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福,文学创作一级,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甘肃省作协顾问、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国家系列”《国家使命》《国家职责》《建军大业》《热血军旗》等,长篇纪实文学“八步沙系列”《绿色誓言》《治沙愚公》《八步沙》等,长篇历史小说《西凉马超》《八声甘州之云起》等。电视剧本《建军大业》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电影剧本《八步沙》获全国重点现实题材优秀剧本奖,电视剧本《八步沙》进入国家一百部重点现实题材优秀电视剧剧本扶持之列。作品曾获中国广播电视大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视剧金鹰奖和甘肃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奖突出成就荣誉奖。
张掖访山记(节选)
陈玉福
焉支山下小康村
这是我到甘州后第一次到张掖市的大山深处走村入户,近距离触摸焉支山。在冰雪凝结的寒冬里,我们在一道道山梁间新拓展出来的宽阔道路前行,越往山根下走积雪越厚,气温也随之更为严寒。一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一个叫作中河村的村委会门口,已是中午时分,清扫过积雪的村前小广场,在冬阳的照耀下明媚而清寒,像刚刚剃完头发的光脑门般鲜亮。
村支书曹模是一位脸膛黑红的清癯的中年人,正是典型的西北汉子。他告诉我:“过去的中和村有‘三靠’:运输基本靠担,通信基本靠喊,种地基本靠天。”因为没有路,往山外送货只能用一对筐子担;没有电话信号,所以村上开会、叫人什么的,只能靠“喊”;种地得看老天爷的眼色,山底里的庄稼泡死,山顶上的庄稼旱死。他用幽默的语言一边介绍着村里的情况,一边给我们做向导,领着我们参观。走在硬化过的水泥马路上,路两边矗立的是造型别致的路灯,这些路灯采用的都是光能自发电原理,改变了山里人千百年来天黑就上炕睡觉的习惯,也照亮了他们亮堂堂的新生活道路。
眼前是一个用于安置各村民小组中贫困户易地搬迁的居民点,有四十八户人家,是统一的砖房小院,白墙红瓦井然有序,看起来十分喜气。我没有按照村上事先安排的人家去走访,也没有让村镇干部陪着入户调查,而是带着助手随意地走进了一户开着院门的人家。水泥铺就的院落整洁而干净,阳光浓烈处晾晒着一小堆山货,野蘑菇的特殊香气扑面而来,淡淡地氤氲在小院里,别有一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气息。主人闻声迎了出来,是一位穿着围裙的淳朴汉子,大约四十岁的样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油漉漉的笊篱。原来,他们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吃食了,现在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子上炸制油馓子。勤快的女主人见有客人来,赶忙端了刚出锅的热腾腾的油馓子招待我们,而我的视线却被他们家一应俱全的现代化家具和生机盎然的几盆绿植所吸引。绿植并不名贵,无外乎仙人掌、绿萝这般再平常不过的花草,可贵之处是因为此刻室外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它们却还能保持青翠鲜活,生机勃勃,真的是殊为不易。
男主人摘了围裙搓着双手接受我的随机采访,看得出来,面对突然的造访,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问到他们家现在生活如何时,这个叫曹之富的憨厚汉子顿时打开了话匣子,用纯正的山丹方言讲起了他家这几年天翻地覆的发展变化。
中河村地处焉支山深部沿山区,这里的人们过去一直都是靠天吃饭,看老天爷的心情好坏种着人均不到一亩的薄田,饮用水要从村外马营河的深涧里一桶一桶挑回家,人畜混用不说,一遇上雨雪天河边泥泞难行,家里如果没有健壮劳力就连生活基本用水都无法保障。村里的孩子上学也得由家长接送,几公里的山路常常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因此,很多人家的孩子勉强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就不再继续上学,大多跑到外头去打工,走出大山就再也不愿意回来。
四年以前的中河村太穷了!曹之富感叹着说。有些光景好一点儿的人家都搬出了大山,像逃命似的远离了贫瘠的村庄,拖儿带女苦苦挣扎的毕竟还是大多数,如同曹之富一样的人家无奈地留了下来,年复一年中与贫穷结伴,闭塞而艰难地掰着手指数日子。一院老房子土墙开裂、木梁腐朽,摇摇欲坠了三十多年,山里人无力翻修;面对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娶媳妇成为一家人不敢启齿的奢望,因为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去了。
直到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春风吹进来,焉支山终于焕发了勃勃生机,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让山里人有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信心。这些年,村民们一天天看着道路宽阔了,硬化的路面取代了臭水集聚的牛蹄坑泥土路;大型机械轰鸣着惊醒了沉寂许久的村庄,一座座漂亮的砖混房拔地而起,令矮旧的老屋自惭形秽;自来水管道穿山越岭延伸到了家门口,不论地下的石头坚硬还是硕大,都丝毫不能阻挡清泉入户的决绝……
路通了,紧接着就是山货的走俏,食用菌生产从山坡沟壑移到了蔬菜大棚,和易地搬迁的村民们一样,享受着惠风和畅的滋养和扶贫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在新的安置点生长壮大。家家户户有大棚,农闲时节饲养着政府配发给自家的牛,或者干脆交到村支书的大型牛场去寄养,顺带每天再去打工赚钱。看着自己的牛膘肥体壮,不知不觉间家里就有了可观的积蓄,点滴汇聚便成了脱贫路上的先进和榜样。山里人由衷地开怀:还是党的政策好!入户帮扶的共产党干部好呀!
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如今的中河村再也不是老弱病残固守的悲凉,年轻人回乡创业,不但带来了新的生产力,把新媳妇也一并带回了村子。村支书曹模笑着告诉我们,山里的规矩彩礼钱是二十万零八千。我很惊诧,这样高的彩礼算是巨额了,才脱贫的人家能承担得起吗?刚娶了儿媳妇的曹之富抢先点头,并拿出儿子的婚纱照给我们看,神情间满是骄傲地介绍,他们家现在六口人,父母还能帮着操持家务,剩下四个人都挣钱,娶了媳妇还买了车。我恍然大悟,原来门口停的那辆小车不是同行的脱贫干部的代步工具,而是这家人脱贫致富和美丽乡村振兴的具体体现啊!
中河村的走访结束时,村支部书记曹模告诉我:“现在,我们村告别了‘三靠’,迎来了‘三通’:电通了,自来水通了,马路通了。”从“三靠”到“三通”,中河村不但彻底地告别了穷困,而且还走上了乡村振兴的康庄大道。
走出中河村,驻足马营河畔,面前是冬日里略显肃杀的焉支山,胸中的滚热却与这里的人们相差无几。走过那些依然奔波在乡间农户家里扶贫干部们踩出来的水泥村道,呼吸着同一方天空的气息,凛冽的冰雪严寒也仿佛温柔起来。
…………
驻村干部苦与乐
高台是张掖市最边缘的一个县,从张掖市到高台县,全程八十五公里左右,开车上高速需要一个小时上下。而新坝镇又是高台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在祁连山北麓山区,镇子离县城五十五公里,部分更偏远的乡村还得继续走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村道才能到。
和诸多扶贫助农工作队一样,新坝镇曙光村驻村工作队队长闫勇是一位从县湿地公园管理处分派来扶贫的驻村干部。走进他在村上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寒浸浸、冷飕飕的,让人不敢落座。一个只有三十厘米高、长宽四十厘米的小火炉放在墙边,是整个冬天取暖用的神器。闫队长刚入户归来,炉子里的炭火还没有烧起来。环顾房间四周墙壁白里透黄,有的地方还有微微裂开的细密纹路,陈旧的环境显示这是一间老房子了。房间里两张大办公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用于休息的床铺显得尤为简易。翻看桌案上层层摞摞的卡表册,都是关于贫困户的资料。主人是个细心的人,表册分门别类,记得详实又明了。
闫队长的隔壁,是另一位驻村工作队员住的地方,也是平时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同样的火炉,几只碗盘、一口锅,再有张用来当作厨案的桌子,外加四把椅子、一副简易茶几,就凑成了他和两名队员全部的家当。
房子太小,天热的时候大家都是盛了饭坐到院里大树下,一边歇凉吃饭一边讨论各自的工作,只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才在这间屋里围桌用餐。看着眼前简陋的用具,我十分怀疑所谓“用餐”大约也是内容匮乏的凑合吧?闫队长却笑着告诉我,驻村这两年来,他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偶尔回家去为爱人露一小手,实实惊艳过原来一直埋怨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妻子。说到这里,闫队长笑得欢畅,而我从他的笑声背后分明感受到了一丝辛酸,便问他,这样的工作你觉得苦不苦,委屈不委屈?闫队长摇头,然后更欢快地笑了:“比起让老百姓能够摆脱贫困发家致富的成就感来,再忙再累再多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南北差异是多方面的,就拿做饭这件事来说,西北男人会做饭的还是少数,像红沙河村的驻村帮扶工作队蒋成江队长就是典型的例子。蒋队长干起工作来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但唯一捆住他手脚的一件事就是做饭。刚从县国土资源执法监察大队副大队长的岗位上,被抽调到红沙河村担任驻村工作队队长的时候,蒋队长和两位队员轮流做饭。三个不会做饭的大老爷们儿因为在家基本不摸菜刀,到了村上需要“自力更生”,可没少闹笑话,常常是胡乱凑合着,一顿饭就解决了。
驻村后不久,蒋成江例行体检,查出自己患了胃病和心脏病,这可急坏了妻子盛翠花和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胃病是最麻烦的一种病症了,不好好调养,影响工作是必然的,关键是身体就垮了。母女俩一合计,女儿极力动员母亲去父亲身边就近照顾。盛翠花感觉有道理,便毫不犹豫地停掉自己的小买卖,打包行李赶赴丈夫身边,和蒋成江一起在扶贫村里安下了营、扎下了寨。
每天,蒋成江和队员们下队入户去忙工作,和村民们奔忙在田间地头,回到村上就有新鲜可口的饭菜吃,工作队总算没有后顾之忧了,干起工作来也就更有精神和创造力了。蒋队长带着妻子来扶贫的故事很快传遍了四里八乡,村民们都把它当成扶贫佳话来称颂,一时间让盛翠花这位工作队的“编外成员”成了“名人”。
“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气候环境不适应,高海拔让人见天头晕头疼。可是看着他们这么辛苦工作,我还是决定留下来,干不了别的,按时把饭做上,让他们能吃口现成的热乎饭我心里也就舒服了。”盛翠花腼腆地说。
红沙村地处祁连山脚下,平均海拔两千三百米,半辈子在城里生活的人的确很难适应,但盛翠花硬是凭借着对丈夫无怨无悔的爱和对工作队无私的支持,克服了这份不适来成全蒋成江一心扑在扶贫工作上的执着,把照顾三名驻村干部的饮食起居和洗洗涮涮当成自己的责任。一句话,盛翠花成了他们的勤务员。
五年过去了,蒋成江和他的队员也把驻村点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们积极向市县部门争取,为红沙河村修建了蓄水塘坝、文化广场,不但硬化了村道,还安装了路灯。有了这些,村里基础建设明显改善。同时,工作队还牵线搭桥引进制种企业与农户搞起了订单种植,鼓励发展养羊大户四十三户,到目前为止,全村饲养量达到了两万三千只。
帮扶工作队没有驻村之前,红沙河村人均纯收入还在贫困线下,到了二〇二〇年底,全村人均纯收入达到了一万两千元。整村脱贫摘帽,百姓们奔上了乡村振兴的富裕日子。村民们满怀信心继续往前迈进的同时,没有忘记帮扶干部的付出,更没有忘记那个和村里的婶子、阿姨们打成一片成为好姐妹的“翠花嫂”。
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成了割舍不下的牵挂,红沙河村在蒋成江夫妇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
“即便退休了,也还是要常回来看看这里的。因为,我感觉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蒋成江感慨地说。
大约驻村干部对于自己承担工作的认知都是比较相同的,市科协副主席寇育鸿和丈夫马兴才也如是表达。当时精准扶贫工作刚开始,马兴才所在单位张掖市地税局成为民乐县中河村的帮扶单位,而同时张掖市科协也是这个村的帮扶单位。那时候,各自忙碌的夫妻俩直到有一天才知道,一家子两口子,居然会在同一个村做着相同的工作。
中河村是民乐县十三个精准扶贫村贫困发生率最大、贫困面积最广、贫困原因最为复杂的村之一。全村二百零九户九百九十人,贫困人口就有二百四十九人,贫困发生率百分之二十四点九四。寇育鸿风风火火来到扶贫点时,丈夫比她先一步在这里驻村,正在实施村道建设工程,灰土弥漫的工地上马兴才一回头,看到妻子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一开始他还有些不敢置信。他当然不认为已经五十出头的妻子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当寇育鸿说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马兴才还没有说什么,有人却觉得不可思议:“中河村这么远,你都五十多岁了还凑这个热闹干吗?何况你们家已经有一个来了,完全没必要嘛。”寇育鸿笑着回答:“帮扶脱贫和乡村振兴是一项严肃认真的工作,也是一项辛苦的工作,我们夫妻一起为中河村群众过上幸福的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都是本分,我觉得十分有必要。”从此,这对夫妻扶贫路上的故事越传越远,被大家亲切地称作“乡村振兴路上的夫妻档”。
寇育鸿驻村以后很快融入集体,入户走访像男同志一样不辞辛劳,还兼带着为驻村工作队员做饭,与村里的群众关系也相处得特别融洽。女同志相对更为注重卫生仪容,忙完自己的本职工作,她时常还会去帮贫困户家打扫卫生,带着留守老人到镇上去理发。村里的黄大娘说:“寇主席比我自己的儿女还贴心,知道我们这些老年人买东西理发都不方便,她就开车拉着我们定期去镇上理发,还用自己的钱帮我们捎带零碎生活用品。如今,我们的关系就像亲戚一样。”
几年来,寇育鸿和马兴才夫妇的身影活跃在中河村每一个贫困家庭的院落里、田间地头上,想办法为村民们的脱贫致富出点子、找路子。村上新建的焉支富民千头牦牛养殖基地需要动力电时,他们两口子主动与电力公司协调架设动力电五百米,解决了基地用电难题。同时,为改善村上群众的网络宽带问题,寇育鸿又与电信公司多次沟通,目前全村群众的网络宽带已经全部安装完成,山里人再也不用为没办法上网而造成的消息闭塞而发愁了。
结束时,我们采访了山丹县县委书记,他告诉我们,二〇一九年八月总书记视察我们张掖时说过:“共产党人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让老百姓生活更幸福就是共产党的事业。”县委书记说,近年来,我们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把总书记的话落实到了我们的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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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