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这是对《三国演义》“刘安杀妻”故事的一次“罗生门”式的当代解构。刘安、刘妻、邻居、刘备、土地公,不同人群口中叙述而出的“真相”,让这起发生在名著里的“悬案”更加扑朔迷离,也使得整个小说具有了三重叠加的文本性。这桩两千年未解的悬案,其实是人性的复杂与无解,而对人心的剖析和质疑,也恰恰是对人性之真的渴望。
将近两千年前的一桩悬案(节选)
罗伟章
徐春阳回忆录
刚出北门,碰到刘安。我把这当成一个事件。
它预示着我今天运气不好。
刘安伸出手来,我没跟他握,我说对不起,我手是湿的。他冷笑一声,表明他知道我在说谎。知道也无所谓,他是我鄙视的人。这样说话确实不是我的风格,任何人的存在都只是一种事实,说鄙视谁,过于当真,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但我就是鄙视他,这没有办法。你问原因,难道还需要问吗?你不知道刘安是谁吗?当年,刘备兵败,匹马逃难,无处可投,便去投曹操,取道赶往许都途中,饿得不行,就去村中求食,一日走到刘安家中——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刘安。
刘安是个猎户,见了刘备,想打些野味款待。可那些旷野上的性命偏偏不讲良心,逃得无影无踪。刘安挎着弓箭,登上褐色土丘,厉声怒骂:“你们这些杂种,竟不知来人是谁?此乃汉室宗亲,当世英雄,德布四方,仁及万物,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所到之处,百姓争相进食,他能吃你们几块肉,愿喝你们几口血,这是杂种们万万年修来的福分!”骂了,又哄,说谁第一个出来,他就放过谁。哄不见效,又吓,说胆敢拖延,踏平三亲,诛灭九族!
遗憾的是,“杂种们”既不怕骂,也不惜福,把哄和吓也只当耳旁风。其时秋风正紧,旷野上深草没膝,风过处,百草倒伏,刘安趁势放眼搜索,凭他鹰隼般的目力,百米外一只兔子也逃不过。
但啥也没有,唯见残阳如血。
怕刘备挨饿,更怕刘备离开,刘安只得踏上归程。
刘备饿着,这从他坐的姿势能看出来。再是英雄,饿了,胃都会成为中心,腹部都会窝起来,唯有这样,才能容纳朝那里汇聚的心思。或许正因为饿,刘备没有离开的意思。刘安生上火,请刘备向火。
天气还说不上冷,向火不是暖身,是告诉胃:主人家要做吃的了。刘安家穷,打不到猎物,就没吃的,前些日打到一只獾,骨头都敲碎熬过了几回,再也熬不出半滴油来。但刘安做出家道殷实的样子,不仅生了火,还往灶上的铁锅里掺了两瓜瓢水。火势旺盛,水安静片刻,就从沉睡中醒来,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水说的话刘安都听懂了,是说:安兄怎么回事?生这么大的火,却愁眉苦脸。
那时候,刘安站着,水看见了他,看不见刘备,待水变成蒸汽,升到高处,终于看见刘备了:呀,两耳垂肩,面如冠玉,双臂奇长,分明就是个盖世豪杰!吓得身子一顿,撒腿就跑。刘安家是土坯房,火塘的外墙上,开了格子窗,与柴门相距咫尺,但水蒸气不敢走大门,都从窗口跑了。
这景象让刘安愤恨。
刘豫州驾到,当是祖坟冒青烟,可野味跑了,水跑了,老婆晌午时分就出门挖野菜,至今未归,未必也跑了?
一时间,他顾不得许多,只顾着眼前。眼前成群结队逃窜的蒸汽,让他愤恨之余,心慌意乱,再这么下去,水就跑尽了,而锅里啥也没煮,莫非请刘豫州吃水锅巴?水锅巴制作起来倒也不难,掺几瓢水,烧干,再掺几瓢水,再烧干,如此反复,水垢越积越厚,贴于锅底,色泽锈黄。揭起来嚼,能嚼出铁味儿,还有泥土味儿,更多的,是日子的绝望气息。味道好不好且不论,用它招待刘豫州,刘安觉得,自己比那些逃跑了的野物,还不讲良心。
踌躇半晌,他踅进里屋,将一条布袋子塞入腰间,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有条阴沟,过了阴沟是片慈竹林。刘安越过竹林,朝西南方奔去。他是去找我的。我是他邻居。连年战乱,中原大地人烟稀缺,所谓邻居,彼此相距也有三里多地。但那天我并没见到刘安。说去找我,只是传言。传言说,刘安见到了我,问我借粮,我不肯,他朝我磕头作揖,我还是不肯,我说你与其找我借粮,不如把刘豫州带到我家里来,由我招待他。这时候他又不肯,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刘豫州姓刘,我也姓刘,可是你呢?你姓徐,徐跟刘就像野鸡和家鸡,虽都叫鸡,却不是一个品种。这样说话倒很像刘安的口气,可那不是事实。
那天我背痛,太阳没落土,就躺到床上去了,到后半夜也没睡着,整个过程,我只听见秋风乱跑,没听见敲门声,也没听见刘安叫我。我连刘备到了这方地界也不知道——这是让刘安深为自豪的,刘备去找了他,没找我,他觉得是自己的荣耀。他哪里明白,我是刻意不知道。早在董卓乱世之前,我就对自己说:徐春阳,这个世界已经不配让你知道,因此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具体到那天夜里,我敢肯定,刘安并没来找我。
我还敢肯定,刘安根本没有来找我的打算。
如果传言是他放出去的,他就是在为自己开脱。
他想把杀妻的责任,推到我身上。
对刘安杀妻,后来的小说家罗贯中如此记述:“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罗贯中的意思是,刘安杀妻的全部动机,就是为了招待刘备。刘安喜欢这个说法,并因此把自己视为义人。他误解了。我是说刘安误解了。罗贯中记上那一笔,意不在他,而在刘备,是为凸显刘备受万民拥戴,以至于草民找不到野味给他吃,就把自己婆娘当野味。
不过刘安的误解是故意的,他为什么杀妻,他自己清楚。让人瞧不上的是,这人敢作而不敢当,还放出传言,说找我借粮,我不肯。他出于无奈,才杀掉了妻子。只要长半个脑袋,也能见出这理由有多么荒唐。
刘安有话
都是写书的,人品却这般天悬地隔。罗贯中在天,徐春阳在地。很早以前,徐春阳就在罗贯中的书里注意到我,发现将近七十万言的皇皇巨著,我只在一小段里出现过,总字数不足三百个,那段话的最后一句是:刘备“又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那时候刘备已见到曹操,曹操听后,派人给了我钱,这是事实,徐春阳因此说,凭刘备之为人,必然把刘安的事宣扬出去,凭曹操之为人,必然给刘安送钱,这两个乱世枭雄,都在演戏,都是戏骨,刘安只是他们的道具——但道具也是戏骨!
你听出来没有?徐春阳的意思是,我杀妻是有预谋的,是如愿以偿、一本万利。那杂种完全就是个商人,根本不配做文人。文人的节操,在他那里无非是一坨粪便。我杀掉老婆请人吃,得“金百两”,难道是赚了不成?
那天,我在离家五里外的扇子坡碰到刘豫州,他骑马过来,向我搭话,直言他是谁。单凭这一点,就见出他的光明磊落,也见出他对我的信任。在这世道上走的,个个长着鼻子眼睛,个个的血都是热的,殊不知,某些人只是人的影子,他们活在暗处,全部乐趣和使命,就是窥探和告密。眼下的刘豫州,袍子上是凝固的血迹,身边既无关、张,也无妻小,饥饿难耐,求我救助,如果我将他哄住,再去告密,所获何止“金百两”?我甚至可以直接将他捆了,送到他敌人的营帐。虎落平阳,捆了他并不难。
但这种龌龊事,徐春阳那种人会做,我不会。
徐春阳虚构自己是我邻居,是想表明他了解我,他说的是实情,而实情是,我死之后将近两千年,他才从他娘的肠子里爬出来。我也根本没什么邻居。以前有,我成人后就没有了。出猎时,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唯见荒烟蔓草,房舍为墟。而且,平畴旷野,哪来什么门?徐春阳却说,他在北门外遇到我,我还想跟他握手。握手是军人们干的事,军人把手伸给对方,是表明自己手中没武器,以示和平与友好。农人相见,只搭话,不握手。这些事,徐春阳不是不知道,但他偏偏要那样写。可见那杂种撒起谎来,是没有任何尊重和底线的。
我为何杀妻,他说我清楚,我当然清楚!
我的全部理由,罗贯中都写出来了。
罗贯中到底是个大作家,深知乱世黎民最盼望什么。那年月,旌旗蔽日,各路军队牵线子似的从大地上淌过,叛军、义军、盟军、政府军……各路军队说的,都是为百姓,可他们马蹄踏过的,都是百姓的脊骨。刘豫州不一样。刘豫州起事之初,虽足无寸土,依附诸侯,但其言语,其行为,其气象,就非乱党奸臣和鼠目寸光之辈可比。识人察其友,桃园结义,看上去是几人的巧遇,实则是人以类聚。那关羽、张飞,义薄云天,终身不改,正是刘豫州的镜像。
刘豫州匹马与我相遇之前,我没见过他,但早听说他要收拾江山,把草茎般倒伏的百姓扶起来。这等人,自然成为百姓的信仰。他渴了,就想方设法给他喝的;饿了,就想方设法给他吃的,当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杀妻进食。
事情就这样简单。
如同一加一等于二。
“你为什么不杀自己?”有一天,徐春阳在他书房里抽着烟,这样咕哝。他是在质问我,是说,我既然有那么强烈的信仰,就该自裁,让妻把我炖熟,献给刘备。问的和说的,仿佛都没错,却也见出他的无知。
东汉末年,纲常沦丧,礼崩乐坏,女人观视渔畋,游览名胜,高声喧哗,夜宿他家,这种事不是没有;婚后任情而动,不耻淫逸,也时有发生。但那都是有产者的把戏。如果徐春阳稍有些知识,就该懂得,自古以来,传统和美德,都是在民间保存的,民间为衣食所苦,没那么多闲愁,即使有,山川大地也吸收了。不像有产者,看上去满世界跑,其实是越活越窄,窄到连闲愁也找不到出口,于是男人起事,女人淫乱,或者起事加淫乱。老百姓只在活不下去时才起事,有产者是把好日子过得无聊时起事。这种区别,徐春阳不懂。
我妻子那天挖野菜回来,刚上院坝,就见个陌生男人坐在家里。她连忙避了,绕道从后门进屋。既然有客人,她就认为我必定在家,不知道我从扇子坡把刘豫州带回来,将他的马牵到后院,又打猎去了。妻子一心等着我进里屋去,好问清是谁,结果等到夕照成灰,也听不见我的声息。
倒是听见了别的:后院里马踏蹄子。百姓不养马,骑马的都是军人和武士,我们把这两种人,通称杀人匠,我妻子顿时五内俱焚。坐在她家伙房的,原来是个杀人匠,我多半成了那杀人匠的刀下鬼。
正没个捉拿,我回来了。她像重生了一回,以重生后灵敏而喜悦的耳朵,听见我生火,听见我往铁锅里掺水。这样的活,本是女人做的,我们家也一直是她做,但有陌生男人在,她不便抛头露面。我妻子就是那样的人。这个陌生男人若在家里待三天五日,她也不会出现,哪怕关在里屋饿死。她就是那样的人。
我要是自杀,她怎么可能以我为食,去献给那个男人?
......
未完,原文原载《花城》2022年第5期
罗伟章:著名作家,代表作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世事如常》《谁在敲门》等,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当代》长篇小说奖等。小说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亚洲周刊》十大华语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