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荒滩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成形的民房,一群民工在不知何时被铲平的空地上拉沙和泥,搬砖或者打土坯。就在一周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滩,红柳丛生,偶尔的野兔和野鸡在其中奔窜,引得很多人想捕之食之而后快。因此我也才意外得知,鼎新绿洲一带,每年接收一些移民携家带口,在此扎根。这个消息,是附近一个名叫东岔村的年轻村民隋文博告诉我的。隋文博虽然只读过高中,但很喜欢文学,与我臭味相投,几乎每个周末,他都来我所在的单位找我,坐在宿舍里漫无边际地谈论文学。对于我来说,文学只是一个业余爱好,我的工作性质却是参与训练和演练等军事任务。作为一个军人,我骨子里总是汹涌着浓重的英雄情结,常在岑参、王维、李白、杜甫、王昌龄、辛弃疾、岳飞、纳兰容若等人的边塞诗中沉迷,想象着战沙场、越天山、破楼兰、“封狼居胥”之类的雄浑与悲怆的人生境界。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是昌耀。隋文博也写诗,对汪国真、席慕蓉、余光中等人的诗歌有着异乎寻常的喜欢,甚至崇拜。为此,我俩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有几次不欢而散,相互不理不睬。可在这地旷人稀的沙漠及其中的小片绿洲,人口少,草木稀疏,真正喜欢文学的人更少。除了我,隋文博也没有其他的更趣味相投的朋友。我当然也是。
我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值秋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几乎一夜之间,就使得原本有些凉爽的鼎新绿洲陷入了又一年的冷凝与焦枯之中。隋文博在电话中说他要来这里坐坐。这是他的一个常态,可因为这里是军事禁区,外来人员进出,必须要所见的人到营门口接送。虽然有点麻烦,但隋文博来,我也开心,毕竟,周末时间,有个人一起聊些有意思的话题,还是很不错的。见到他,我就对那一片荒滩的突然消失发出感慨。隋文博笑了一下,调侃说:“你还是见多识广的人,这么一点小事,比我这个农民还大惊小怪!”我说:“那荒滩本来荒得正好,挖平盖了房子可惜了。”隋文博说,那个正在荒滩上盖房子的人,是他们村子里的,还是他的一个叔叔,名叫隋朝阳。
在此之前,他就听隋朝阳在村里跟其他人说,在这边盖个房子,开个饭店或者租给做生意的人,收益肯定错不了。这个隋朝阳,是村里出了名的脑袋活泛、鬼点子多,也最难对付的人。听了他的话,村里人说,那边是部队辖区,恐怕不行。隋朝阳笑着说:“咳,这一点我早有准备,不信你们查咱们县的地图,虽然那片荒滩与内蒙古额济纳旗接壤,距离部队很近,但行政上属于金塔县管辖。”当时,我们都觉得隋朝阳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他说干就干,找了铲车和汽车,不到两天时间,就打理出一片空地。这不,又马不停蹄,拉了砖和水泥,房子都快建成了。其中几个给隋朝阳帮工的人,就是去年从甘肃武威古浪县黑松驿镇迁来的移民。
对于初来乍到的移民而言,这肯定是最好的一个办法,省掉了自己起房盖屋、翻犁改良田地的诸多麻烦。这鼎新绿洲,处在金塔县北部,与巴丹吉林沙漠接壤,因为弱水河在这里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后穿越巴丹吉林沙漠,进入额济纳旗境内。早在两汉时期,弱水河和居延海一带,就是帝国的“西北粮仓”之一。直到元代,这一带仍旧是一片水草丰美、水泽连天的肥沃之地。《马可·波罗游记》中说:“我们离开了甘州市,北行十二天,到达一座名叫伊齐纳的城市。它位于戈壁沙漠的入口处,在唐古忒省境内……这里水源充足,松林茂密,野驴和各种野兽经常出没其间。”这样的情境当然是美好的,可气候的变迁,使得弱水河流域持续沙化,如今昔日盛景已经消失不见,唯有鼎新绿洲和额济纳绿洲顽强地挺立在无垠的黄沙之中。
隋文博说:“我们鼎新镇统共也就三万多人口,十几个村子。多数靠种棉花,每年有一些收入。我们家也是,每年种二十亩左右的棉花,价格好的时候,一年能卖个二十多万块钱。可能是因为这一点,这才不断有外地人迁来。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当地划出一部分荒滩,交给移民家庭自己翻犁改良,改良土壤的方法是,大量地往盐碱地里掺加沙子,使得板结的泥土变松变软;二是准许移民自行与当地人商议,购买人家的闲置房屋,连同个人所有的田地一并给予。”
我说:“这个方法不错。再说,一家人一年能收入二十多万,那日子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隋文博则笑笑说:“这天下的事儿,说起来都很轻松,可真要干起来,就知道到底有多难了。”他说的当然是事实,我也知道。可他那副口气,让我非常不舒服。隋文博尽管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但自视甚高,觉得自己的诗歌肯定是天下第一,只是像卡夫卡那样还没被人发现而已。对他的这一自诩,我向来嗤之以鼻。隋文博一脸不满地拿下嘴上的香烟,使劲摁在烟灰缸里说:“英国学者托马斯·霍布斯在他的《论人类》中说,如果没有语言,人类就没有国家、社会、契约以及和平,这和狮子、熊和豺狼的生活别无两样。”对于他的这番引用的真实意思,我心知肚明,本来想再刺激他几句,却又想起,上次就因为我毫不客气地打击了他的这种自负和狂妄,导致了两个人的关系几近破裂。我觉得还是不惹怒他为好,就朝他无奈地笑了笑。
隋朝阳的房子落成不久,旁边又有人在修房子。我平时工作忙,各种任务也多,一个月甚至半年不出营门。秋天完全隐遁,早晨的窗玻璃上结满窗花的时候,冬天已经深度占领了中国的西北。又一个周末,隋文博邀请我到他们家去玩,在电话中,他还神秘地对我说:“这次,不光吃手抓羊肉,还有一个天大的好事等你来!”我笑着说:“好事?别老是忽悠我!”隋文博说:“闲话少叙,你抓紧过来!”我找出手套,再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和棉皮靴,到楼下推出自行车。一出大门,一阵冷风扑来,像一团流态的冰凌,直灌肠胃。
出了营门,迎面是菜市场。这是我们所有的食品来源之地。有人专门贩卖从酒泉等地拉运来的大棚蔬菜;春夏秋三个季节,当地的农民会把自己地里种的蔬菜和水果拿到这里卖。菜市场后,便是先前的荒滩。我一抬眼,就发现了它面目全非的变化。心想,与其建一座村庄或者小镇,真不如留着那片荒滩的好,沙枣、红柳和芨芨草不管长成什么样子,在这荒芜的戈壁上,毕竟是一片风景、一群生命的存在。隋文博的家就在不远处的东岔村。我之前来过数次,每次都是去他家吃手抓羊肉,还有拉条子。这一带的羊肉鲜嫩、好吃,当地人也很会做,几乎没有一点膻味。
隋文博说过,他的祖先是河南人,不知道啥时候被征发到这里屯边的。类似隋文博说法的人很多,但他们都已经无法确凿地说出自己的先祖究竟原籍何处,什么年代至西北的了。隋文博还对我说:“我们隋家人曾经是河北地区的名门望族。后来在唐朝的时候,朝廷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抄没家产,多数人被发配到西北屯边,以至于繁衍至今。”对他这一说法,我也是一笑了之。中国有那么多姓氏,很多都没有了家谱,找不到自己源流和出处,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再者说,在漫长而多变的历史中,多数生民根本不识字,仅凭一家一户口传的家谱,慢慢地就变得荒诞离奇了。现在再去追寻,比登天还难。
隋文博的家位于东岔村的中间部分,临近公路,房屋也像其他人家一般,全部是夯土版筑的小四合院。中间的天井用来接受日月星光,大门朝西,屋侧还有一个小门,穿过去就是他们家的果园和菜地。这样的民居,基本上是河西走廊城乡人整齐划一的房屋,基本上不用花钱,找些黄土,掺上芦苇、麦秸和木板等等,就可以建筑起来了。
刚一进门,羊肉的香味就冲进我的鼻孔,两腮之中,瞬间口水汹涌。
隋文博的父亲已六十七岁,母亲也快六十岁了。见我来,两位老人满脸堆笑,皱纹一层层地展开,像是秋天的向日葵花。隋文博还有一个妹妹,在兰州读大学。我把带来的烟酒放在茶几上,热情地跟他们老两口打招呼。隋文博的母亲叹了一口气,看着我说:“我们家的文博不听话。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又在部队工作,有空了你劝劝他行不?”她的这句话有点突兀,我愣了一下,说:“婶子,文博不是挺好的吗?”老人家听了我的话,往门口瞅了瞅。她的意思我明白,是怕隋文博突然进来。在这之前,我就发现,他们老两口有些怵怕他们的儿子。
隋文博说,他母亲快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了他,后来生了他妹妹。父亲身体不好,吃了很多年药,才治好。对于这样的事情,我觉得,为人子,不说父母的私房事。隋文博却说:“这是事实。现在,这样的事情,连傻子都清楚得很,没必要隐讳啥。”读书的时候,隋文博一直偏科,语文、历史、地理都不错,英语也将就,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数理化就像一团蜘蛛网,缠得脑子疼。”他考不上大学算是注定的了。隋文博说:“以前觉得回家当农民也没啥,可当了几年农民,才知道为啥没人愿意当农民了。”他这话很能激发我的共鸣,我当年也是极其厌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且坚定地认为,那是一种暗无天日、类似于大地囚徒一般的人生。
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很快端上来了,隋文博弄了一些生蒜、盐巴和辣椒面。这是吃手抓羊肉的必备佐料。隋文博一边嚼着羊肉一边用手端起酒杯说:“来,冬天了,吃点羊肉,喝点小酒。好日子想啥有啥!”他的祝酒令也很庸俗,完全不像个孤傲的诗人。我笑了一下,又双手捧杯,和隋文博父亲碰了一下,才一饮而尽。隋文博的父亲名叫隋建昌,母亲姓虺。
虺大娘不喝酒,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就转到厨房去了,余下隋文博及其父亲和我。隋建昌的脸有些涨红,坐在沙发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端起一杯酒,伸过来跟我碰杯。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颤抖,酒水溅出来。我赶紧端着杯子迎上去,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隋建昌斜过脸,看了看正在啃羊蹄子的隋文博。隋文博停下嘴巴,眼睛眨了几下。隋建昌干咳了几下,看着我说:“哎……小杨,我老头子想给你说个话。”我立马说:“隋叔,您说!”隋建昌又干咳了几下,眼睛又特别有意味地看了看隋文博,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哎,小杨,你看是这么个事儿啊……”隋建昌的话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我觉得诧异,脑子在飞速旋转,在猜想老人家可能会对我提什么样的要求。这时候,隋文博却忍不住了,放下被他啃得光溜溜的羊蹄骨,对我说:“我爹娘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当他们的女婿?”
这简直太突兀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情。隋文博的妹妹隋文倩,我去年暑假时候见过一次,也是在隋文博家里,印象倒蛮好。隋文倩圆脸、长眉毛,虽然单眼皮,但五官很匀称,皮肤也很白。毕竟是读过书的女孩子,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那次我也是应隋文博邀请,到他们家吃拉条子。隋文倩放了暑假,正好在家。吃饭的时候,我和她只是礼貌性地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她读大学的感受之类的闲话,以后再无联系。我原本想这只是一次农家的羊肉饭而已,和前几次没啥区别,却没想到,隋文博的父母却意图明确地想把我招为他们家的女婿。听了隋文博的话,我略微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窃喜,而且是贯穿身心的那种;第二个反应是直觉这事儿突兀得有点过分,肯定不简单。我按捺住马上涌上脸庞的笑,兀自端杯子喝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唇说:“这事儿……你妹妹知道吗?”这时候,隋建昌接话说:“我们早就打问过丫头了。她说对你印象挺好,上次电话里说,你俩可以先处处看。”我哦了一声,转脸看隋文博。隋文博说:“这事儿,可把你娃美死了吧?”我说:“这处对象,也要看缘分,主要是两个人合得来。我和文倩,仅仅见了一面,还没多说话,这么贸然,我怕耽误了人家。我一个大男人,倒没啥!”隋文博哼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冲我晃了一下说:“你小子这还说得像个人话!”
隋建昌尽管不胜酒力,但还是端起一杯,看着我说:“小杨,我觉得啊,你这个人挺不错。上次,叫文博问了你的生辰八字,我去找人合了合。”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前几个月里,隋文博突然电话问我的出生年月日时,当时我问他做啥用,他说:“我正在学习四柱预测,自觉得有点心得了,想给你看看,你娃以后能混到啥程度,当官好,还是继续做你的专业技术好,还有娶哪里的女子当老婆……反正你也不懂,只管拿来就行。”听了他这一番话,我还真以为他正在学四柱八字之类的术数,就说给了他。
此时的窗外黄乎乎的一大片,狂躁的沙尘暴像是集体从动物园跑出来的猛兽,在辽阔的巴丹吉林沙漠里撒欢,扬起的尘土直冲鼻孔。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用被子捂住口鼻。想起刚才那个梦,一定是因为之前这样想过几次,方才有了昨晚那么逼真的梦境,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隋文博的妹妹隋文倩,我确实在他们家见过一次,印象中,那女孩完全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言语得体,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仅仅止于礼节,不过是给我倒水,在他们家院子里迎面遇到,她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冲我微笑。我还清楚记得,那一次暑假,隋文倩还带了一个男同学来他们家,说的是一起来做社会调查,但从两人的举止看,关系很亲密。当时我就有点吃醋,心里酸酸的。
这是周末,从隔壁飘来的饭菜的混杂香味,引发了我肠胃不适,一阵咕噜,就有些饿了。穿衣服的时候,又想起那个真实且现实中很荒诞的梦。我知道,这在现实中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可以证实,虽然迄今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还是喜欢隋文倩的。想到这里,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想起和隋文博一直以来的抬杠还有无话不说,万一……这厮真成了我的大舅哥的话,哎呀……我急忙摇摇头,忍不住喃喃对自己说,老杨,你真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正在这时候,电话响起,座机的铃声在周末的早上,显得格外清脆和急促。我一看来电显示,是隋文博。心想,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喊我去他们家吃羊肉吧?接起电话,隋文博在那边有点悠闲地说:“又是沙尘暴,还是周末,要不,到我家吃羊肉,喝点小酒来?”人在很多时候的预感很奇妙,有的奇准无比,有的则荒谬可笑。我对隋文博说:“我先整一碗方便面,糊弄下肚子,要不然,连车子都骑不动了。”隋文博说:“行,等你!”
沙尘暴吹得满天满地的黄,黄得惊心动魄、摧枯拉朽,黄得天地混沌、形同乌有。风小点后,我骑上自行车,出营门,路过那片消失了的荒滩的时候,果真发现,又有几座房子正在修。心里想,这沙漠戈壁,沙尘暴频繁,植被本来就少,人还在不断铲除,实在是罪过。难道挣钱真的比环境好一点更重要吗?到隋文博家,居然看到了隋文倩。我咦了一声,惊奇地问她:“放假了?”隋文倩说:“还没。学校组织到嘉峪关见习教学,找了一个空儿,回来看看。”我啊了一声。忽然想起昨晚的无比逼真的梦境,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急忙低下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很烫。
确实是羊肉,隋文博说:“冬天了,刚杀了一只老羊,肉可能老点,多炖一会儿更有嚼劲儿和味道。”我把提来的两瓶白酒放在他们家的屋地上。这时候,隋文博的父亲隋建昌带着一身寒意和尘土进门来,我急忙起身打招呼,又掏出香烟,递了上去。他接住,我又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着。隋建昌说:“这天气,沙尘暴真的是更厉害了!”我说:“可不是吗……前面的那片荒滩多好,铲了,盖房子了!”隋建昌嗯了一声,说:“我们家老三也真是的。没头没脑地,在那儿盖房子。”我早就听隋文博说,挖掉荒滩建房子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三叔隋朝阳。接着隋建昌的话,我又说:“都想着挣钱呗!”隋建昌说:“老三那个人,一辈子头脑活泛,想的做的和别人不一样。按道理,他也不缺钱了,大闺女嫁了酒泉一个老板,二闺女在你们单位和一个军官谈对象,听说马上结婚了。大致一个多月前,听说他把房子卖给了一个新迁过来的移民。老两口准备到酒泉和闺女一起坐小车住楼房。”我哦了一声,说:“他挺有想法,看起来也很有福气,闺女女婿都对他不错。”隋建昌说:“这人啊,一开始啥都好,就怕时间长了……哪有勺子不碰碗边的呢。”
说话间,隋文倩端了一大盆子羊肉进来,说:“来来来,趁热吃。”然后放下,又扭身出门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上去抱一下。这时候,隋文博捧着几只白瓷碗和筷子走了进来,放下,拿出一瓶酒,坐下来说:“来,开吃!”我对隋建昌说:“叔,您先坐。”隋建昌嗯了一声,顺势坐在沙发上。我随手拿了一张小马扎,坐在他的对面。按道理,我是客人,坐在沙发上本无可厚非,但我是小辈,还是要把老人放在上位。在此之前,在他们家的时候,隋建昌和隋文博一直坚持让我坐在主位,我坚辞不受,也给他们说了自己的理由,那就是,长辈永远是长辈,不管是谁家的父母,都是比自己年岁大的,这一点,是古老的传统,也是规矩。
没想到,隋文倩喝起酒来堪称女中豪杰。她居然不用小酒杯,而是用口杯。我自叹不如,可又不甘示弱。鼎新绿洲这边人喝酒,为了增加博弈的乐趣,一般是玩扑克定输赢,或者猜拳行令。隋文博叫来了他三叔隋朝阳,再加上隋文倩,四个人打跑得快,论赢的分数决定喝多少杯酒。我和隋文博合伙,隋文倩和隋朝阳一伙儿。我们输了几次,我喝了十多杯,就有些招架不住了。隋文倩和隋朝阳输了,先是隋朝阳喝,喝了十多杯,隋朝阳脸红脖子粗,说:“不能喝了,不玩了。”隋文倩说:“叔,别怕,尽管打,输了我全喝!”隋朝阳说:“就知道侄女子你行!”果真,隋文倩喝酒很厉害,不是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而是攒到一大口杯,再一口气喝下去。那一口杯,差不多二两半的样子,隋文倩喝了五六杯子以后,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早晕乎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她还好好的。
这算是我第一次和隋文倩近距离接触,也第一次和隋朝阳坐下来交流。酒醒后,我仔细回忆了当时的场景。我晕得忍不住趴在隋文博床上睡去,再被隋文博叫醒,睁眼已经是漆黑的夜晚了,隋文倩给我端来一碗加醋的羊肉面片,我连渴带饿,趁隋文倩不在,几口就吃了下去。然后仰坐在沙发上,感慨隋文倩这么一个女子的酒量,简直大得惊人。此时的隋文倩,一点醉意都没有。隋文博说:“外面刮着风,又黑乎乎的,晚上别回去了。”我说:“这样可不行。”隋文倩笑着说:“这天气,你要回去,路上不是被风吹到水沟里,就是被野狼拖到荒滩里了。”我没想到隋文倩说话还有些调皮,或者叫幽默。撩开门帘,一阵黄风奔旋而来,我打了一个哆嗦,说:“那明天一大早必须回去。”
隋朝阳个子不高,属于矮胖的那种,眼睛总是有一种光,在不停地流转,看东西和看人的时候,无论是谁,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和他在一起喝酒吃饭,尽管他很客气,对我甚至有些谄媚,但我也觉得很不舒服。但到底怎么不舒服,我也说不清,心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寒意,在无故流窜。喝到下午五点多,我醉了,醒来就不见了隋朝阳。
羊肉面片加醋确实是解酒的好东西,我又喝了几大杯子的茶水,酒意有些消散。隋文博拿出他新近写的诗歌,对我炫耀说:“都是这个星期写的。哈哈!牛吧!”我接过来翻看了一下,说:“这里面的诗歌就一首好。”隋文倩插话说:“哎呀,我哥这么大了,连个媳妇都不找,都是被这些破诗害的。”一直坐在一边的虺大娘突然接话说:“咳,写个啥诗,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换来媳妇儿?俺家文博,就是被诗给害了,这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都没有。上次,他小姨给介绍了一个,上元村的,那丫头还不错。带着他去相亲的时候,他居然问人家啥学历,懂不懂诗歌,背过唐词宋诗元曲没有。”
隋文倩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宛如铜铃,使得整个房屋瞬间有了一种东风吹来春意闹的感觉。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又看着隋文博说:“哎呀,文博兄,你真是一个奇葩啊。”隋文博哼了一声,带着怒气说:“娶个老婆,不懂文学,不懂诗,生活起来就跟木头一样,那有啥意思?”隋文倩正色说:“哥,生活是实打实的,诗歌是务虚的,是物质充足以后,填补精神空虚时候用的。你这么大的人了,咋连这个都分不清?”隋文博斜了一眼隋文倩,嗔怪说:“你个小妮子,没大没小!”隋文倩又笑着说:“哥,俺可是说得正儿八经的话啊,你啥时候不找对象结婚,咱爹娘啥时候都是心病。他们都六十多了,看着别人家孙子孙女满院跑,咱家里平时就你们三个,转过来转过去,都是熟人老脸。一个家庭,就是要不断地添人进口,才算得上幸福美满的嘛!”隋文博扭过头,哼了一声,说:“知道你读了大学,稍微有了点文墨,能说会道。可是,你哥我将来肯定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你说,你忍心把一个伟大的诗人推到世俗和孤独的深坑里吗?”
隋文博的这句话,叫我忍俊不禁。隋文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看了看隋文倩,隋文倩也正在看着我,两人眼睛一对视,几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隋文倩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正在隋文博脸色持续铁青的时候,我急忙说:“文博兄,我觉得你这首《风中的格桑花》写得特别好。”隋文博脸上立马露出惊奇。我趁热打铁,轻声朗诵道:“风派送万物,当然包括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格桑花。它们盛开的妖艳/反而使得黄沙清洁。使得临近的沙枣树/即便远处的芦苇丛中,也藏满了白鹭和野鸭的/全部命运。它们的卵正被日光和母亲温暖/就连最锐利的鹰隼,也无从捕捉和伤害大地上/那一些卑微而又本能的爱意”。
很显然,隋文倩对我也有好感。那一次接触,实在有些天意。几天后,我就收到了隋文倩的短信,尔后转到QQ。聊了一个多月,两人就擦出了火花。周末只要不加班我就去她家里。春节快到的时候,隋文倩回来了,把我叫过去,趁着酒劲儿,对她父母和哥哥说了她和我的关系。起初,我还有些不自在,却没想到,隋建昌夫妇,甚至隋文博,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诧。我觉得有些不正常,可又细想,觉得也很正常。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带着隋文倩去酒泉转悠了一天,买了一些年货回来。我给家里的父母也说了,这个春节就不回去陪他们了,打算正月初几再回去看望他们,到时候,还给他们带回个儿媳妇。我父母当然高兴,又问了一些详细情况,我如实向他们做了汇报。
大年三十,我和隋文倩在他们家门前燃放烟花爆竹,两个人都像是孩子,很开心。正在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我和隋文倩闻声出了院门。隋文倩站在雪地上,很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说:“这个声音不熟悉。”这时候,隋文博昂着脑袋走了出来,对我和隋文倩说:“好像是那一家移民。也不知道啥事,我去看看。”说完,踩着薄薄的积雪,向村子南边走去。隋文倩拉我的手,说:“冷,咱回家吧!”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个心结,就是上次和隋文倩一起来的那个男的,到底和她有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这话我酝酿了很久,可总是怕惹隋文倩生气,一直没有问出口。
爱情这个东西,实在奇怪,有疑问,想问,却又怕惹得对方生气。我一直觉得,男人不该惹女人生气,女人一生气,就变得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再美好的感觉也会像落地的瓷瓶那般不可收拾了。和隋文倩回到家,就我和她的时候,我趁机抱了抱她。隋文倩也回应得很热切。这令我更加心动,也更加不忍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
不一会儿,隋文博迈着大步子回来了,一进门就说:“三叔太不是东西了!”
隋文倩说:“三叔那人,从来就不是个啥好人!”
隋文博说:“可怜啊,这么冷的天,砸了人家的窗户、挖掉了土炕,让人家一家人去哪儿睡觉啊,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我睁大眼睛,问隋文博咋回事。
隋文博说:“三叔真不地道,开始说好的,把房子连地卖给人家那个移民,一起六万五千块钱,人家都把钱给他了。他现在觉得吃亏了,硬要人家再加两万块钱给他。人家实在拿不出来,三叔就拿着镐头砸了门窗。”
我说:“这太可恶了!”
隋文倩说:“三叔的心也真够狠!这么冷的天,要人家冻死啊!”
我拉了隋文倩,说:“咱们去看看!”隋文倩说:“好,可去看了也是白看,咱们也帮不了啥忙。”我怔住,眼睛看着她。隋文博说:“你是外地人,有所不知。我爸和隋朝阳是亲兄弟。他闹这个事儿,我们去看,再给他唱反调。那,以后可就成了仇人了!”隋文倩思忖了一下,说:“稍晚一点,咱们再去看看。我那儿还有一床新被褥,带过去给了人家,立马就走。”我点点头,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隋文倩有些浑圆的肩头。夜里十点多,整个村庄除了各家各户门口悬挂的红灯笼,一切都静默无声,前些天下的雪还有些残留,在房前屋后的阴影处,还有路边的水沟里,以蒙尘的面孔,在人间的黑夜打量。我和隋文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我抱着被子她抱着褥子,走到那位新移民的家里。看到的景象让我心惊,门窗确实都烂了,只余下残缺的木板和玻璃碎片,屋里也没了电,几根蜡烛的光亮在寒风中无助而悲凉地发抖。
我和隋文倩一前一后走进去,一家三口人,他们抱在一起,正在呜呜地哭。我把被子放在那个长脸男人手里,隋文倩也把褥子放上去。我又掏出五百块钱,放在褥子上面,然后拉着隋文倩,一同出了门。身后,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追出来,我和隋文倩侧身向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会儿想隋文倩和她前面那个男同学的真实关系,一会儿想那新移民一家人,该如何度过这个严酷的春节,还有三个月的隆冬。
第二天上午,又有亲戚来,当然都是隋文倩家的。作为她的男朋友,我混迹其中,陪吃陪喝。幸亏隋文倩酒量大,我喝得快不行了,她过来代我喝。当晚,亲戚们都走了,我和隋文博一家人坐下来,说了自己的一些感受,然后对隋文博说:“文博兄,啊,哥,其实写诗没啥意思,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的现实生活。不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爹娘。”
隋文博说:“说的是这个道理。可我就这么点爱好,人生一世,难得的就是还有点额外的,还算高雅、美好的兴趣爱好,否则,浑浑噩噩,吃了,喝了,睡了,醒了,好了,不好了,反反复复,混混沌沌,有啥意思?”
我和隋文倩订婚那天,亲戚们都来了,挤满了隋文博家。这是又一年的八月一日,我把自己的父亲也接到了部队来,为的是请他们见证我和隋文倩的订婚仪式。隋朝阳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女婿也来了。凑巧的是,他的二女婿居然是我在某团工作时候的准同事。我和隋文倩挨个儿给亲戚们敬酒。到隋朝阳面前,一身名牌衣裳且戴了一只劳力士手表的隋朝阳慢腾腾地起身,看着我和隋文倩小声说:“侄女子、侄女婿,祝福你们啊;不过,你叔叔这人眼睛亮得很,啥人啥事都能看清楚。”我说:“叔叔厉害,以后多关照我们。”隋文倩则笑着说:“三叔好。你眼睛亮,祝你不仅能看透人,还能看得透天啊!”然后脸带不屑地拉着我,去给另外的亲戚敬酒。我回头,隋朝阳端着酒杯,还在原地呆立着。我小声对隋文倩说:“你这话够狠!”隋文倩说:“大财迷,人太坏,没当面骂他就算给他面子了。”
以前的每个周末,去未来岳父母家的时候,总是路过那片荒滩。一年多后,那里已经耸立起了十几座房子,其中还有两座三层楼房。有几次我在那里遇到隋朝阳,他看着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就故意背过身。不久,我也从单位的同事嘴里无意中听到,有人说我这个人政治前途不大,当不了啥大官,只能做专业技术。到随文倩家,我就给隋文倩,还有未来岳父母说了这些传言。隋文倩哼了一声说:“不用猜,这话肯定是从隋朝阳那狗嘴里吐出来的。”
这时候的隋文倩,已经是我们单位所属子弟学校的教师了。我俩商定结婚时间的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半夜倏然醒来喝水的时候,看着熟睡中的隋文倩,我心情格外复杂。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告诉我,她在兰州读书的四年时间里,到底处过几个男朋友。这个问题显然是我的心结,总是想问个清清楚楚。可又一想,问清楚又如何?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没结果的,甚至,有结果不一定比没结果的好。当年十一长假,我和隋文倩举行婚礼,隋朝阳一家又都来了。隋朝阳坐在一边,眼睛悠悠地盯着我。晚上,查看礼金簿的时候,隋文倩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赵铁民。礼金居然是一千元,比隋文倩的亲舅舅还多一倍。隋文博和隋建昌说:“这个名字很陌生!”我的虺姓岳母说:“可能是隔壁那个移民。”
这时候,昔日的荒滩上楼房平房一大堆,凭空多了不少人和车辆,各种店铺挂起了霓虹招牌。从我所在单位宿舍楼窗户望去,原来荒芜的戈壁滩上流光溢彩,喧闹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每次骑自行车路过,都觉得有些海市蜃楼的感觉。其中一些理发店,挂着粉红色的门帘,里面的灯光昏暗不明。隋文倩说:“你小子要是敢去那里一趟,就小心你那惹事的家伙!”我笑笑说:“有你这么好的尤物,即使嫦娥也别想拉我下水!”隋文倩咯咯笑。我也注意到,隋朝阳的房子好像总是很沉寂,好像没人租用一般。有一次,我和隋文倩骑着车子特意去看了一下,推开大门,却发现,里面晾晒着很多女性的衣服。
我俩正往东岔村走的时候,远远看到隋朝阳骑着一辆电动车,嘴巴叼着一根香烟,哼着小曲驶了过来。我叫了一声叔,隋朝阳居然停下车,拿出一包当地最高档的香烟,隔空递给我一支,笑着说:“侄女婿,好好干。以后,俺们就都靠你了!”我笑笑说:“还是叔叔多关照我们,才是最靠谱的。”隋朝阳呵呵笑了几声,说:“那边还有人等我,回头我请你俩喝酒啊!”
回到岳父母家里,我却发现赵铁民也在家里,正和我岳父说话。见我们进来,赵铁民立马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一脸惶恐,继而又使劲显出一丝卑微的笑。他说:“你们回来了啊!”我笑着说:“赵叔,你坐,坐。”赵铁民说:“不了,你们先忙,等啥时候有空来了再来谝谎。”
“谝谎”是当地土话,意思是闲聊。赵铁民先是倒退几步,到门口,才转身迈出了门槛。坐下来,岳父说:“这移民也是难。孩子要读中学了,没地方去。”隋文倩立马接话说:“让他到我们学校吧。”我点点头。隋建昌说:“嗯,估摸着,他来咱家说这事儿也是这个意思吧。”隋文倩说,“他们刚移民过来,各方面都不熟悉。正好那边学校学生也不是很多,等回去了,给教育部门的领导说下,估摸着问题不大。”我说:“没事的,教务主任是我老乡,应当没啥问题。”隋建昌说:“这赵铁民做牛肉面是一把好手。这不,又在荒滩那边租了几间房子,准备开牛肉面馆。”
这一年冬天,寒风吹彻,赵铁民和他媳妇,一个个子不高,浓眉大眼,穿着朴素的女人,带着一个年纪在二十三四的女子,来到了我岳父家,说是她姨家的妹妹,啥都好,就是没读过什么书。我岳父隋建昌和岳母都很满意,大舅哥隋文博看了几眼,低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扭身出去了。我追出去问他咋样。隋文博说:“人嘛,是个好人样儿。”我说:“那就行了,处处看?”隋文博点点头,然后低着头,朝门外走去。他低头的瞬间,我看到,这家伙的脸居然有点红。从他的反应看,我觉得这件事靠谱。果不然,来年秋天,年届三十岁的农村文学青年、无名诗人隋文博也结婚了。而且很快,就在原先的荒滩租赁了房子,夫妻俩也开了一家餐馆。
这时候的荒滩,完全是一个小镇的模样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之前的荒滩,完全被房屋代替了。而我和隋文博,还有那个移民赵铁民一家,也都各自步入了人生的另一阶段。婚后,隋文博继续写诗,有时候也拿给我看,其中有一首叫《命运》的,如此写道:“我们都是风中的树叶/或者流动的沙子,目的地乌有/一次次变动,都不由自主/就像那来自祁连山的黑鹰,万物和人/可能都是猎物/与戈壁深处的骆驼和黄羊相比,作为人是幸运的/而帕尔卡尔的芦苇,一直在灵魂深处困扰我/而我已经毫不在意了,当落日踏上大地尽头的车辇/大漠再次安静,如汪洋”。我读了之后,对他说:“哥,从这首诗歌看,你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了。”隋文博听了,一脸惊喜地说:“真的吗?”我说:“当然了!”正在旁边吃凉皮的隋文倩笑着说:“我不懂诗,但这首我听着挺好!”隋文博更高兴了,随手在他老婆肩膀上拍了一下。
【作者简介:杨献平,1973年生,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历史的乡愁》,诗集《命中》等。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