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女,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研究生。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已出版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白猫一闪》(山东文艺出版社)。《南京故事集:野猪先生》。
都一样(节选)
庞羽
被王小川堵在床上前,邵芸还以为两个男人都爱她呢。不过,人都是这样,不是爱着这一个,就是爱着那一个。邵芸坐在床头,看着两个男人坐在茶几旁喝茶。王小川介绍了他们律师所的业务,侯一龙递给他自己的名片。邵芸去厨房倒了杯水,煮了两个鸡蛋。两个男人开始抽烟了。邵芸回到卧室,把弄乱的床单铺整齐,扔掉了地上的避孕套。刚整理完,邵芸发现两个男人把煮着的鸡蛋吃了。
这是冰箱里最后两个鸡蛋。邵芸说。
没人回答她。王小川和侯一龙谈论着中印边界的近况,王小川觉得可能要打仗了,侯一龙说打不起来。直到侯一龙走了,邵芸都不知道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她只知道,特朗普这个小崽子,要被不仅仅是美国人民,还有两个中国人民痛扁一顿了。
邵芸回厨房削了一个苹果,她还想问王小川吃不吃,却看见王小川正在那里调电视节目。
你在看什么?
巴萨。
巴西和佛罗伦萨吗?
王小川看了她一眼,又缩在沙发的旋涡里了。
要过过,不过就离婚。邵芸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一直等巴萨输给了皇马,邵芸都没等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她早就想到了,她结婚时就想到了,她当初相亲时就想到了,她还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女时就想到了。她不该。她不该让巴萨输给皇马,她应该把电视机关了,然后坐在王小川的腿上,把嘴里的苹果块喂给他。
王小川后来在沙发上放了个屁。邵芸觉得他是在骂她。这个屁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还那么响亮。王小川什么意思?我就和别人上个床,你至于这么骂我吗?邵芸坐在床边生闷气。要是王小川不放那个屁,而是走过来甩她一巴掌,她都能比现在好一些。
学校同事都说王小川是个太监。邵芸觉得自己像个贵妃娘娘,王小川像个递胭脂的。这让邵芸在很多时候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定是王小川处理多了离婚官司,对婚姻,爱情,性什么的已经看淡了,可邵芸还是个活在俗世红尘中的人。现代不像古代,贵妃娘娘有需求了,手机丁零一声,臣子将侯都是可以召见入闺房的。王小川也只有洗床单的份。不过,王小川有时也会有兴致,在她的体内画上几笔。邵芸觉得挺有中国画的风味,寥寥几笔,意蕴无穷。
邵芸撕掉了昨天的日历。年轻时,邵芸喜欢撕日历,向往每一个今天;后来大了,她厌恶撕日历,这意味着她容颜只会越来越老;现在,她又喜欢上了撕日历,撕一页有撕一页的快乐,过一天有过一天的快感。邵芸将昨日的那一页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邵老师,吃了没?隔壁班的班主任方菲菲问她。
吃了,咋了?
看你气色不好,以为你昨晚没睡好呢。方菲菲腿一蹬,椅子又滑到她自己的办公桌上了。
邵芸起身去倒水,顺便把热水的开关关了。这个方菲菲,天天要保养,要青春永驻,说什么皮肤喝饱水,身体喝饱水。看她那干瘪的样子,我要是男人,抱着都嫌硌手。
讲到第二节课时,邵芸突然很想侯一龙。至于怎么个想法,她就是觉得侯一龙的膝盖像个苹果。她想好好地抚摸,然后啃上一口。于是,说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时,邵芸不自主地脸红了。前排的两个男生窃窃笑了。邵芸挥了挥衣袖,宣布下课。她路过隔壁班时,方菲菲正在讲梁思成的八卦。邵芸脚一踢他们班门口值班用的拖把,拖把掉到了一楼的树上。
邵芸走到操场上,看着学生们上体育课。因为很少上体育课,所以一个年级就一个体育老师。那个体育老师很帅,但毕竟已经快40岁了。看着看着,邵芸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男学生的身上。青春的面容,结实的肉体,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脸上,像群摇着红轿子的轿夫似的。邵芸的脸上又飞来一朵红晕,她抬手遮阳,风在她裙摆下嗖嗖的。一声哨声,男学生们转身,屁股上面沾着白花花的阳光,像圆滚滚的奶子似的。
篮球从篮球框里掉了下来。邵芸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从操场边的椅子上起身。掉落的篮球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砸出一串噗噗的声音。邵芸立在操场出口,一直等篮球停下来。说实话,邵芸并不是不喜欢王小川这个人,他挺好的,面容清秀,文质彬彬,有着律师的典型外貌。律师也不错,收入高,工作稳定,不愁没饭吃。结婚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篮球终于安静了,邵芸走出了操场。不知哪来的一阵风,篮球滚了起来。邵芸感觉篮球越滚越大,越滚越近,朝她砸来。
到了半路,邵芸才想起来,王小川说他今天要去应酬。邵芸打电话给侯一龙,但他没接。于是邵芸在大街上漫步。有个小伙子在路口抱着吉他唱歌。邵芸不知道是什么歌名,但觉得很熟悉。在她18岁时,憧憬过一个男孩在她家阳台下弹吉他的场景。后来没实现,现在吉他太贵了。邵芸在那里站了半天,那小伙子最多20岁吧,有大把的时间去谈恋爱。邵芸弯下腰,扫了付款二维码。想想,把5块修改成了20块。邵芸感觉,如果她多付一点,小伙子跟她的距离会更近一点。她已经闻到了他衬衫上的味道了。
死王小川。邵芸把钥匙插入锁孔时,低声骂了一句。锁打不开,邵芸抽出钥匙,又插入,转了半圈,她又拔了出来。死到哪里去了。邵芸扒拉了两下房门,门顶上的油漆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扒灰的扒灰。邵芸咒骂道。
等邵芸倒完垃圾,洗完澡,王小川才醉醺醺地回来。邵芸走到沙发跟前,把他皮鞋脱了,扔到门口。王小川把脸埋在沙发里面,呜呜呜的。邵芸把他的脑袋拨过来,他没哭,就在那里嗷。邵芸又把他的脑袋拨过去。王小川满足地抱着抱枕,口水垂了下来。邵芸刚要起来整理鞋子,王小川又放了一个屁。
邵芸把家里的资产都排列了一个遍。椅子可以归他,桌子一定要归我;肥皂可以归他,扫地机器人一定要归我;冰箱可以归他,房子一定要归我;保险箱可以归他,里面的黄金存折一定要归我。摆了一遍,家里也就这么点东西。邵芸又感到沮丧,她觉得自己值得多一点。她走到门口,掏出鞋子里的袜子,扔在了王小川的脸上。刚回到卧室,邵芸又折回,将盖在王小川脸上的一只袜子扔出了窗外。他奶奶的,两只袜子也有她的一份,白便宜他了!
王小川是在半夜三点被尿憋醒的。邵芸埋怨他开灯弄醒她了,王小川啪地往马桶上一坐,随着一阵悠长的尿声,王小川坐着睡着了。邵芸想把他架到沙发上,但一摸到他腰间的赘肉,顿时就没了兴致。她把家里的灯都关了,闭眼睡觉。可半夜被吵醒,她怎么也睡不着。马路上传来一声刺耳的车鸣。邵芸用手摸索着手机,一道红色的车灯光斜射进来,滑过邵芸的手机,滑过覆盖了邵芸一小半身体的丝绸睡衣。邵芸感到一阵战栗,宛若男人无骨的手。
……
(全文载《红岩》2021年第5期)
有限的远方与无穷的人们(创作谈)
我想问下,打牌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一副牌有54张,却有无数人打了无数个日夜,54张牌里似乎有着无数种可能。从牌桌望出去,有的人因为赢了钱而高兴,有的人气得要掀桌子,这些人太有趣了,不过就是54张卡片的事。电视上,什么赌博输了手指,输了胳膊,周润发抹一抹头,对方的一个游艇就没了。
为了解开疑惑,我试过自己和自己下棋,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可是我的右手总是知道我的左手下一步要做什么,右手总是赢,五子棋下完了,我下象棋,象棋下完了,我下翻棋,翻棋下完了,我自己和自己打牌。我甚至想把每一次牌的组合记录下来,看看54张牌究竟有多少可能。这事我还真干过。小学五六年级时,我专门准备了个本子,记录下我收到的、花出去的人民币的号码,如果我花出去的人民币又回来了,我就把它当作一次很棒的实验,并可以记录一张钞票出去又回来的周期。这个是比打牌更加复杂的可能性实验,因为钞票有亿万张。
那打牌的好处是什么?因为观看别人打牌,你可以学会观察这个世界,而因为自己和自己打牌,你了解了自我是如何运作的,同时由己及人地熟悉人性。这是一个作家的基本本领。人生下来,都有一把基本牌,有的人高,有的人矮,有的人家里有钱,有的人长得漂亮,但这并不意味着长得漂亮的能赢不漂亮的,也不意味着家里没钱的人会输掉牌局。除了基本牌外,我们每天也有一把牌,起得晚要迟到了,恐怕摸到一张方块三,而到了晚上,这把牌或许没输,因为下午的时候,我们又摸到了一张梅花K。不只是每天,每时每刻牌局都在重组,在更新。
如果将人类看作是54种纸牌人,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矩阵。我们按照一定的打牌定律进行着生活,比如万有引力,比如生老病死,对于更宏大的存在而言,不过是一件梅花K能打得过方块三的事。回到我的小说《都一样》,它的主题就是题目,“都一样”。在这个小说里,无论是乳臭未干的男孩,还是身经百战的男人,无论是风韵犹存的少妇,还是精致利己的单身女性,他们本质上都一样,都是人类,有着共同的烦恼,也有着难以启齿的欲望,他们穿过了这些烦恼与欲望,最后向生活摊开了自己的牌面,这时我们才发现,他们的牌面几乎都一样,有方块三之类的小牌,也有梅花K这样的大牌,而最后,拥有梅花K的人未必就赢得了拿着方块三的人。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它揭示了命运无常,同时也揭示了命运有规律可循。正如我的开头:“被王小川堵在床上前,邵芸还以为两个男人都爱她呢。不过,人都是这样,不是爱着这一个,就是爱着那一个。”笼统地说,前一句就是牌局的无常,后一句可以算是打牌的规律。
常用的汉字大约是5000多个,却迸发出了这么璀璨瑰丽的中华文化,不得不感叹于人类这个种族的神奇。我们如何感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每一秒都有亿万万可能。而我们如何描述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仅仅用了5000多个汉字。物理学中有一个规律,叫观察者效应,当你观察一样事物时,这个事物的状态才确定下来,如薛定谔的猫。所以,写作是用5000多个汉字确定这个世界的亿万万分之一,而这亿万万分之一里也折射出了大千世界,就好比我们从火星采集岩石来推断火星的历史一般,作家也是用几页纸探索了人性深处。当我们对宇宙没有概念时,宇宙是混沌的、无法想象的,当我们观察宇宙时,才发现宇宙是有限的,宇宙也有边界,而无穷存在于哪里?存在于拥有54种纸牌的人群中,存在于有着短暂生命却依旧保持热爱的人的创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