小把豆腐渣——母亲看见,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我把这个记录放在了好罐里面。
下午时分,新的两帘豆腐磨好,谭豆腐推着小车去卖。好罐。
谭豆腐家的将剩余的豆子从布袋里倒出来,拣出好豆子,将掺杂在里面的豆壳、豆杆和小土块捡出去。好罐。
给儿子小冠补衣服。好罐。
许秀才家的前来串门,还回借去的三个粗瓷碗,谈论刚刚军士们的作为,谈论赵昌家女儿的溺水死亡,和那个隐去的男人,谈论谭五爷,年轻时候和现在,根本吃不上饭,谁去看他他都冲着人家喊饿,可他的儿子儿媳却总说他什么事都不干却能吃下两个人的饭,如何如何……肯定有人撒谎。谭石头的老婆最近总戴着一个银手镯,从哪来的?谭石头哪来的钱?你知道他和谁混在一起了吗?……背后议论是非,坏罐。
……我把自己记下的一天一一归类,展平,放进蓝色的好罐和灰色的坏罐里,然后吹灭蜡烛——当然,谭豆腐一家人根本看不见我点亮蜡烛和吹灭蜡烛的动作,这些事儿,我是在灶台后面的那个空间里做的。吹灭蜡烛,我绕开灶台上的香炉,绕开灶台上的泔水盆和筷子笼,绕开还沾染着豆腐味儿和淡淡霉味儿的箅子,跳下灶台跳到风箱上,然后再跳到地上。每天临睡之前,我都会绕到谭豆腐的卧房门外听一下他们的鼾声,看看他们熄了油灯没有,放好尿盆没有,水缸的盖子盖好没有……我毫无法力;即使他们油灯未熄、挂满尿硝的尿盆未给儿子放好,六岁的小冠踢掉了被子,水缸的木盖未曾盖好,我也不能为他们做任何的补救,但我还是愿意走下来看看。
毕竟,我是这一家人的一家之主。七年里,我真的把我当成谭豆腐的家人了,尤其是那个虎头虎脑、一身嘎劲儿的小冠——尽管这从未影响到我做事,我不会真按照他们的希望只记好事儿,在这点上,我承认自己有些刻板。
谭豆腐的鼾声比平时响亮。毕竟,这一天他做了原来两天才会做出的豆腐,而且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我听见他还在响亮地磨牙,这并不是平日里的习惯,那天,有所不同。那天有所不同,窗子外面风声呜咽地呼号,几乎像冬天里才有的那样,我觉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冷从风声里面透过来,屋子里的黑暗也较以往更加浑浊——躺在炕上,我忽然想起中午时分饼店灶王说的一句话,他说明军遭到了埋伏,那个惨啊,战事有可能也涉及到我们这里——“如果蔚州被瓦剌占领了,灶王、城隍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他们的神不会善待我们的。”
想着,想着,我进入到梦乡。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还是个书生,所发愁的事是一日三餐,有人跟我说,没粮了,说这话的人看不清面孔,不知道是我的妻子还是母亲……我怀着羞愧和忐忑出去借米,走的却是夜路,走着走着听见一片喧哗,我觉得闻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我回头,发现自己的布袋子里面已经装满了米,但它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点燃了……“救火!”我大喊着,从梦里挣扎着醒来——
一股沉重的烟味儿直直地钻入我的鼻孔。成为了灶王,虽然没什么法力,但鼻子的灵敏却是保留的,甚至比我原在人世间的时候更为灵敏:毕竟,灶王一直蹲在灶台的一边,天天闻着油味儿、烟味儿、米味儿、葱味儿、豆子的味儿、豆腐的味儿、草叶的味儿、刷锅水的味儿、随便什么东西发出的霉味儿和红薯放坏了的苦味儿,即使不睁开眼睛,即使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能分辨得出来。“着火了?是什么着火了?”我从炕上坐起来,另一股沉重的烟味儿再一次钻到我的鼻孔里,让我几乎要翻一个跟头。“快,失火啦!”我跳下灶台,发现火焰已经烧到了屋檐。“快快快,失火啦,你们赶紧起来!”
我是灶王,没什么法力,但人世间的火焰并不能真正地烧到我,我只是能感受到它的炽热、呛人的气味和轻微的灼痛——“快点,快跑!”我冲着谭豆腐他们睡的里屋喊,但浓烟和翻滚着的火焰把我隔开了。“快……”我喊得声嘶力竭,在声嘶力竭的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喊声人世间的人们根本听不见。
我只得看着火焰烧到了屋顶,烧到了房梁,烧到了……
街上变得明亮。燃烧的,并不只是豆腐房,而是一片,一大片的房屋都在火焰的烧灼中——街上也变得熙攘,呼喊着、惨叫着的是跑出来的村民们,而挥动尖刀、冲到人群中砍下人头的应是瓦剌人,因为他们骑在马上、因为他们的行动太快,也因为黑暗和火焰的交替让我根本看不清楚。灶王们也一一地来到了街上,我看到瘦瘦的田家灶王已哭成了泪人,“我我我,我就,我就,眼睁睁地看着……”
牛头和马面,以及地府里的黑色仆役也来到街上。一个地府的黑皂吏提着布袋,在经过田家灶王身边的时候停下来俯下身子,“别这样,都是命数。”田家灶王突然拉住地府黑皂吏的衣襟,“求求你,他们是好人啊,他们不该遭这样的劫啊,他们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就……”田家灶王的老婆——灶王奶奶也跟着咿咿嘤嘤地哭,她也伸出手试图拉住黑皂吏的衣襟。
黑皂吏不肯再搭话,而是甩开田家灶王的手,径直去追赶一个刚刚脱离了躯体的魂魄——“唉,你别……”脸上挂着泪痕的饼店灶王拉住了田家灶王,“算了算了,他也管不了什么的。你能要他怎么样?”
“我……”田家灶王还在哭,“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本来,田家的老二都已经跑出来了,可……我都没有找到他的头!他才十六岁……”
他哭得我心酸。
豆腐房的火焰还在燃烧,我听到了里面的呼喊声,只有两声便淹没在噼噼啪啪的声响之中……谭豆腐的魂魄晃晃摇摇地从火焰和浓烟中钻出来,他的脸色那样苍白难看,就像城隍庙的大殿里涂了油漆的木雕童子那样,在经过我身侧的时候依然是那样木然,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我擦擦脸上的泪水,想和他打一个招呼,然而一个地府的黑皂吏冲到我的前面,抖开他的布袋,谭豆腐的魂魄就不见了。“你……”我知道自己多说也没什么用。
整个西南堡,都陷入到火海、哭喊和黑色的马蹄声中。
豆腐房的外墙倒向了里面。谭豆腐妻子的魂魄也跟着浮了出来,确切地说,率先浮出的是她的腰和屁股,她的脸还埋在火堆里。她在急急地翻找着什么,那样大的火焰让她什么也看不见。“谭刘氏,你……”
谭豆腐妻子还在翻找,灼热的热气吹动着她的身子,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抓在燃烧的木桩上,直到略有些瘸的黑衣仆役把她收进口袋里。“救救我儿子!小冠!”我猜测她是对我说的,虽然始终她都没有看我一眼。
——“走吧,走吧,看着伤心。”黑脸的铁匠灶王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上竟然提着铁锤。“小冠——小冠还在里面……”我指指火焰和它甩来甩去的烟尘,提到小冠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针扎到了一样。“别管啦。我们根本做不了什么。你没听见城隍庙的钟声么?”
我说我听见了,可是,小冠还在里面。你不知道,我多心疼这个孩子,在人世间的时候我也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是在六岁的时候……“走吧。听我的。”铁匠灶王阴着脸,“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们灶王,就是些没用的东西!”他突然地抓紧了我的手,“走,我们听城隍老爷怎么说……”
城隍庙,建在西南堡的围子墙西边,我们走过去要经过西南堡的几乎整条东西街。那个惨啊!让人不忍心直视——我们这些灶王们也不忍直视,毕竟,每个灶王都生活在灶台上的神龛背后,与这家人耳鬓厮磨,天天都在一起……“田家老二本来都跑出来了,你知道他那么懂事儿,总是替别人着想,可他一跑出来,一跑出来就……”田家灶王还在嗡嗡嘤嘤地哭,我们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流泪,我们安慰他其实也就是安慰自己。
啧,一个来自地府的黑衣仆役在经过田家灶王身侧的时候略停了一下,“真是,没出息,有什么可哭的,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铁匠灶王挥动着自己手里的锤子,他的脸色和动作看上去真的可怕,“我们灶王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地府仆役也指手划脚了?什么人、什么东西都能斥责我们啦?”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火,一路上,凡是能看见的、略有突出的东西,铁匠灶王都挥动自己手上的铁锤狠狠地砸下去,也不管他的锤子其实砸不到人世间的那些东西。我和田家灶王奶奶一起拉住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的锤子虽然砸不坏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但锤到地府黑皂吏的身上,还是很疼的,那样,事儿就大了。
“就是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城隍管的事儿,现在轮到地府的人来插手啦?你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灶王们也七嘴八舌,黑皂吏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而是径直飞向了高处。啧。“你算个什么东西!”灶王们冲着树影上的黑影大喊。
城隍庙外。同样是熙熙攘攘,哭声骂声呼喊声连天——我们没想到那里已经聚集了那么多的人,而远处还有不少的人正在一簇簇地赶过来。“不是我们堡的,”饼店灶王凑近了我们低声说道,“你看,蔚州那边。”
蔚州那边,也是火光亮着,哭声骂声呼喊声马蹄声遥遥地在风中传过来。“这是怎么啦?”田家灶王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是说,我们的大军一直在胜利,一路追击到大同,已经把也先抓住了,可,可怎么……”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我们之前听到的和我们口中说出的也大抵是这个样子,昨天,有灶王说我们的军队遭遇伏击已经撤退,我们还不那么相信,但,谁能想到……
“他们是豆腐军么?他们是草料军么?他们是纸糊的人么?五十万军队啊,就是猪,也得抓上十天半个月吧,怎么……”田家灶王忿忿不平,“你们知道,我就那么看着,看着……”“谁不是!”白脸的饼店灶王接住话茬,“我也是看着啊,我要是能叫醒他们,他们也不至于……要不是来的那些大兵抢走了刚刚烙好的饼,他们也不至于又吭哧哼哧再做,也不至于睡得那么死……”
灶王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飞出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把人给淹死——当然我们再多的唾沫星子也淹不死人,他们的死是被火烧死的,被马踩死的,被刀砍死的,没有死掉的人正朝着城隍庙的方向集中,他们拖着长长的哭声,拖着残肢和血迹……别提多惨啦!灶王们七嘴八舌,灶王奶奶们抽泣不止,只有铁匠灶王一言不发,他挥动自己的锤子,从兜里掏出一枚枚生锈的铁钉,一下一下,把它们砸进城隍庙台阶旁的柏树根里。当,当当,当。
“哎,哎哎”,刚刚从大殿里面走出来的高经承用下巴上的胡须点着铁匠灶王,“干嘛呢你?有气,有气也不能朝树撒啊,它招你惹你啦?把钉子都给我一根根拔出来,不然,我把你破坏庙产的事儿报给城隍老爷,把它塞到你的坏罐里去!”
“我问你,”铁匠灶王硬起脖子,“高经承,你是给城隍当差还是给地府当差?我们是归地府管还是归城隍管?”
“屁话!你什么意思?”
灶王们围过来,我们动用各自的舌头把刚刚发生的事向高经承复述了一遍,当然每一条舌头都不那么老实,或多或少添加了不同的油和醋。“我告诉你们可别骗我!我说灶王们啊,你们就别添乱了,你知道咱城隍老爷在里面……啧啧,这一天,忙得他啊,真是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不行,我们不能答应!”灶王们看着地府的黑皂吏从城隍庙的台阶上进进出出,“城隍老爷和高经承您可以那么说我们,但他们黑皂吏就不行,就是牛头马面也不行!”
“行啦行啦,已经够乱的啦,我的灶王老爷们!多大个事儿!我们会把这件事写个照会,给地府那边传过去,也真是的……都是相互照应的兄弟,你也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们灶王多知书达理……”
“不行!”田家灶王的老婆把脸从手帕里拿出来,“高经承,我知道您……您可得为我们家老爷做主,给灶王们做主!他们怎么能这么瞧不起我们?当我们是不是仙人?就是我们不拿仙家俸禄跟着自己的住家一起吃喝,也不能不把我们当仙人不是?高经承,您替我们想想……”
“就是就是!”灶王们的七嘴八舌又开始发作,我们都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让它更像是示威和争吵——这一夜,我们经历得太多了,我们都吸进了一肚子的火焰。“要是他们……他们不道歉,不处理的话,我们就不再当这个受气的灶王!”“就是就是!”
“好啦好啦,”高经承皱了皱眉,“灶王奶奶那么说,我能理解,可你们不能这样。我是会把情况向上反映的,但结果怎样我可不敢向大家保证。不过我相信他们会收敛的。受气的灶王——灶王老爷们,你们跟我这里说这个有什么用?要我真报上去,说你、你、你不想当灶王啦?不能,不能啊!灶王老爷们你们也自己想想,这一役,我们有多少家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了灶王的位置?蔚州城,南寨和黑瓦堡,你们看看,哪里不是火光冲天?不想当灶王,没问题,我想城隍老爷和地府的判官老爷都特别爱听这句话,现在可真是僧多粥少的时候!你们,可得想好喽……”
听了高经承的这番话,我们的舌头仿佛都被冻住了,无论是七嘴,还是八舌,都再移动不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高经承和一个下巴上长着一绺红胡子的马面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向我们,“现在,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军士们没死的也大约走啦。等天亮了,大家都回去查点一下,有多少家还有人口,有多少家已经家破人亡不再需要灶王啦……一定要做好清点,一定要尽职尽责,尤其是不再需要灶王的人家,你们可要把自己的好罐坏罐护好喽,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未记的和漏记的……重新安置的时候,你的记录就不单单是对这家人的考查,也是对你的考查喽——你们,都听明白了吧?”
明白啦明白啦,我们垂头丧气地点着头,不知是谁又发出了哭泣之声。高经承再次皱了皱眉,“我说你们吧,最好是,离得略略远一点儿,这样被城隍老爷看见了……他的烦心事儿已经够多啦!哎,不被你们累死也得被你们烦死!”
好好好,高经承您说得是,灶王们冲着高经承点头,然后朝着台阶的下面退去。铁匠灶王还是一言不发。他用着力气,试着把刚刚锤进柏树根的钉子拔出来。“走。”我对他说。“干什么去。我不去。”他说。“还有小冠呢。也许,他还活着。我没看见他的魂儿。”我说。“我不去。我们家里,一个人也没了。”铁匠灶王脸色更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钉下的钉子还是没能拔出来。
我只好独自一人悻悻地往回走,虽然我并不愿意这样——太惨啦,实在是太惨啦,每走一步我的心都跟着重重地颤一下。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焦煳的气息和焦煳的痕迹,到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渍、泥渍、血渍和说不清是什么的污渍,到处是……第一次,我感觉自己熟悉的西南堡是这样空旷,陌生,可怕,每走一步我都怕踩上什么让人难受的东西……这时,我开始怨恨起铁匠灶王来了,平时他和我的关系最好,一旦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要告诉他,他总会给我宽心、卖把子力气,因此上我也就原谅着他的臭脚、喝水时的啧啧声、有些粗鲁的用词和把脚支在桌子上来回晃动的动作,可是,今日,他竟然让我一个人独自返回到这里……天已经淡亮,火光渐歇。风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我甚至猜想昨天晚上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风,完全是瓦剌的神灵或瓦剌地府里的鬼怪们制造的,既是对堡子里人们的提醒又是遮盖,遮盖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路上,我看到几只老鼠在撕咬一段黑乎乎的东西,它们完全是一副目中无人的状态——于是,我走过去,冲着它们大声喊叫——“干什么呢!你们这些死老鼠!西南堡,难道能容你们为所欲为?!”它们吱吱叫着,继续它们的撕咬和争夺,既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到我。
一时间,我悲愤交集,我的悲愤就像是一团湿进了水去的棉花团堵在胸口。我这灶王,真是个无用的东西。
火光已经很少,只有烟还在一些地方不断地冒出来,间或有一些噼噼啪啪的声响。我终于走到了豆腐房——“小冠……”我觉得,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他了。“小冠。你还在这里吗?”我跳过塌倒的房子和焦黑的灰,在跳过去的时候竟然有些灰被我的跳跃震荡了起来——不,不是我造成的,而是一个瘦小的黑影,他飞快地转向另一处黑暗中。“小冠,是你吗?你在吗?”我听见我的心在跳。成为灶王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是谁……”暗处,有个声音在怯怯地问。我听得出来,是小冠,是小冠的声音,但和在人世间的那个声音已有不同。
“小冠……我是你们家的灶王。”无用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来不及擦拭,“你出来吧。你看看我,我知道你姓谭,你父亲是谭豆腐,你母亲是……她在临走的时候还在四处找你……”
小冠怯怯地,从黑影中走出来,他的脸上是一块一块焦煳的黑,只有两只眼睛在怯怯张望。“你,你真的是?”他哭出声来,“我爹呢?我娘呢?”
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母亲已经被地府的黑皂吏带走了,装在不同的布袋里,不过可以放心,黑皂吏不会为难他们,他们将在地府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投胎,那时候,他和他们就不再是父子母子关系了——“我要我爹。我要我娘。”小冠又哭泣起来,作为魂魄,他竟然还能流出属于人世间的泪水。我抱住他,他的身上也还有力气和温度——“小冠,你和我说说,你现在……”他和我说,他睡着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浓烟,他呼喊自己的父亲母亲也没有人应声。后来,他从浓烟中钻出来,就听到了外面的混乱,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长着牛头的人和一群黑衣人在街道上晃来晃去。他非常害怕,就在墙的后面躲藏起来,然后躲在烟和火中,躲在塌掉的房梁后面……他也看到了那些呼呼叫着骑马的人,他们和白衣的牛头一样可怕。“你就一直躲着,没被发现?”小冠点点头,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你找到小冠了啊。”铁匠灶王朝断壁上又锤进了一枚钉子,他的衣兜里似乎有永远也掏不完的钉子。“你怎么来了?”我自然还记得刚才的怨愤,“你怎么不去你的铁匠铺?”“都没了。”他又恶狠狠地钉下另一枚钉子,一松手,这枚钉子就掉在了地上,“大老爷们知道,可他们就是不通知咱们。”
“就是告知了我们,又会怎样?”我攥紧小冠的手,他的手心还有人世间的温度,“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什么也做不了,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是做不了,但至少我可以躲起来吧,我躲得远远地,不看行吧!”黑脸的铁匠灶王几乎是吼叫,他朝着空中挥动了一下自己的铁锤,“我的心里、肺里都是铁,是铁做的,可我也还是……受不了!”
“你吓到小冠了。”我拍拍小冠的头,“别这么大声。”
我在灰烬中找出我的好罐、坏罐,用嘴吹吹上面的灰——在成为灶王的时候城隍说过,我们影响不到人世,人世间的发生也影响不到我们,可我的罐子上面还是落了一层淡淡的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找到自己的书和笔墨,找到自己换洗的衣物,把它们包在一个包裹里面,然后和铁匠灶王一起去他的铁匠铺。路上,我们遇到了田家灶王和灶王奶奶、饼店灶王,他们也已经打好了自己的包袱——“哎,你怎么还带着小冠?”饼店灶王追上来,他拍拍小冠的头,“他没跟黑皂吏们走?这怎么行啊,难道,你要永远带着他吗?”凑到我的耳边,饼店灶王抹掉眉毛上沾着的面粉,“你怎么向城隍交代?这不合规矩……再说,如果三天,三天不到地府报到,地府就会将他除名,他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到那时候……”我告诉他说,我已经想过了,等我把这边的事儿处理完就去城隍庙,我要先求高经承,然后再去求城隍老爷,不会让小冠耽误时间的。他怕生面孔,我就求求城隍老爷让我把他送到奈何桥……“啧,城隍是你家开的,还是地府是你家开的?高经承会听你的?”饼店灶王一脸的不屑,“我劝你,别总想美事儿,到时候不给你记个过,不把你的灶王职位撸掉你就烧高香吧。一下子余出了那么多灶王,城隍爷正愁没处安置呢,你倒好……对了,我怎么感觉小冠的头还是暖的?”
“当然是暖的。”铁匠灶王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是个男孩子,现在体内保存些阳气很是正常,而且,现在他属于中阴身,不能算是完全地死亡……”“哦,我明白了。”饼店灶王点点头,他的手伸向小冠的脖子,轻轻捏了捏,“是热的,暖的。我在书中也读到过中阴身之说,但没有真正地接触过。长见识啦。你说你这样的粗灶王,肚子里也有点货。”
“什么叫粗灶王?”铁匠灶王冲着饼店灶王提起铁锤,“这叫什么话!”又一枚钉子被钉进燃烧过的木头,钉子掉落在地上。他弯下腰去,将钉子重新捡回,放进自己的兜里——“我就该除了打铁、烧炭,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饼店灶王摇摇头,“我知道你气儿不顺。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儿……我们还是早早到城隍庙那里报到吧,蔚州好几个堡子都遭了劫,真是够我们的城隍忙活的。”
“谁愿意管他。”铁匠灶王长出了口气,他从兜里又摸出两枚钉子。
……白脸的饼店灶王说得没错儿,等我们返回城隍庙的时候,台阶下面已经站满了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灶王,那种混乱是我成为灶王之后从未见过的。“都别挤都别挤,别乱插,你们都给我按次序站好,什么事啊!每个堡子,乡约灶王和地保灶王都给我组织好,你说你们大小也算个神仙,也是在仙簿上有一号的,这么乱哄哄的像不像话?”高经承站在台阶的最上端,揣着手,冲着台阶下面的灶王们喊,“我可说好喽,你们要是非这么乱哄哄,没秩序,我们今天也就没办法把各家各户的情况弄清楚,弄不清楚,后面要是耽误了谁的什么事儿,我的爷你也别来找我,我也伺候不着!”
又一阵忙乱,所有的灶王都按照高经承的要求排好了队。“这就是了。各位灶王,你说我这么个芝麻大的小胥吏,嘴皮子都磨薄了、鞋底子都跑透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大伙儿,让大伙儿舒心安心,能有个好去处不是?大伙儿就体谅体谅我吧,非常时期,谁能想到我们摊上这么摊子事儿?好啦,各位,把自家的情况都登记到这里,你们的好罐坏罐也都放在这里……一个个来,千万别乱了!哎哎哎,你又干什么啊,回去!”
我将早已填好的表格递给差役,看上去他的年龄不大,大约是新来的,可一直都沉着脸,纸张放得不够整齐也会遭到他的斥责。好罐,坏罐。“写上你自己的名字,这么点儿事都拎不清?刚才讲的时候你没带耳朵?”不不不,我已经写了,在这里,也是按规矩写的——“你不能朝上写一点?这么靠下,谁能看得见?要是误事可怪不得别人!”年轻差役斜着看了我两眼,“下一个!”
高经承在人群中来回走动,高高的个子和高高的帽子让他异常地突出。我拉着小冠的手,想挤到他的身侧去——就在我们靠近高经承身侧的时候,城隍庙前两只硕大的石狮忽然发出嘶吼——“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高经承冷冷地问。我告诉他,小冠是谭豆腐家的儿子,六岁,在昨天的大火中已经丧生;他太小,害怕生人,因此上错过了跟着地府黑皂吏去地府投胎的最佳时候,这不,在您让我们回去把好罐坏罐准备好做好统计的时候我找到了他,就把他带到了这里。“在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来庙里玩儿,您还说挺喜欢这小子的,虎头虎脑,喜兴……”“别别别,那是那时候。我说豆腐灶王,你把他带到这里是想直接把他送过去还是……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不懂规矩?若不是装在地府仆役的布袋里,或者牛头马面的铁皮壶里,哪家新死的魂魄能进得去城隍这道门?”“我知道……只是,这孩子怕,地府的黑皂吏一出现他就会躲起来,再说我们也不知道黑皂吏们会在什么时候出来,总让他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等三天期限一过……”“豆腐灶王,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平日里咱们怎么也算有些交情,可这事儿我还真办不了,规矩在那里立着呢,我要是随随便便就带魂魄过去,随随便便就给他安个名目让他投胎,你说还有王法不?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差役,你可别为难我啦……”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你就让他远远地看着,等黑皂吏出来你就快点奔上去,让他把这个小家伙带过去不就得了?”
“可是,高经承,您也知道前面有个先例,曹木匠家的奶奶去世,老人行动慢没跟上上一个仆役,而下一个仆役说什么不收,说他的押牒里面就没这个人,怎么说都没用,最后曹木匠家的奶奶就做了孤魂,现在还在小南河那里打转儿。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了,您说……”
“那我可管不着。”高经承再次拉下面孔,“你要是觉得我们该管,你就写张呈子呈给土地,让他通过那条通道向上呈报……走吧走吧,你们的事儿真是够多的!你的小冠呢?这孩子!”
我回头,发现小冠的魂魄的确已经消失,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本文节选自2021年第6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