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居于安徽黄山,写作散文、诗歌,已出版《闲坐观花落》《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等作品集十余部。曾两次获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
观鸟笔记
文/项丽敏
失雏的丝光椋鸟
早晨散步回来,遇见一只孤单的雏鸟,站在小区路中间,胆怯又迷茫,像是不小心自己走失的孩童。
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如果附近有它的亲鸟,这时定会飞过来大叫,警示雏鸟赶紧躲开。
再走两步就到雏鸟身边了,周围还是静悄悄没声响,怎么回事,它的亲鸟呢?
停下来,看着雏鸟,小家伙怎么还不飞走?这样多危险,小区里可是有猫狗的,让它们发现就糟糕了。
这是一只还没有学会飞行的雏鸟,覆羽有些潮湿,支棱着,飞羽也没有长全。很可能在亲鸟外出觅食的时候,雏鸟不小心从巢里掉落,虽没受伤,经这一摔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雏鸟背部的羽毛灰黑,胸部和颈项的羽毛略显灰白,因未成年,还看不出是什么鸟。我再往前走,出于本能,雏鸟以摇摇晃晃的步态,向路边绿化带的矮灌里走去。这样也好,总比站在路中间发呆好。
小家伙,就在里面躲着吧,等家长来喊你的时候再出来。
走过去几步,不放心,又回头看一眼,我的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大蜥蜴,刺溜一下,顺着雏鸟的路径钻进矮灌。看来这只大蜥蜴早就盯上了雏鸟,窥守在一侧。
雏鸟凶多吉少。没办法,作为目击者我也做不了什么,不能把自己变小,钻进矮灌去救那只雏鸟。自然界有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人类还是不要出于自己的好恶去干预。
过了一会儿,再次出门,在遇见雏鸟的地方见到一只丝光椋鸟,从树上跳到地面,又从地面飞到树上,嘴里发出单音节的呼唤,“哇、哇、哇”,略显嘶哑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安。
莫非雏鸟是丝光椋鸟的后代。
小区常见的鸟邻里,丝光椋鸟算是颜值较高的,头部银白,胸腹银灰,颈项的羽毛有着蚕丝般的质地,披散在肩背,墨黑的双翅和尾翼隐有金属光泽。丝光椋鸟很善于驾驭灰白黑三色,巧妙搭配,羽色显示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丝光椋鸟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只得飞开,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继续叫着。
丝光椋鸟喜欢把巢筑在树洞里,啄木鸟废弃的树洞是丝光椋鸟营巢的首选之地。居民楼的外墙空调洞也时常会被它相中,衔枝筑巢。我客厅的外墙空调洞就有一个鸟巢,每年春天都有鸟雀在里面繁衍,叽叽嘁嘁,好不热闹,不过听声音不像丝光椋鸟,更像是麻雀的一家子。
灌木丛也是丝光椋鸟的营巢地,也许这只丝光椋鸟的鸟巢就在灌木丛中,雏鸟钻进去的地方。只是灌木丛这样低矮,实在不够安全,巢穴一旦被发现,雏鸟很容易就会成为掠食者的目标。
等我再一次从外面回来,已近九点,阳光把树影清晰地捺印在地上,把低空飞行的鸟影也捺印在地上。
不用抬头看,就知道那是丝光椋鸟的影子,它仍嘶哑着嗓子“哇、哇、哇”地呼唤。走过去很远,还是能听到它的声音,像是对每一位路过者的问询:“有看见一只小小鸟吗?知道它在哪里吗?”
布谷鸟的夏日恋曲
五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听到“布谷、布谷”的鸣叫声。
看了一下时间,差十分钟六点。
听到鸣叫声时,我正在阳台上给绿植松土、浇水。阳光好得如同初恋,缄默、羞涩,又有藏不住的热烈,从东边伸出金色手臂,将阳台外微微颤抖着叶子的树木揽在怀里。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那富有穿透力的双音节鸣叫声随着太阳升起而出现,仿佛太阳将第一缕光芒化成音符,从村庄田野的上空播撒下来。
你好,布谷鸟,谢谢你如期而至,为人间送来又一个夏天。
从进入小满后我就开始惦记布谷鸟的出现,耳朵里的“鸟鸣感应器”始终在打开状态,四处探测,在众多的声响之中捕捉那特殊的音波。
是该布谷鸟出场的时候了,怎么听不到它的动静呢?
“别着急,会听到的,还没有到芒种呢。”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安慰着。去年听到布谷鸟鸣就是芒种前后。
在杜鹃科的鸟里,布谷鸟是个憨性子,出现得最晚,四声杜鹃、噪鹃、鹰鹃早就登台亮相,日里夜里唱着各自的曲调,用歌喉强调着存在感。作为大杜鹃的布谷鸟,偏生迟迟不肯露脸,仿佛打定主意要和别的鸟错开出场时间,把恋曲留到天地清朗的夏日来吟唱。
一周前,好久没联系的红土发来一条视频,刚点开就听到那独一无二的声调:一只布谷鸟在乡村公路的电线上,向着树林的方向,热烈地唱着它的拿手曲目,唱了几声,又飞起来,落到更近的地方,身体前倾,以一种求爱的姿势接着吟唱双音节的歌曲,尾巴随着节奏上下摆动。
红土说她正在合肥郊区的路上,听到布谷鸟的歌声后赶紧停车,拍了这条视频发给我看。
“我看见布谷鸟了,好开心,开心得想跳舞。”红土说。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与一只鸟对舞的欢快场面。
在大自然里感受到快乐就想唱想跳,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啊。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是人的天性,也是鸟的天性。看看那些孩子,高兴起来不就是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嘛。只不过人在长成大人、进入社会之后,天然的本性也被压抑、束缚,之后就慢慢丢失了。
一个人只要进入大自然,就能回到“人之初”的单纯,重返自由快乐的天性。大自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可以把每个大人身上的包袱卸下,绳索松开,重新变成孩子。
布谷鸟的鸣叫也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瞬间宁静,面容舒展,内心安稳,连呼吸也变得缓慢轻柔。
这种魔力就是治愈力。
我并没有告诉红土,我在等待布谷鸟一年一度的出场。而红土,在听到和看到布谷鸟时就录下视频,第一时间发给我,与我分享这快乐。看来好朋友之间确实是有灵犀相通的。
红土那里的布谷鸟已经出场了,我这里的布谷鸟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在等待中也变得有些不安,我担心布谷鸟会从这片地域消失。这是有可能的,布谷鸟属于乡村田野,是大自然的诗人,而我居住的地方正不可避免地被城镇化的声嚣侵袭。
一个没有布谷鸟鸣叫的地方,是称不上家园的。
在芒种节气到来之前,布谷鸟终于以它的吟唱安抚了我。尽管看不见那只布谷鸟,能听到声音,我心里也很满足了。我在阳台上站着,把手伸出去,让浓烈起来的阳光在手臂上跳着细碎的舞步,嘴里哼唱起一首刚学会的外国歌曲:
还有多少歌没有唱完,告诉我,布谷鸟
我是应该定居于此还是不停迁徙?
做一块无声的石头,还是燃烧的流星?
我的太阳看着我,我的手握成了拳头
如果还有火焰就燃烧吧,就是这样……
挂满屋檐的鸟鸣
进入六月,虫吟渐次登场。
中午和傍晚走在路上,能听到树梢传来的“知——知——”声,是夏蝉在试音,为接下来的丛林音乐会点燃引线。
大清早叫醒耳朵的依然是鸟鸣。凌晨四点,乌鸫在窗下准时开嗓,经过整个春天的演练,此时乌鸫的曲目库已很丰富,切换自如的转腔,行云流水的变调,一口气唱上半个时辰也没有重复的旋律。
把天色叫亮后,乌鸫收嗓,停下来歇一会儿,世界恢复了黎明时分的寂静。睡意如一团白雾袭来,还没等我穿过梦乡的隧道,第二波鸟鸣潮水般升起。——远处是斑鸠合唱团,近处是麻雀小乐队,乌鸫当然不会让出场子,它再次开嗓,把它那曲调多变无法模仿的小情歌插入其中。
当布谷鸟洪亮的高音响彻四野,晨间音乐会就进入了高潮,随后,庭院歌手鹊鸲亮相,把有着很多装饰音的花腔在绿枝上绽放开来,瞬间就把乌鸫的小情歌压下去了。
怪不得乌鸫那么早——在别的鸟都还没动静时就开唱,它深谙“唱得好不如唱得早”,抢占了时间的先机,就能抢占独属于它的舞台光芒。
对布谷鸟的鸣唱,英国自然写作者西蒙·巴恩斯有这样一段描写:“布谷鸟的歌声大概是最基本的。兴许创作这歌曲就是方便人类去模仿,为了最迟钝、最没有乐感的人也能辨识,为了提醒人们去赞美春天和随之而来的夏天。”
确实,布谷鸟的歌唱是简单的,如同心脏的跳动,只是双音节声响的循环重复,但这简单的重复中又有一种镇定的节奏,安静的力量。有诗人把布谷鸟鸣比喻为大自然的钟声,当它鸣响的时候,万物生长就顺从了太阳系的规律和秩序。
当布谷鸟的歌声穿云破雾在天空响起,其他的鸟鸣就成了衬托这歌声的背景。即使最复杂婉转的鸟鸣,也无法遮掩布谷鸟歌声的魅力。布谷鸟用简单的歌唱征服了所有耳朵,就连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和维瓦尔第也为之动容,忍不住“抄袭”布谷鸟的声音;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和维瓦尔第的《四季》中就能听见“布谷”声,像太阳金色的雨滴在琴弦滑落,像大地心脏的律动在键盘敲响。
早晨能听到布谷鸟歌唱,预示着将有一个好天气。阴天和下雨天是听不到布谷鸟歌声的。在我小时候,还没有“天气预报”这回事的时候,乡间有经验的农民会以此来预知天气,不慌不忙地安排农事,对他们来说,布谷鸟的歌声就是最准确的天气预报。
布谷鸟也是孤独的,很少有人听到过两只布谷鸟同时鸣叫,不像斑鸠和树莺,一只鸣叫的时候,总有另一只会在或近或远的地方回应。
也不止是布谷鸟,杜鹃科的鸟似乎都有“独居”的特征,单独飞,单独鸣叫。你也很难看见它,即使听见声音,感觉那声音就在头顶,也还是见不着它的真面目,甚至辨不清那声音的来处;仿佛那声音里有个迷魂阵,让你辨不清方向。
能见着布谷鸟的人是幸运的。即使见不着,能听见布谷鸟的歌声也是幸运的。如果一个人不用出门,清早起来,在自己的屋檐下待着,听到布谷鸟的歌唱,一会儿在房子东边的天空,一会儿在房子西边的天空,一会儿在南边,一会儿在北边,就更幸运了。
此刻我就是那个幸运的人。但愿你也是。
鸟在唱歌,叶子在跳舞
阳台外的红叶李果子熟了,暗绿绣眼鸟和白头鹎仿佛接到了邀请,大清早就双双对对地飞过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拜访了所有树枝后,选一颗浆果,躬下身子,那神态像是在说:“我开动了。”
吃吧吃吧,都是老朋友了,别客气。
两个月前,暗绿绣眼鸟和白头鹎就是这里的常客,频频光顾开花的红叶李树,吃树皮上细小的虫子。红叶李树真是大方的主人,只管让它们在树上享用美味,一点也不抱怨鸟儿在吃虫子的时候,顺便也吃几朵花和几片嫩生生的叶子。
今年是红叶李树的小年,花开得少,果子结得也就少。少是少,也够鸟儿们吃的,鸟儿吃果子精细得很,飞过来,啄上几口,过会儿再飞过来啄上几口,一颗果子吃两三天还剩大半个挂在树上。
往年红叶李果子结得多,鸟儿也就吃那么几颗,一场雨后,遍地是熟透的果子,成了虫子们的佳肴。虫子吃了也就是鸟儿吃了,因为那些虫子免不了也会成为鸟儿的佳肴。
楼下的空地一直荒着,长了野菊花、一年蓬、几棵桑树苗和一大丛芭茅,也不知道是风吹来的种子,还是做客的鸟儿带来的种子。没有要求物业把荒地里的草除去,留着它们长在那里就很好,虫子喜欢有草的地方,鸟儿也喜欢有草的地方,尤其是芭茅丛,鸟儿最喜欢在里面筑巢。
六月是芭茅的花期,这两天芭茅丛里伸出一根根紫色花穗,把近处的麻雀引过来了。它们在细长的芭茅秆子上“排排坐”,热闹地聊着天。
一根芭茅秆子上落的麻雀多了,就会弯下来,弯成括弧,麻雀也不飞走,顺着秆子往下滑,嘴里“笳笳笳笳”地叫着,听上去像是在说“好玩好玩”。
静音一个多月的远东山雀又开嗓了,用鸣叫宣告它们的存在。静音的这段时间里,远东山雀在忙着育雏大业,育雏期的鸣禽会安静下来,暂时销声匿迹,这是出于安全的需要,不能让巢穴的位置暴露,成为掠食者的目标。当雏鸟出巢,亲鸟卸下哺育的职责,就可以松口气,放开嗓子唱上几曲:“彼此彼此、天气真好,彼此彼此、早晨真好!”
每一个有阳光的早晨都值得歌唱。即使是下雨天,在雨停下来的片刻也值得歌唱。
树是不会唱歌的,但它有浆果,浆果引来了鸟儿,鸟儿的歌唱就是树的歌唱;树也不会跳舞,但它有叶子,叶子引来了风,风抱着枝头摇晃就是树在跳舞。
说起树的舞蹈,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整片林子的树啊叶子啊都安安静静的,偏有一枚叶子,中了魔似的摇摆不休,没有什么能够让它停下来。
早晨散步时就看见这一幕,那自顾自跳着摇摆舞的是一枚马褂木的树叶,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或者有个灵魂附在这枚叶子上,借助它的形体来舞蹈。
在马褂木叶子摇摆的节奏里,我的脚步也跟着轻盈起来,嘴里哼着远东山雀的歌:“彼此彼此、唱歌的鸟真好,彼此彼此、跳舞的叶子真好。”
鸟儿的霸王餐
芒种日,阳光甚好。
走到十字畈村口,遇见村里的清洁工。
“早啊,大姐。”
“早,又出来拍鸟啦。”
每次走到这儿都能遇到她。大姐六十岁上下,戴一顶草帽,衣服外面套着黄马甲,身材微丰,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大姐喜欢花,在她推着的清洁车前时常插着一两朵,有时叫得出名字,有时叫不出。
今天她的车头插着两朵胖胖的白栀子,一阵微风跑来,把香气送至我的鼻尖。
“栀子花真香。”
“香吧,我家院子里开了好多,你去掐。”大姐指了一下村口的屋子,原来她家就住在边上。“对了,日月广场那边,有人见到一种长尾巴的鸟,好看得很。”
大姐知道我关注这一带的鸟儿,有几次我拍田里的鹭鸶,她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大姐说的长尾巴鸟可能是绶带鸟。几天前就有人告诉过我,在日月广场见到绶带鸟。“是吗,会不会看错了?”我的语气是疑惑的。
绶带鸟怎么会出现在那么热闹的场地?不过也许是从枫杨林飞过去的,日月广场在枫杨林的对面,中间隔着浦溪河。从河这边飞到对岸,对鸟儿可是轻而易举的事。
要么过去看看吧。和大姐道了别,转身朝枫杨林的方向走去。
立夏后就没有去过枫杨林了。早春和仲春,有一阵子天天往那边走,在林子里见到过领鸺鹠、星头啄木鸟、戴胜鸟、红胁蓝尾鸲和银喉长尾山雀的大家族,现在已是芒种,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那里。
从村口走到枫杨林要经过一大片菜地,上次来的时候,豌豆刚结出嫩荚,几只领雀嘴鹎在豆架上钻进钻出,用嘴喙死劲儿拽着嫩荚,美滋滋地吞食,见我站在它们跟前,丝毫不露怯意。
另一畦刚播种的菜地里,十几只黑领椋鸟咋咋呼呼落在上面,小强盗似的,用嘴喙把土拨开,在里面寻找种子,不消片刻,就把整畦菜地翻了个遍。
黑脸噪鹛和珠颈斑鸠也喜欢在菜地找食儿,一拨一拨地飞过来,吃种子,吃刚发出来的嫩苗。麻雀更是不消说了,这片菜地就是它们免费的“美食一条街”,它们三三两两结着伴儿,饿了就进去啄两口,闲了也进去啄两口。
每回见到这场景我就走不动路,拿出相机拍鸟儿们贪婪的吃相,拍完了就看着,也不觉得它们是在做坏事。若是菜地主人这时过来,定会对一旁提着相机的我恼火:“这个木头人,看见鸟吃庄稼也不赶一赶。”
这个时节的菜地更像是一座花园:辣椒禾子上开着花,葫芦的青藤上开着花,西红柿地里开着花,黄瓜架子上开着花,就要翻挖的土豆地里也开着花。菜地主人很懂“菜园美学”,地垄挖得整齐,凹凼分布也均匀。
也有刚下种子的菜地,看样子是下的黄豆种,种子撒进凹凼里,薄薄地盖一层土,再撒一把草木灰在上面。黄豆种蛋白质丰富,营养又美味,可对鸟儿胃口了;几天前就听父亲说起过这事,家里播了几次黄豆种,每次都被鸟儿扒拉出来吞进肚子。
如何对付鸟儿的霸王餐行为呢?传统做法是扎几个稻草人在庄稼地,给稻草人穿上破衣服,手里插一把破扇子,或者旧扫帚。起初还管用,能吓唬鸟儿几天,到后来,那稻草人也就成了个摆设,增加一点庄稼地的趣味而已。
这片菜地的主人显然是被鸟儿吃过多次霸王餐,恼中生智,不知从哪里搬来几个半身塑胶模特(没有胳膊),摆在菜地。
当我走过去,远远看见菜地里的塑胶模特,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谁做的装置艺术吧。
那几个塑胶模特可不是随便乱放的,排列有序,面朝一个方向,有两个头上还套了红色塑料袋,在脖子的地方,将塑料袋口扎紧,有种怪诞荒谬无厘头的味道。
唉,都是叫鸟儿的霸王餐给逼的,硬生生把菜地主人逼成了“艺术家”。
在塑胶模特面前是一长垄玉米地,已高过人头,像一道绿城墙。这个时节的玉米正值吐穗,紫色花须从玉米穗子上披散开来,蜷曲着,丝丝缕缕,可媲美芭比娃娃的披肩发。
还真管用,周围一只鸟儿也没有,菜地安安静静,仿佛所有的鸟都去别处度假了。对于人形的塑胶模特(还戴着红头套),鸟儿显然是陌生的、恐惧的,本能提醒着它们,“这些家伙危险得很,得躲远一点”。
吃惯了霸王餐的鸟儿们也没离远,当我继续往前走,在临近枫杨林的村口再次见到它们,黑领椋鸟、领雀嘴鹎、黑脸噪鹛和珠颈斑鸠,落在人家院子的门前,像是这户人家养的家禽,大模大样,吃树上的果子,吃地上的谷物——或许是主人故意撒给它们吃的,将它们喂饱,就不去祸害庄稼了。
芒种这天早晨没有见到绶带鸟,走到枫杨林没有见到,走到日月广场也没有见到。心里并不觉得遗憾。
也没有见到春天见过的那些鸟。仍然不觉得遗憾。见到和见不到原本就是不可预期的。唯有不可预期,方有意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