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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地主(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0-23 21: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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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凌,1974年生于陕西平利县,著有非虚构作品《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长篇小说《记忆之城》等。系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三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等。现居北京。】

      东莞地主(节选)

      袁凌

      一

      “她打算回去了。”

      李明在微信上对我说,女友到东莞后一直没有合适的工作,前两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五金厂,没想到只上了一天班。

      “提着五斤重的不锈钢部件走来走去。”他说,“枯燥、噪音大,累。我以前干过这种事,想起工厂的事就怕了。”

      “那你又要单身了。”

      “嗯。有时间享受自由。”

      随后他发来一张东莞街头夜景的照片,路灯下有人吃大排档,一排看起来是越野的车停在路旁,人声喧嚷,还有一种似乎是工厂通知的汽笛声。

      这是我曾经和李明吃过大排档的地方。

      去年秋天,我在虎门高铁站下车,坐公交到一个叫大润发的超市,几乎已经到了终点站,李明来停车场接我。见面的时候,我隐约感到和在恩施老家的情形有些不一样。

      他显得富态了一些,也没有微信上时常流露的那么忧郁,倒是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问他近期回老家吗?他说不了,上次回去多待了几天,觉得沉闷。“还是要在外面。”

      我有些意外。

      我和李明是在网上认识的,他的朋友圈大抵是两种内容的交替:茶园、风景和灶火熏烤腊肉,说明他待在老家的山村;各种金属模具和紧固配件的图片,说明他回到了东莞。这样的交替不断进行,显得像是两个人在共用一个账号,我以为他的本心在于老家,后者不过出于生计。

      或许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我眼前的东莞,和从前看到的也很不一样了。公交车走走停停经过乡镇,拥挤杂乱的街区缺乏起眼之处,虽然是初冬,仍旧显得燠热,找不到一点当初的印象。十年前我第一次来东莞,住在城区附近的镇子上,夜晚无数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从工厂涌出,去向路边摊和帐篷覆盖的小货店,街上人头黑压压的,几乎形成了另一层地平面。星星就在这一片黑色的人头上空,遥遥地俯瞰着,似在寻找缝隙和思乡的伤口。

      据李明说,这里是东莞最大的一个镇子,镇中心很现代,他会开车带我们去逛逛。李明的工厂和住处离大润发不远,厂区似乎在歇业,只听到轻微的机器声,他强调这是一个小厂,自己算是一个合伙人,主要是拉来业务提成。四楼是三个合伙人的办公室,各有一张宽大的仿红木老板桌,摆着茶几茶具,李明给我和他自己沏了两杯红茶,说自己现在比较自由,并不需要经常来上班,接洽好业务就行了。看起来他的业务比刚到这里时大有起色,或许是他心境改善的原因。

      在恩施老家的房子里,李明也有一张宽大的乌木茶几,沏着红茶,但气氛和这里很不一样。那是一间陈设完备的书房,四壁是书架或朋友送的字画,架上插着从单读、熊培云到梭罗的书,也有作为旧迹的亦舒和汪国真,显示了主人这些年来阅读趣味曲线的上升,李明说,汪国真是他在陕西下矿的时候读的。书架顶上摆放一瓶理想国的“年华”红酒。

      黄昏从附近的镇子上坡,到达时天已黑定,院坝溜滑黑暗,近处坡坳没有可借助的灯火。只有二楼房间的窗帘透出一线亮光,里面是李明的书房,想不到会出现在这个小山村里,像一只外表干瘪的果子剖开,现出雪白的果肉。

      院坝里能隐隐感到一种气息,说不准是开春的清新还是繁复。“明天早上起来,你就看见了。”李明微微笑着说,这是他常常有的表情。

      李明让我住楼上的卧室,自己睡在书房。他说自己经常这样睡在沙发上,感觉比正经躺在大床上更安心。在外边他习惯了单人床,离婚以来,又恢复了在单人床上过夜的情形。

      先前喝红茶的时候我得知,李明的结婚和离婚都发生在过去一年中。对方是相邻巴东县的女子,两人在东莞相识,女方回了巴东,李明按她的要求在巴东县买了婚房,距离这里两百多公里。但买房后不久两人就闹翻了,矛盾就出在彩礼首付这些问题上。李明也不喜欢巴东,城区起在一片陡坡上,脚下紧挨着大江,买的婚房又是所谓的江景房,将来睡个觉梦境都不安稳。去了两次,两人就分手了,李明白出了一个首付,彩礼钱退了回来,但办酒席的花费都进去了。

      “好多人生的想法都变了。”李明说。

      十几年以前,在山西八百米的矿井下背袋的时候,他想过人生的问题,当时他上班一周,目睹了一个坐吊笼升井的同乡因为绞车失控,一头撞上洞顶又摔下井底,从天灵盖到脚底的骨头都不完全了。本来他打算吃几年苦挣一笔钱娶媳妇,当天却变了想法,托人说情换到了地面上,工资少一茬但安全,一年后永远离开了山西。以后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在东莞做模具工人,以后是采购,一直到在行业里做熟了开始跟人合伙开小工厂,混混搭搭过了三十岁,他都没觉得自己够了娶媳妇的条件,好不容易遇见那个同样做小生意的女人动了心,还跟着去了她的家乡,没想到落得这个结果,他又成了一个无房无钱的人,无论在广州还是老家县城。

      也是从在矿井的时候,他开始看书。这个习惯,让他在家乡人眼里显得不合群,加上一直没有结婚成家。即使是父母也会表露出来,对于我这样的文友来访,他们没有表示出太多热情,只是在楼下沉默地看着电视,屋角有一股农具和猪草气味。我们上床的时候他们早就睡了。整个院子也已睡意沉沉。

      二

      李明开车带我去镇中心,这里有不少的高楼,街道明显比先前宽敞整洁,也没有见到道路施工的隔板,李明说他下午常去附近一家咖啡馆,带我去体验一下,我表示兴趣不大,他又提起去附近的体育运动公园,说本地居民喜欢去那散步健身。到了附近,感觉公园植被稀疏,挡不住炎热,只好在白光光的大街上兜了两圈。

      这和在老家山村的漫步全然不同。

      早晨起床,外面的情形全然变样,生机无处不在。晚上散发气息的乔木显现,大树的美人蕉和桐花,显出南方风物的温润,间或还有山茶的微红。乔木点缀下有几畦菜地,现出新绿,蕊叶看去细致纷披。父母已经下地干活,刚才我下楼时,在厨房门角看到一篓猪草,带着刚打回来的露水和生荒气。

      李明揉着眼睛走出来,我们站在院里眺望,一个邻居老太太在地里拔菜回来,跟我们打招呼,李明喊了她婶婶。说婶婶家里从前有一个表姐,小时候特别心疼自己,后来出嫁没有遇到好人家,离了婚回来住了两年,人变得很沉默,后来又改嫁到别处,再也没有见过面。还说她家因为弟妹多超生,计生工作队来抢家里的粮食,把猪都拉走了。婶子哭得不行了,也只能看着。还好,自家只生了李明一个。

      我们一起沿村中的小路逛。水泥路面为晨露湿润,已经剥蚀出依稀裂纹,看上去比新路温和。经过几家人的场圃后,蜿蜒经过栗树林的坡脚,李明说林中下雨后可能有蘑菇,我们离开路面往坡上走了一截,终究没有找到,只有落叶腐殖质的气味。穿过松林和竹林的甬道,听到坡下传来的溪水声,拐弯经过了盛开的一树纯白有点单薄的花束,看来是李花,地上原来是一层,路面变白了。周边的气息比昨夜明显,是甜香。

      再往前走有一户人家,旁边也有一树花,微红的花瓣落了一些在拖檐上,像是房子天生的发饰。这里的房子总是屋顶很大,带有拖檐,猪圈鸡笼也收在屋檐下,能庇护众多生灵。眼下屋里的人口却少了,年轻人出外打工,只剩下几个老年人。这户人家关门闭户,似乎完全无人居住。屋旁还有一个水井,李明小时候要来这里担水。

      “我就喜欢在这样的路上走,心会安定下来。”李明说。在东莞工业区的出租屋里,他睡不着觉,整夜失眠,感觉大街上那些车声和流水线的响动,都在耗损他的梦境。他天天想着这里,开年以来大半的时间都在老家。

      但回家总能感到别人的眼光,一句随意的问询,一缕缭绕吐出的烟丝,都含有“你在做什么”的疑问。过年卖腊肉茶叶土特产也弥补不了这个,即使是给家里带来了两万来块钱的收入,父母的意思,似乎总还是你干这个不如出去挣钱让我们心安。

      对面山上一处剥落的地带,忽然传来巨大的动静,山鸣谷应。那里是一个采石场,机器刚刚开工了。望过去可以看见挖掘机在忙碌,把巨大的石块投入碎石机的肚膛,随即发出这样的响声。剥落的山体形成了陡崖,陡崖上方有一条公路,已经滑塌下来一段,滑坡带上还有几户农家起的楼房。李明说那几家一直在打官司,但没有结果。

      我们离开了这个回响过大的地带,走另一条小路绕回去。刚才那家其实有主人,在一块田里劳动。我们经过阴坡上的两座旧房子,是真的无人居住了,门窗虽然还关好插上着,门锁和栓销却已剥蚀,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剩余什么,连玻璃也似乎和木头一起剥蚀了。以往刈伐出的场地被蒿草收复,几乎长上了门槛,要进入屋内,这里重新成为植物的领地,人类像是没有存在过,或只有过一段毫无意义的活动。李明说,这两家人都搬到镇子上去了,觉得下面好。但他感到山下的镇子越来越大,却愈加乏味。

      绕过坡脊又走到了向阳的坡上,这里是李明家的承包地。一眼看去,地里间杂有很多果树,似乎专意是一片栽种的果园,开满了白花。叶子几乎还没长出来,花朵压满了向天空伸展的树枝,比李花厚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丰润的梨花,在这片地土些许瘠薄的坡地上,有超自然的意味。李明的父亲在近处弯腰挖窝子,准备点洋芋,这幅情景似乎不真实,却又比一切山下变动的场景更可靠、长远,即使背景有了那条刚刚架好了高架路面,还没有通车的高速路,铺平了沟壑,切开了松林通向远方。李明说他曾经很担心这条路,如果经过这面坡,一切就完了,总算还好。

      梨树使得周围的其他野花略为逊色,连朋友圈里经常见人宣扬的成片油菜花,在这里也唾手可得而不显眼,还有零星的桃李杏树,连同脚边蓝白的星星野花,各自都不肯辜负季节,拿出了最好的样式。

      傍晚我们去小吃一条街,吃这边的大排档。李明说,会有很多年轻人。我们到达时,塑料桌子确实沿街摆了一溜过去,红红绿绿的,但食客并不多。李明说现在时间早了,多数人都在上班。他一再强调说,昨天是周日晚上,这里人特别多。

      吃到一半,李明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客户送模具到工厂,他先赶了回去,我绕上一条横街在工厂区闲逛。路旁有起得很高的大楼,都是农民建来用于出租的,只是依旧行人不多,我只看见三个穿工装的女孩。经过一片错落仓库似的厂房,里面透露出工人零星操作的身影,只是仍旧显得沉寂。一处街口有座破旧的牌坊,四下空荡,水泥电线杆带着变压器默立在街心,狭窄的新月照着错落延伸的仓房屋顶,似乎这里已经衰败多年,我寻找的打工仔和记忆中人头攒动的场景,只是过往梦境的储存。我想到早先李明发给我的两张工厂关闭的告示,华为刚刚被美国制裁期间,他的工厂订单大幅下降,快要维持不下去,这次来听他说又缓过来了。

      我们在工厂门口见面,随后他带我去了租住的屋子。这幢楼和先前我在横街上见到的一样,是建来专用于出租的公寓,二楼一个虚掩的房间里搁着架子床,一对男女坐在下铺床上,凑在一起看手机,条桌上搁着他们没有收拾的晚饭。

      李明的房间是带卫生间的单人间,钥匙转开房门,里面的凌乱让我有些意外,和工厂办公室的整洁是两回事。房间的阳光被邻楼遮住,有些阴暗,单人床上被褥凌乱堆放着,似乎从未叠好过,铺上散落几本书。摆放厨具的过道落满尘灰,李明说他从来不做饭。

      李明起身上了个厕所,一会儿我跟身进去,有些震惊。卫生间大约因为潮湿,墙面剥蚀泛黄,我怀疑在哪里结有蛛网。淋浴喷头无力地耷拉在墙壁,便坑尿渍斑斑泛黄,近于发黑,像从未刷过的牙齿。便坑旁边有一张很矮的小凳,上面搁着洗漱用品和刷牙杯具,小便的时候很担心尿液会溅上牙具。出来以后我提醒了李明,他说没事。

      这里显然缺乏一只女性收拾的手。我想到了在恩施老家见到的那个女子。那天我们从坡地回来,李明打了一个电话,跟一个女人约定今晚在县城见面吃饭。放下电话,他脸上浮起微笑,说起失败的婚姻之外,他另外有过两次恋爱,包括高中时暗恋的一个女同学,都没有结果。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他去年回乡后认识的,两人大致算是情人关系。

      “难怪你在家乡不想走了。”我忽然像是更明白了一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这不是主要的。我问他和那个女人结识的经过,原来是他买车办交强险的时候搭讪的,她是窗口办事的工作人员。他的主要方式是电话聊天,一晚上会跟她聊上几个小时,谈自己的人生想法、书本上的知识,和他自己的一些思考发挥,她总是愿意听着,不多说话。

      三

      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提到那个县城的她,他却含含糊糊地说现在是朋友。我吃了一惊,问他原因,他依旧微笑地没有回答。

      这间屋子不适合久待,我们出门沿着大街闲逛,路过一处夜总会,似乎还没开始营业,几个小弟之类的人物站在地板层层发光的玻璃甬道口。李明说这是年轻男女打工仔喝酒蹦迪的地方,他从没进去过。他脸上流露出某种反感,和早先提到镇中心咖啡馆或者运动公园的语气全然不同。走到一处街心广场和农贸市场混合的地方,农贸市场的货摊都已收了起来,广场上摆着高低几排长凳,形形色色的人们坐在长凳上,听舞台上歌手卖力地唱一首情歌,只是听众中没有什么年轻人。

      在这里李明又接到电话,只能再次赶回去,一个开越野车的老熟人拿出两份金属模具,上面带有华为的纹饰。不放心别人,要李明亲手电镀。他要我们在马路旁等待,好一会儿才拿着成品模具出来,模具还是热乎乎的,身上似乎沾了一层灰尘。我想去车间参观,他犹豫了半天,总算同意带我去瞧一眼。

      走到车间门口,我明白了李明不愿意带我来看的原因。车间有些闷热,有两处车床粉尘升腾,噪音很大,虽然他此前一直说模具是真空电镀,没有污染。走廊上另外安装了一台电镀机,有个男人把头伸入类似烤炉的机器口里操作,似乎对膛口里的噪音和机器散发的炽热没有感觉。李明的神情显得有点为难,工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很提防,只好赶快离开了。

      我们依旧顺关闭的菜市场和街心广场走过去,一直走到vivo的生产总部,李明说这里能看到更多的工人。但是,似乎这里仍然没有下班,庞大vivo标志下的生产大楼里灯火通明,街上的餐馆都是门面大开,灯箱鲜亮,手机店放着动感的音乐,看得出这里的发达,但并没有什么人,似乎只是延续着过去繁华的习惯,徒然地等待。

      在街上,一个女孩低头向我们猛冲过来。她的体恤前襟耷拉下来,露出大半个领口,脸上露出显得傻气的笑容,像是为同伴追逐,却又显得毫无道理。身量矮小,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给人一种感觉,她一生的最好日子就要在她傻气的笑容里快速用光了,刚才一对染着长头发、勾搭着肩背走过去的男孩女孩也是。

      李明遗憾于今天是上班日,没让我看到很多的人。我们沿路溜达回去,说到这里的太子辉、近来倒闭的工厂和社会新闻上那些临时夫妻的故事。李明这时透露,他在这边另找了一个女的,相处了两个多月。女人是孤身在这里打工,男人和孩子都在老家镇子上。李明是通过手机搜附近的人加上她的。虽然他不会用淘宝买东西和用微信刷公交卡,却很早就会微信的这个功能。聊了半个月天之后,两人发生了关系。

      李明夜里能一直聊上三四个小时,女人只是静静地听他说。丈夫做生意亏了钱,她出来打工还钱,前一段时间她发现丈夫在老家出了轨。这是第一次在一起时她说的,“她是个很贤惠的女人”。虽然一家人要靠她下力挣钱,每天加班到八九点,丈夫出轨也让她觉得负伤,她也没有多想过什么。

      和上一次在清江旁边一样,我似乎忽然明白了李明在东莞安下心来的原因。

      至于在县城一起吃饭的女人,李明说,上次回乡期间,他告诉了她。两人依旧像朋友一样吃饭聊天,只是那天她说自己处于生理期,后来也没有再在一起过。

      和东莞这边的女人,李明也没有想过未来的事情。或许过年她回了家乡,以后永远不来这边打工了,或许过一段时间有了别的人。在这里,人们没法去想长远的事情。“我觉得眼下这样就挺好的。”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审核人:站长】

        标题:东莞地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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