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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穷人的奋斗》，发表在2002年第7期《当代人》杂志的头条，题目《穷人的奋斗》五个字占了满满一页！这种醒目的刊物设计震撼了我，也震撼了当年的穷人冰客，以至于后来的年月里，冰客见到我，多次提到那个“头条”：“那五个字的题目占了整整一页……”冰客回忆这些时是欣喜的，但依然如20年前第一次见到我那样，低着头微笑，不多说话，眼睛看着脚下。
20年里，我年年回乡，年年能见到冰客，但必须是我主动联系他。倘若我不联系他，即便他知道我已回乡也不联系我。并没因为这篇文章让他无拘束地走近我——我知道冰客的内心是谦卑的。
平心说，对于冰客，我也只是远远、淡淡地注视着他。
20年前我写《穷人的奋斗》时，他一个喂猪、洗红薯、做粉条的小农工因大块大块地在县报发表文章而被发现，县里准备聘他进县报当记者。5年后，全国县报撤销，冰客被推荐、经招聘进入了市报社，听说当年市报从十堰6县市只招录了两名记者，其中就有冰客。我知道后暗暗为他高兴，为他在如此的不易中跳过了一次“龙门”而欣慰。
20年里，我还知道他和妻子、儿子早已不再住油毡棚而在城市的社区买了一套一百余平方米的住房；我还知道工作之余他不再和妻子一起辛苦喂猪、卖猪娃，妻子在城市也有了份工作；我还知道他的儿子2020年南京农业大学茶学专业毕业又考取了本校硕士研究生。更欣喜的是，20年里冰客在《十月》《诗刊》《人民日报》《长江文艺》等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了近千首诗歌，出版了三部诗集、一部评论专著，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2016年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当年，在农场喂猪、孵小鸡、洗红薯、做粉条的穷人冰客，在路边15瓦灯泡下读书、写文章投稿的冰客，没有钱买书每周过江乘车70华里到市区图书馆看一天书、做一天笔记、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冰客……真的出息了！
冰客的诗集《河西村》《总有一条路通向故乡》都获奖了，他的诗歌张贴在武汉的地铁里，他被推选为湖北省作协委员会委员和十堰市作协副主席……
20年的奋斗，冰客不再是穷人了。无论物质还是精神。
但，不再是穷人的冰客依然是谦卑的。
这么多荣誉、头衔都是冰客奋斗的见证词，但冰客从来都没有好好对我说过，见面时你问他这些时，总是问一句说一句，不问就不说。
说的时候还是不望我，还是低头望脚下。
今年春季回乡，一向敛言的冰客终于主动告诉我：他已取得了新闻专业副高级职称，我问他什么时候评审的？他说2020年。我问职称叫什么名字？他说叫“主任记者”。
天呀，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两年后才告诉我，冰客你可真沉得住气！你可知道高级专业技术职称对一个职业工作者有多么重要？获得它有多么不易？！在大学副高职就是副教授级别呀，冰客！
听我吼着，冰客还是望着脚下，只是笑容大些，嘴张得开些。
望着眼前的冰客，我的内心充满惊喜，也掠过一阵深深的慨叹：这就是当年只读了两年淡水养殖专业还不包分配的中专生冰客吗？这就是当年攒钱、借钱买个非农业户口，摆脱城市、农村严酷身份等级的冰客吗？如今，新闻、文学两翼齐飞的冰客，已成为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首届湖北文学人才，入选湖北省文联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库。冰客走过了怎样的奋斗之路？
然而，此刻的冰客内心依然是淡定的，谦卑的。他依然是低着头，微笑着，看着脚下。他羞于张扬，更无虚狂，他知道自己有多大、世界有多大，他更知道一路走来，有多少要铭记，有多少要感恩，还有多少需努力。
于是，我深深地感到，谦卑的冰客内心有多强大！
有奋斗目标、有精神追求、不投机不取巧的冰客，扎扎实实走过了我们认识的20年，他把20年人生走出了令人惊羡的模样……
2
一个人活出个什么模样，各有自知的物质与精神背景。物质原本极其贫穷、如今也不算富有的冰客，内心精神生活的强大究竟来自何因？
有一年回乡，家乡文友聚餐时的一幕常在脑际回旋——
有人说：冰客好厉害，他有万把册藏书！
另一人说：有万把册藏书何用？他能读200本就不错了！
众人起哄：冰客交代，你到底读了多少本？
正沿餐桌转圈给人倒酒、敬酒的冰客，微笑着，低着头只顾倒酒敬酒，不做解释。但“冰客有万余册藏书”这一信息在我心中“轰然”响过之后，就成为记忆中再也抹不掉的印记。我有书三千都快成为累赘，没那么多房间、书柜存放呀。我曾看到大学者余秋雨先生藏书两万、搬家时的苦不堪言。冰客藏书万余，真耶？假耶？苦耶？乐耶？
今春回乡，突起一念：到冰客家看看他的藏书！
冰客和妻子并未因我的到访而刻意整理居室，站在门口一眼扫过去，客厅的沙发、茶桌上依然零乱地堆放着各种杂志和书，拐进里间屋我就惊骇了：这俨然是书店的一个书库啊！只见四壁房顶高的书柜里摆满了书籍，里三层外三层，地上、窗台、床上、床下，全部堆放的是书，有拆包的有没拆包的。我说冰客你把床上堆这么多书怎么睡觉？冰客说儿子在南京上大学后床就不怎么用了，儿子放假回来再把书搬到地上……
说着，冰客就侧身挤着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用报纸包着书皮的书给我看，啊，是我的《泥河湾》！崭新的精装版《泥河湾》！我发现，如同我们小时候念书总把新书包上书皮一样，冰客把他珍爱的书、孤本书、有价值的旧书，都包上书皮，他怕阅读时损坏。看到书柜里一部部包着书皮的书，我心瞬时划过一阵惊颤：今天这个心气浮躁的时代，如此爱书的人有几？无论这些书冰客能否读完，他深刻地爱着这些书，那就是他的财富！
“这是张炜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冰客指着没开封的一大纸箱书对我说。“这套书我没时间看，10卷本、450万字，目前我也看不了，但我买上不看放那儿，心里也是踏实的。”
这时我才知道，始于1997年、迄今已举办七届的全国鲁迅文学奖264篇（部）获奖作品，冰客几乎全部购买到手；10届茅盾文学奖50部长篇获奖小说冰客也全部收入囊中。包括在设立鲁奖、茅奖之前举办的全国获奖的各类优秀作品，冰客也不放过收藏。
为买到心爱的书籍，冰客常常全网搜索。可以说，几乎没有他找不到的书。我非常惊讶冰客居然网购了发表我作品的16期《十月》杂志！其实，有一期连我自己都没有保存，是彻底忘掉的一期，冰客硬是从孔夫子旧书网给搜到并购买到手。而我出版的35部著作他居然全部收藏齐了，就连早年出版的供儿童阅读的、巴掌大的“口袋书”《我在河边长大》，他也居然搜到了两本。早年出版的很薄很不起眼的诗集《苍茫时节》，他从孔夫子旧书网店搜购到还包了书皮！
更令我吃惊的是冰客还收藏了我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表在一些地方报纸的文章，他都做了剪贴。在这些发黄的纸质剪报里，我居然发现一首我的四句“顺口溜”：“入谷听水声，宿庄眷乡音。桥上人家好，深山出奇景。”这是2001年十几位全国获鲁奖作家赴湖北房县桥上乡野人谷和神农架采风时，我写在一农家乐住处留言簿上的即兴句子，被十堰日报社记者看到，用在报道里，冰客发现了里面的诗句，就剪下了这则报道，一保存就是21年。其实，不是在冰客这里看到，我对此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我惊讶冰客竟如此细心，这细心里包含了他对人对文学怎样的感恩与深情？
后来，他又用手机拍下这则剪报发我，并煞有介事地交代：保存好，免得以后又忘记找不到。冰客对他人作品看得如此郑重，这是一种对文字的深重虔敬，更是一种善良的本色存在。
在冰客的剪报里，我还看到另一发黄的、有泥土痕迹的剪报，仔细一看，是我熟悉的诗人海默早年的文章，其中精美的诗句令人心醉。在《致父亲》里海默写道“……父亲哪，我是吃着你头顶上的青草走过来的一匹骆驼”。在《致母亲》里海默写道“……母亲满头的白发如瀑，总是在孤独的夜晚，将我淹没”。海默是我故乡绝对优秀的诗人，他后来创业闯天下，而故乡的冰客一直在默默地学习他。
“这份剪报泥迹这么重，就是当年在种畜场喂猪时看不到报纸，那天下雨，发现地上不知谁扔的一张报纸副刊版，就捡起来轻轻擦去泥水，发现有海默的文章，就剪下保存了。”听着冰客的讲述，我的内心掠过深深的心疼，也掠过默默的敬意。
沙发座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16本《十月》杂志和我的各种版本的新旧著作，冰客憨厚、善意地笑着，然后略带腼腆地说：“梅老师帮我补签一下名行吗？我一直想着能有一天给我补签……”
我在每一本著作上一一签下自己的姓名。我签下的何止是我的姓名？那还应该是我对一个善意的、诚恳的文学生命的道谢与致敬。
站起身来，望着满屋子堆山积海般的文字储藏，我在想，这些书无论冰客今生能读完或不能读完，对文学心怀痴情的冰客，他的内心生活都是坚实而富有的。淘书、买书、读书已成为他生命的一种刚需，你还怎能疑惑他今生会精神返贫？
3
冰客有一种图书馆情结。
他说他能够走到今天，是图书馆伴随着他的梦想启航，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从一个喂猪、洗红薯、孵小鸡的农工，到成为懂得人生追求，爱上文学、发表作品、出版著作的一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
他还说是漫长年代里在图书馆的阅读改变和成就了他的人生。
冰客把个人成长的源起归结于图书馆，这是与他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的贫穷有关的。
诞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冰客，童年是没有书读的，而爱读书仿佛是冰客的天性。通常我们看到无论家庭条件多好，什么好书都可能拥有，但他就是不爱读书、不会读书、读不进去书。反之，一些人爱读书、会读书、读书如饥似渴。所以我常想，爱不爱读书是天赐之性，是与生俱来。天性爱读书的冰客从小没有书读是痛苦的事情，我听他说过小时候没书读的故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汉水边的农村，小时候家贫，不用说买书，能吃饱饭就已是很不错的了。买书，那只能是极其奢望的事。乡下没有书店，就是供销社里偶尔摆放几本小人书、连环画，那已足以令我艳羡，每每放学总是要绕道从供销社经过，哪怕是去望一望，看看那些连环画、小人书的封面，也让我深感心满意足。偶尔斗胆让售货员拿出来假装想买的样子，翻翻就会感到爱不释手，但还是得还给售货员。还回去的时候，心里的舍不得比哪儿疼都难受百倍。尽管每本只有一两角钱。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我和同样爱书的哥哥上山挖了一个树根疙瘩，抬到供销社里卖掉，总算买了一本连环画。捧着这本连环画，我们几夜无法入眠，硬是将那本连环画看得可以倒背如流。
我的家乡门前濒临汉江，是一个常有船只靠岸的水上码头。那些年里，南下北上从事水路运输的船工，总要在我家门前的码头上停靠逗留。有时遇到水落水涨，一停就是十天半月。一次，一艘装满龙须草的铁驳船，行到我家门前的河段时刚好遇上退水，铁驳船被迫在我家门前的汉江码头上停靠了足有半月之久。船工的生活异常枯燥，于是每天晚上总要上岸来到我家玩，白天我们有时也到船上去玩。在船上，我突然发现这艘船上放有许多连环画，且都用牛皮纸褙着封面封底。一问才知道这位船工原来开了一家租书店，后来转行从事了航运，于是这些连环画和书便被带到了船上，聊以解除船工生活的枯燥。
货船在我家门前的码头上停靠时间久了，我家和这位船工师傅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我也就和他熟了起来，船工师傅也乐意将他那些小人书借与我看。借来的书，我倍加珍惜和爱护，往往一晚上就能看上一两本，次日早上原样奉还，然后再借。直至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几乎将他那数十本小人书全部借阅完了。
应该说这是童年冰客最过瘾的一次豪华级阅读。
后来他上了初中，在乡上读书。乡上有一家书店，常有书租，每本每天两分钱。冰客省吃俭用，在那家书店里租了不少书读。
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一所不包分配的中专，中专毕业后他到一家种畜场喂猪、做粉条，每天两元五角钱工资，根本没有买书的钱。
县城有一家图书馆，冰客办了借阅证。从那时起，冰客开始了“泡图书馆”的岁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商品大潮涌来，多少人在商海里“泡歌厅”“泡酒吧”“泡麻将”，冰客坚韧不拔、不动声色地“泡图书馆”，一泡半天、一天，每次都是图书馆人员喊着要关门时，他才从书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最后一个离开。
图书馆，成为他精神的密友。
一年又一年，他硬是在县城图书馆把想读的书几乎全部借阅一遍，然后又不惜渡江、车船劳顿地跑到70里外的市图书馆读书。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泡图书馆”记下的笔记多达几十本。在泡图书馆的年月里，他唯一不守规的念头就是“盼望天天下雨”，因为一下雨，种畜场就不晒粉条了，就没有泥工、瓦工的露天活了，冰客就可以不上班，就可以背起书包去“泡图书馆”。种畜场没有双休日……
在“泡图书馆”的年月里，冰客咬牙做了个梦：将来有钱了，我要把所有喜爱的书买回来，每晚下班在家自由自在地阅读，再也不用跑几十里外泡图书馆了。那一天到来时我就是天下活神仙……
今天，当他把万余册图书买回来、家如图书馆、在家读书如神仙时，这个在图书馆泡大的诗人竟又突发奇想：他想报答图书馆。方法是把自己出版的书《乌鸦》《河西村》《总有一条路通向故乡》《文学场景与艺术表达》等一下子买回几百本，分别捐寄给全国各大图书馆。这心思、这招数中国作家里不能说绝无仅有，但应该也没几个。
当我看到他保存的来自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浙江大学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湖北省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三百多家图书馆的收藏证书，我都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震撼和惊异！
冰客，用他独有的方式回馈着他对中国图书馆的感恩，也算是一种读书人奇妙的畅想吧。
4
还记得我前面说过，当我听到冰客悄悄告诉我他已评上副高级职称时的震惊吗？我们这些一辈子拿着技术职称工资的人，谁不知道这评聘高级职称要经历怎样的艰难、怎样的实力拼搏？学历又是其中多么重要的硬件！而没有大学学历只上了两年中专的冰客居然在2020年取得了主任记者的副高级职称，这是事实。望着20年前我笔下的“穷人冰客”、今日市报的知名记者，我说：“冰客，这事有点不敢想象，说说其中的故事吧。”
冰客头一摆，大声说了一个字：“考！”第一次看到面色沉着的冰客发出了坚定、铿锵的大声音。
“我的自考经历，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因为这辈子没有参加过高考，甚至连中考都失去了的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居然要面临一次次考试。整整考了23年……”冰客开始讲述他漫长的学历考试和职称考试岁月。
汉水边乡下的小冰客，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写诗，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参加全乡的作文竞赛还获了奖。小学毕业全班50人只有8名考上乡重点中学，其中就有小冰客。其余同学或考上普通中学或因未考上而辍学。
奇葩的是：初中毕业120人中，学校只预选40人参加中考，其余全部没有资格参加考试。冰客未能进入40人名单，失去了中考和上高中的机会，由此也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这后来成为冰客一生的遗憾、疼痛和自卑。
阴差阳错，冰客后来参加了县里成人中等专业学校的考试，被录取。当时这所学校叫“郧县成人中等专业学校”，冰客学淡水养殖专业，作为校外班，放在汉江边上。
“当年，只有成人中专和职业高中这类学校才接收我们农村户口的孩子报考。两年的中专毕业后，因为我们是农业户口，且不包分配，回到家中后，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谁知道，这时学校来了推荐安置的通知，让我到郧县国营种畜场报到。那里招收临时工……”冰客说这些时，眉头紧锁，心里肯定有疼痛。漫长的年代里，“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之分成为几亿人身份等级的严酷界线，锁定着亿万人难以逾越、挣脱的命运。
就是在这个种畜场里，冰客开始和大家一起生产粉条，饲养牲畜，收购红薯，搞建筑做预制板、水泥砖，挖土方，修路，在建筑队做小工提灰桶，后来开始学大工、拿瓦刀砌墙。
就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苦力劳作中，冰客萌生了一个念头：我小时候就爱好文学、写诗，何不再拾起小时候的爱好，用文学走出一条路，没准儿能摆脱这又苦又累的生活。
我们说，当这个念头闪过一个十几岁少年的心头时，它不仅仅是一个摆脱肉体生命劳苦的惊醒，它应该是命运变迁最初的跃动和挣扎，它更可能是艺术女神向一个少年投去了会意的一瞥，少年恰就在那个瞬间抬头仰望，空茫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命运之神。
于是他开始读书、写诗，拼命读书、写诗！在鸡舍里读，在猪圈旁读，在路边卖冰棍大妈撑起的15瓦的灯泡下读。冬天，洗了千万斤红薯冻肿、冻裂的双手翻书页困难照样读……
命运中的另一个偶然：在种畜场养猪车间毗邻的家属区，冰客看到一个饲养员的老公，年龄看上去四五十岁，是个国家干部，这人常在门前拉二胡、看书，冰客一眼看清此人手捧的是《大学语文》教材。这么大年纪了，他为什么要看这些书？好奇的冰客上前打问，果然此人是在自修大学课程。
自修大学？我们中专生能否通过这一种方式再得到学历提升的机会？冰客再一次被命运之神提醒。
正在他向此叔询问报考方式时，场里分来了一位荆州农校毕业生，来了就是干部身份，安排在场办公室，财政编制，吃财政饭，是国家包分配的省中专毕业生。冰客就请教他，第一次听说国家有“五大生”，他也正想走此路取得大学文凭。
“五大生”指的是1979年9月8日以后按国家规定的审批程序，经省政府或国务院有关部委批准，由国家教委（原教育部）备案或审定的广播电视大学、职工大学、职工业余大学、高等学校举办的函授大学和夜大学（分别简称电大、职大、业大、函大和夜大）的毕业生。五大生的最基本含义是指通过五种特定的教育形式取得大学学历的学生。二十世纪80年代，国家为改变十年“文革”期间高校停止招生、造成知识人才极度匮乏的现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加入这一行列。通过这些方式取得国家承认学历的文凭。
当年，千千万万中国青年走在了“五大生”这条艰难求知的路上。
1993年5月，冰客和他的这位同事走在了“自修大学”这个浩浩荡荡的为提升学历而赶末班车的人群中。他报考了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会计学专科，幻想学成后当一名会计，也可以去坐办公室，不再搬砖弄瓦、洗红薯。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可不参加成人高考，每科就是交报名费15元，另加1元钱的结业证书费，然后买指定的自学考试教材自学，只要每科成绩60分及格，这一科就算结业了，所有科目全部结业后就可以毕业拿到大学专科文凭了。这些报名及交费条据冰客至今都还保存着。当时工资很低，冰客交不起报名费也买不起教材，就问那位拉二胡、学习《大学语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大叔借一些公共课的教材，大叔让打借条。借书打借条本是正常，但没经历过此事的冰客居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下那样疼痛。
1993年，首次考试4科冰客过了3科，他为取得这点成绩而欣喜，他觉得离拿到大学文凭靠近了一步。
谁知道会计专业对于他这个没有上过高中、没有学过高等数学和高中英语的中专生来说太难考了，尤其是高等数学和繁琐的会计分录，还有计算机上机操作，一考再考都不过，让他竟一直考了10年，至2003年才通过。
就在此时，冰客命运中的第二个“末班车”到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家开始了以自转商性质的农转非。花钱可以由农业户口转为商品粮户口，可以将户口从农村迁至城里。
冰客说：末班车总是不期而至，我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想方设法，东挪西借，凑够了转户口所需的几千元费用，将自己的户口从农村迁到了县城，将户口性质由农业户口变成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商品粮户口。在那个曾经桎梏着农民和城市居民两种身份、两个等级的社会里，尽管当初欠下了不菲的债务，但愿望却得以实现，这在我的心中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安慰。
就在这时，命运之神又一次抚摸了冰客的额头：在他刚刚购买了城镇商品粮户口之后，随之而来的国家对于不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属城镇商品粮户口、又找到接收单位的，可以办理毕业生分配手续，享受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同等待遇。这对于冰客来说简直是一个绝佳机遇。在那个年代里，他这个在城市里举目无亲的农家孩子，要找一个接收单位难于上青天，但幸亏学校当初为他推荐了干临时工的种畜场，多少年种畜场的劳苦一下子变成了福音！
一年的试用期后转正定级，后又按照事业单位录干的程序参加录干考试。1996年，十堰市人事局批准录用冰客为事业单位国家干部。自此开始享受事业单位干部身份和毕业生分配的待遇。一个农家娃子自此开始命运大转折。
这时候的冰客，在自修大学课程的同时，开始写诗，写散文，也写小说，并不间断地开始向外投稿。但各种专业技术职称的考试也接踵而至，精力心智超强的冰客先后拿到了工程技术员职称，拿到了全县首批会计证书，后又获得了助理经济师职称。
9年种畜场劳苦生涯走过，冰客新的人生开始启航——1999年9月，冰客被郧县日报社聘用。
5
到了报社，那就必须要取得新闻专业的大学文凭，且必须要拿到大学本科文凭。于是冰客便又报考了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的专科，同时又报了本科。这样冰客就开始了三个大学专科和一个大学本科的同时自修，并开始拼搏新闻专业的职称考试。
年轻的冰客启动了青春生命最大的引擎，顽强地向他选择的人生坐标飞奔。
在参加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高等数学超过10年才及格的情况下，终于在2004年6月拿到了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会计学专科的文凭，此时距离他1993年开始报考自修大学专科，用了整整11年的时间。后又于2007年6月拿到了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专科的文凭。大学专科没有英语科目考试，而要拿到大学本科，则必须有英语科目考试，这又是冰客的一大弱项。为取得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本科的文凭，仅在英语这一科目他又经历了不下10年的拼搏，最终通过英语考试，赴华中科技大学参加了论文答辩。
2016年6月，冰客取得了中国名校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本科的学历。就这样，他从1993年开始报考自修大学专科起，到最终拿到本科学历，用了整整23年。
与此同时，冰客还经历了10年4次水平能力测试和计算机考试，于2014年拿到新闻系列记者中级职称。又过了6年，在发表千余篇新闻作品和十几篇新闻专业论文之后，在新闻作品获得湖北新闻奖一等奖之后，在武汉通过水平能力测试考试之后，于2020年拿到了新闻系列的主任记者副高级职称。
我不知有多少人（包括他身边的朋友、亲人和同事）知晓冰客23年里经历的这些人生大考，知道这个拼命三郎经历了几千个“头悬梁、锥刺股”的熬灯长夜，十堰这座城市如冰客这样的小农工用几十年坚韧不拔的奋斗从而进入知识分子行列的人又有几个？
作为一个没有参加过中考、高考的自学者，个中的无数劳苦、艰辛、煎熬会令冰客永生难忘，而留给我们今天的获悉者在心灵惊颤之后，是否在想：一个受苦者的精神价值在于他最终对受苦的超越，生命承受过的苦难和因奋斗而获得的世界是同等的精彩。
谨以此，与继续在赶路的冰客紧紧握手。
梅洁，湖北郧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北张家口工作，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文学创作40年至今，累计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了650余篇作品，在全国多家出版社出版了33部著作，达700余万字。作品被收入《中国百年百篇经典散文》《中华百年游记精华》《百年美文》《中国文学年鉴》等230余种经典文本。《童年旧事》《跋涉者》《谛听水声》《楼兰的忧郁》《白发上津城》《山苍苍，水茫茫》等多篇作品被收入大、中、小学教材、读本和课本。其作品累获全国“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一届、三届、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八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河北省一、二、三、五、七届“文艺振兴奖”，第一届河北省“孙犁文学奖”，“第八届北京文学艺术奖”以及《十月》《作家》《长城》《黄河文学》《中国作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奖，计80余种文学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