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归来时,许多幸存者向他讲述洪水横扫城市的情景。他当时四处游历,没能目睹那一切,但听来真有点儿上古神话大洪水来袭的色彩。不见大禹治水,也不见女娲补天,更不见诺亚方舟,众多幸存者在高速公路入口等来的只是一个倦怠的旅行家。救援工作本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开展的,可是面对他们的失望情绪,一种辜负了众生似的负罪感从踏入城市之初就笼罩着旅行家。
下完雨的天空那么明净,城市的土地那么脏,到处是死动物和烂植物,还有在积水中四处漂浮的木房子。幸存者有时疏于收拾大地残局,抬头看着天空出神:“这波大水到底怎么能在天空深处藏得这么隐秘,竟逃过了气象台那帮科学家的法眼?”
后来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雾霾,夹杂煤矿灰尘,把高楼大厦四十层以下的城市空间都蒙住了。被黑暗天穹弄得心情抑郁的人,想看看天空,打算走上大厦楼顶去。但四十层以上的高楼早已被另一群人占据了,他们以高层空间无法容纳更多人为由,以雾霾为分界线,将这个城市分成了两个群体。他们自称是观察家,声称自愿放弃地面生活,永不下楼,他们会通过广播系统每天向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描绘自从雾霾来临后,高空之上那白日星空的壮丽景色,以满足地面人们的精神生活需求。
“广播说,天上出现了一颗发红光的洪都星!”坐在残破小黑楼下的人们,都这么谈论着。这些普通民众也慢慢认识到,高楼确实无法容纳这么多人,于是,在苍白落灰的地面世界中生存,清理和修复城市,参与生产,将食物给观察家们送去。他们最大的消遣是每日准时收听广播,有些人用油彩将广播描绘的景色在画纸上呈现出来,因此,普通民众里出现了许多平民艺术家。
为什么会有木房子出现在城市里呢?这些事不是没有迹象的。洪水来袭后的城市看起来日益衰败,但其实多得两个群体的划分,很多早已在城市中心消失的职业,开始逐渐复苏:花匠,渔民,木匠,铁匠,农民,猎人,捞尸队……这也是会有木房子在城市积水上漂浮的原因。它们其实是一种船只,但外观不像新近制造出来的。因为这些职业一直在看不见的城市角落里存在着,像埋在干旱土地中的野草种子,只不过在等这场雨水来催发,才在城市表面发了芽。
多年前,旅行家还在这座城市当城市规划师。从宏观角度规划一座城市的布局是份相当辛苦的工作,旅行家偏偏是个容易偏离中心的人,缺乏宏观精神。他担心自己胜任不了整体性的工作,后来申请调到城市水利系统部门去,希望自己能专注在一个局部工种。旅行家深知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有多糟糕,改造有多难。那些深埋地下的排水管道,纵横交错,暗中生长,如树根一样抓住城市的命脉。
前阵子开闸泄洪对内涝也无甚作用,城市被泡成一座茫茫水城,还把很多原本住在地下排水管道系统中的神秘职业者都逼到地面上来。除了高空中的观察家和地面上的普通民众,这里还存在一种地底人。但现在由于洪水浸泡,那些地底人被迫钻出来,成了普通民众的一部分。在那批人中,还有一位自称是巫医的人。谁会想到,在这种现代化程度如此高的城市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职业?如果在洪水来袭之前,市政人员有勇气钻到地下排水管道系统中看看,或许能在一些排水量较小的地下空间发现更多地底人呢。他们深藏绝技,比如在混凝土上种出玫瑰,在下水道捕到新鲜大黄鱼,还有建造能在水面漂浮却又不完全是船的木房子……
旅行家想起他的妈妈。妈妈虽不能在混凝土上种出玫瑰来,但也绝不是个寻常人。她经营了一个植物温室,培育罕见的草药。“她在哪儿呢?你们见过她吗?”旅行家四处打听。得知洪水来袭的消息时,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但洪水很快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形态,他四处都找不到妈妈的踪影。植物温室也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现在旅行家只能走水路去找她了。不知她还活着吗?
街道失去往日的喧嚣,水浸到二楼,一座座木房子在大雾弥漫的末日之城漂浮着。这些漂浮屋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漂浮屋的屋主,是些既会木工活儿,又懂船只驾驶技术的人。船是他们造的,船长自然也由他们来当。他们干着摆渡工作,仿佛在冥河上运送超度的亡魂。到了夜晚,他们把漂浮屋统一停泊在特定的地方,组成一片矮小的居住群落。如果在漂浮屋里过夜,收费会贵好几倍。
旅行家爬上一栋建筑的二楼阳台,浑身湿透,站在栏杆上向漂浮屋招手,像在呼叫出租车。一个个头颅从木屋窗口伸出来,直到离他最近的那艘七号漂浮屋向他划来,其他屋主才慢悠悠地把头缩回木屋里,寻找别的乘客。他们怎么知道旅行家在招手呢?木屋只有一个挂布帘的窗口,说不定在木屋的顶上,有一个潜水艇的潜望镜,人在屋里就能观察四周的交通状况。
漂浮屋在旅行家旁边泊岸,屋主说:“想进去就得付钱。”旅行家把身上仅有的钱掏出来,钱湿透了,泡得发白,也不太多,但估计能撑一阵。屋主摇头说:“这样的纸币不能流通,哪有火能烘干它?很快就会发霉烂掉,亏本的生意谁会做?和城外的陌生人共处一屋很危险。”“我是本地人,刚从外地回来。我在找我妈,她失踪了。好歹帮帮忙吧!”旅行家解释。屋主态度坚决,举目四顾,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城市很容易受到入侵,财产和人身都得不到安全保障。前几天有个屋主载了个像你这样的人,谁知道是个强盗,把他们一家都杀了。现在那艘空荡荡的漂浮屋,像幽灵船一样四处出没。你看起来的确不像坏人。说不定,你可以加入观察家他们,上面的风景可好啦!但最近,观察家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设置了很多机关,说是为了抵御四处出没的土狼,其实啊,是为了固守地盘。一般人找不到上去的路。我劝你……”屋主缩进漂浮屋,缓缓地划走了,走了很远后才补充道:“不过,你可以找那个人嘛!”“找谁啊?”“老巫医!”
旅行家继续在二楼阳台守望,向来往的漂浮屋打听老巫医的行踪。其他屋主告诉旅行家不用特意去找老巫医,只须坐在这儿不动,总会遇上他的,因为他在搞巡回演讲,在城里四处奔波。说起这件事,他们就显得很懊恼,不知是因为旅行家还是因为老巫医。没多久,旅行家果然遇上了那位老巫医。老巫医也住在一艘漂浮屋里,披着湿烂的袍子,逐家逐户敲门,带着哭腔说:“这次的洪水不是天灾是人祸。主要的错都在于我!我呀,愿意承担责任!”老巫医的船上有一个铜铃,漂到哪儿都叮叮当当地响。
旅行家身后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抽着烟的男人走出来,跟他说:“这个老头儿自称继承了操控自然的力量,其实从未在呼风唤雨一事上成功过,但他还是把这场洪水的发生归咎于自己。”
“总要有人来承担灾难的痛!”老巫医在街道中央高声说。
“可是,我们这个时代已不需要替人类受难的人了,对吧?”男人说,“事实证明,谁都无法承受别人的苦难。”他把烟丢到水里,钻回房去。
老巫医注意到旅行家,向他靠近。旅行家突然有点儿害怕,敲敲阳台的门,请求那个男人收留自己,等休息好再离开。门再次打开,男人请旅行家进去:“进来吧,我的同胞。”
客厅没开灯,塞了不少人,挤作一团,像沙丁鱼罐头。他们专心地听着墙上的收音机。广播员是观察家中的一个,正在播报今天的天气,介绍最新发现的星辰:“今天是洪水后的第四十九天,天空的云层持续减少,洪都星的能见度逐渐提高。洪都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一颗能在白天用肉眼观测到的星星,那种深红色几乎能代替太阳给我们提供温暖。我们楼上的科学家正在研究怎么利用洪都星来给地面发电,到时候就不用担心能源枯竭的问题了……”
人们低声讨论,声音萎靡,手中的酒瓶在昏暗里碰撞。旅行家找到开关,开了灯。灯管霎时让整个客厅烧起来似的,那些人苍白的面容一下被照亮,看起来一律营养不良,只能喝酒度日。被强光照射后,他们发出哀号,纷纷钻到桌子底下,或躲在窗帘后,如同活在地下眼睛退化了的裸鼠。那个收留旅行家的男人走出来,迅速把灯关了,跟他说:“忘了告诉你,这里还住着很多原本生活在地底下的人。”
“唉,要是部门当初让我到地底下去,就能早点儿发现他们。他们过得真苦哇。”旅行家说。
“你错了。这些人的生活才不苦。在地底下,他们自给自足,到了地面后生活才变得这么落魄。他们在地面世界找不到工作,现在我收留了他们。当然,还有更多这样的人在外面流浪。”
“可是,我听说他们的技能给这座城市带来转机。”
“问题是,物资缺乏,生产停顿,人口饱和,我们城市不需要这么多人。”
“你是怎么养活他们的?”
“你听听那些声音就知道了。”
旅行家找了个位置坐下,竖起耳朵,听到黑夜中哀怨的狼嚎。难道他们吃狼?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地面湿乎乎的,很冷,很难有个宽敞的地方躺下休息。
“听到狼嚎了吧?”有个地底人说。他慢慢地钻到旅行家身边。
“听到了,看来有很多只狼。”
“我们在地底生活时把土狼当猎狗来养,现在它们回归野性,反过来要吃我们。我们也只好抓它们来吃啦,弱肉强食嘛。”
“地底世界真是不简单哪!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点,工作一直停留在表面。”
“你是市政水利系统的人?”
“辞职很久了。”旅行家感到羞愧。
“地下管道之所以堵塞,是因为我们在下面制造了大量垃圾。”
“一个循环系统的各方都在相互影响,相互牵制,没有谁的错更大,也没有谁更优越。如果我当初得到允许到地底去,或许今天的洪涝就能避免。”
“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呢?”地底人不给旅行家一点儿面子。
地底人告诉旅行家,收留他们的那个男人叫冯将。冯将的祖上是开旅馆的,或者叫庇护所吧,在战争时期给各支游击队提供掩护。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个事故,冯将的曾祖父没分清同一时间抵达旅馆的两支游击队的敌我关系,同时收留了他们,于是在半夜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交火,他们的家族事业因此被毁了。冯将的曾祖父被迫四处漂泊,就算说自己是中立的,也没人信他,直至战争结束后,才勉强在城市立足谋生,过些隐姓埋名的日子。这段听起来波澜壮阔的历史,此刻就跟昏暗中的光点那样微弱。
这群人一边虚构历史的转折点,一边想象洪都星的神秘模样,处处充斥着不安、兴奋和惊奇的喃喃声。午夜十二点,广播停止推送消息,周围没有因此变安静,因为地底人纷纷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很多杆枪,“咔啦咔啦”地上膛。旅行家跟着站起来,紧张地靠着墙,试探着问:“你们不会是游击队吧?”
“我们是在跟土狼打游击呢。”地底人塞给他一杆枪。旅行家不会使枪,抻了几下,枪不小心走了火,打中墙上的收音机,打得冒烟,还烧了起来。青蓝色的火焰照亮了窗户外面,几张土狼的脸一闪而过,绿色的眼珠子吓得旅行家脚底都出了冷汗。地底人因为猎物被吓跑了而大怒,指着旅行家骂道:“你是个间谍吧!”他们把旅行家推出门,要拿他做土狼的诱饵。冯将跑出来,拿起鞭子在几个带头的地底人身上抽出几道血痕:“快去抓狼,要不然明天吃什么?!”他又满脸颓丧懊悔地把鞭子丢到一旁,哭诉道:“唉,我竟然重蹈曾祖父的覆辙,把老鼠和猫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冯将把旅行家拉到一旁,又悄声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没有矛盾哪来服从?我和你都是地面上的人,比他们高一个级别。你要看看我的土狼屠宰场吗?”
“不行,我还要去找我妈。”旅行家说。
“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你又不是没听过。变成青蛙之前,它怎么可能认得自己妈妈?”
他这句话有种古怪的魔力。于是,他们走迷宫探险似的摸黑爬过那些大楼的阳台,穿过满是水的卧室,从废弃的狭窄管道滑落,还走了好几百米的水路,最后竟又回到了刚才的房子。他反悔了,表示在查清楚旅行家的身份之前,不能随便把秘密基地的位置透露给陌生人知道。“除非你当我的助手吧,这样我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契约关系。”
“我不打算在这儿久留。这座城市没有希望了。”
“你眼光太狭隘啦。现在是百废待兴的时期,希望之火正在复燃。你留下来协助我吧,这儿还有一群劳动力可以使用。”
“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劳动力?”
“我这是在招募合伙人。合伙人跟普通的劳动力不同。”冯将走到窗前,指着远处某座建筑的影子,“那里就是我的土狼屠宰场。”
雾霾把夜空压得更低,那栋所谓的土狼屠宰场看起来像块圆滚滚的大石头,几乎要贴到天际。冯将向旅行家介绍屠宰场的细节。土狼屠宰场是个形似水滴的环形建筑,整体坡度往一侧倾斜,坡度最低点就是水滴状的建筑尖端。地上有很多两指宽的排水沟,顺着坡道延伸至尖端。排水沟是用来引流屠宰土狼时放的血水的,血水沿着排水沟一直流到建筑尖端,下方就是用来收集血水的血池。各个屠宰房大同小异,被射杀的土狼送到屠宰房后,挂在铁钩上,满脸血污的屠夫便会给土狼开膛破肚。成色好的皮毛留下来做皮草,其他当作肉食来供应给市民吃,包括那些自视甚高的观察家。这座屠宰场是个处理尸体的机器,要是哪天处理的不是土狼,而是死人,也派得上用场,毕竟城市的土地资源越来越匮乏了。“养的猪跟牛呢?”旅行家问。“早就淹死了。”冯将说,“你要尝尝土狼肉的味道吗?”“不了。”旅行家摇头。“你要是在这里生活,不吃土狼就没别的可吃了。习惯后味道也不错。”冯将闻闻空气里的血腥味。“我找到我妈就带她走。”旅行家说。“哪有这么容易?说不定她早就淹死了,跟那些猪啊牛啊一块儿淹死了。”冯将笑道。“胡说!”旅行家要走了。“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管理这批地底人。我就是看中你熟知地下管道世界才向你抛出橄榄枝的。等洪水退了,我们的事业可以发展到地底下去!”冯将激动得很。“我还是走吧,这事儿太病态了。”旅行家再次拒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正是机会,你别不识好歹。”冯将说,“你这个远游不归的浪荡子,连自己母亲都不管,现在回来了,不该为这座城市做点儿什么吗?!”“我对这座城市有什么责任吗?”在冯将的逼问下,旅行家要气疯了,却又感到羞耻,“是啊,我应该留在妈妈身边,但我值得为谁留在一座城市里吗?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也许妈妈真的已经死了,我应该到捞尸队那儿去找找。”
这时,铜铃声响了。是老巫医船上的铜铃声。他的漂浮屋又回到这儿来了。可是,四处都是绿眼睛的土狼,要是贸然打开门,不仅会再次赶走地底人的猎物,自己也会被群狼撕成碎片。一番思忖后,旅行家顾不上安危,打开门跳下水,朝老巫医的漂浮屋游过去,中途还呛了好几口脏水。老巫医用一个渔网把他打捞上来,向一个更大的迷雾世界划去。
“你迟早会回来求我的!”走了很远后,旅行家还听得见冯将在放狠话。
肮脏的积水在肠胃里舔舐,旅行家得了肠胃炎,发高烧。老巫医捣碎草药给旅行家服下,整夜都在碎碎念,“洪都星越来越靠近地球,要把所有洪水都蒸干……土狼是地底人变的……既然有猎人就得有猎物……游击战都这么玩……雾霾什么时候散去……我要做个占卜,这回不能出错……”
“洪都星的红光会驱散雾霾吗?”旅行家问。
“想触摸红光,就得上高楼去啊。”老巫医吹起口哨,自得其乐。
旅行家只觉得嘴巴里塞了把粗盐似的,又苦又涩。土狼的影子在四周掠过,弄出恐怖的水声,要来复仇。他在胆战心惊中打着瞌睡,梦见妈妈的尸体和一头肿胀发白的死猪绑在一起,在街上漂来漂去。还有一群可恶的孩子朝尸体身上扔石子,发出空洞的噗噗声。
直升机的呼啸声将地面的人吵醒,但雾霾太厚了,人们只听得见螺旋桨的噪声,没人看见那些庞然大物到底在那上面干什么。“是救援队来了吗?”有人问。但直升机从来没有下来过地面,也没空地可供降落。地面上的人习惯了直升机每天制造这些防空警报似的恐怖噪声。
在旅行家退烧前,老巫医依然忙着逐家逐户地敲门,要别人承认他得为这场洪水负责。如果人们承认了这一点,等于间接承认他拥有呼风唤雨的超能力,只不过这次失控了才导致洪水祸害苍生。但大家并不想承认这种荒谬的事。
在漂浮屋里养病期间,旅行家跟着老巫医穿过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以及那些他从未到过的黑暗角落。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认识是多么浅显啊,他的工作只是蜻蜓点水,只触到表面。他辞职浪游,也是出于这样的空虚吧?如今除了建筑没变化,其他内在的景象都变了,对他而言,这里是个全新的城市了。在这末日似的城市里,难民数量庞大。但称他们为难民并不恰当,因为他们的身份随着城市的变化在转换,相应发展出了各种职业,各有所长。除了上面说过的那些在城市中心消失许久的传统职业,还有一些新兴的奇怪职业。那天,有个做骨雕的雕刻师来到老巫医的漂浮屋,向他兜售一根用动物大腿骨做的拐杖。“洪水来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动物。它们足足有三米高,肯定是从地底跑出来的吧!要不要买下来,送给你屋里那位生病的仁兄?他看起来需要根拐杖。你看,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上面雕出了龙和凤。再看看这儿,羽毛的纹理纤毫毕现。我敢说我的骨雕艺术在这座城里无人能及!”
老巫医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看看躺在床上的旅行家,征求他的意见。旅行家对骨雕没兴趣,也不需要拐杖,他又想起了妈妈。旅行家问:“这种三米高的动物是在哪里找到的?”“你肯定是城外的人吧?”雕刻师说,“不久前,一帮胆大的人成立了捞尸队,专门打捞那些巨大动物的浮尸,去掉肉后,将骨架出售。完整的骨架在市场很受欢迎;支离破碎的呢,只能卖给我们这些做雕刻的人啦,我们一律接受。有时他们也会偷偷盯上没人认领的死者,搜刮金器银饰。世道艰难啊!”雕刻师左右看着旅行家和老巫医,等待答复,过一会儿又继续打广告:“在其他地方没人敢做骨雕,在我手上你们才能看到这种藏品。考虑一下吧!”“捞尸队在哪里?”旅行家觉得也许能在那里找到妈妈的尸体,尽管他不愿意这么想。可是万一妈妈的骨架已经被卖出去了呢?那他永远都别想知道妈妈的生死了。“你找捞尸队做什么?你要加入他们?”老巫医问,“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你要吃死人饭也不是不可以。在这个时势能活着就很好了。况且,观察家还在等我们养他们。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不到高楼去?嗯,不行,要是大家都往高处走,那地面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大家都得饿死啊。”“是呀,职业不分贵贱。所以,你们要买这根拐杖吗?”雕刻师催促,“它还连着一块盆骨,能当船桨用。”这根拐杖长得像个蘑菇似的,老巫医举起拐杖,对着雾霾做了个施法的动作,好像要控制一阵风来吹走它。
旅行家被雕刻师的推销吵得头痛欲裂,不耐烦地说:“我不买,我只想知道捞尸队在哪里。我要去找我妈,找到她后我就离开。”雕刻师生气了,从老巫医手里夺回拐杖,骂道:“不识货的东西!”但最终老巫医还是把它买了下来,送给旅行家。“你送给我做什么?你自己留着施法吧。”旅行家揶揄道。“你不相信我?”“春秋时代起,巫师和医生的身份就分开了。巫师只问鬼神,医生只管救人。”“有什么职业是一成不变的?雕刻师既能雕木头,也能雕骨头。我能问鬼神,也能救人。你相信你是大禹吗?”老巫医的问题把旅行家整得迷糊了。
什么大禹?谁是大禹?旅行家只是一个为城市治水的工程师,但多年来毫无成效,要是自己真的是大禹,也是个治不了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等到入家门那天,却发现自己的家早就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旅行家苦笑道:“洪水过后,这里一片蛮荒,满目疮痍,但新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那些在洪水后把人们分为两派、结束这场野蛮流离生活的人,才配得上大禹这个名号。这也是大禹的历史功绩,你不会不知道吧?”老巫医不以为然:“按你这么说,划分群体、建立新秩序的就是大禹,那我们头上这片厚厚的雾霾,才是名副其实的大禹!”旅行家一时语塞,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心只想着妈妈。
“拿着吧,你需要它的。”老巫医把拐杖扔给旅行家。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
路魆,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小说发表于《收获》《钟山》《花城》等杂志,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