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二十小时,是3D打印一具人体所需要的时间,是一对中年夫妻反思婚姻关系的时间。在肉体可以无限次打印重生的世界里,我又一次杀死妻子,之后一如既往地打扫、做饭,等待她的复活。这种死亡和新生、危险而戏谑的亲密关系,周而复始,也让我们在二十小时的等待中,重新审视对方和自己,幡然醒悟。
二十小时
文 | 金姆·傅【加拿大】
译 | 杨靖
我杀了我妻子。现在,地下室的打印机要花20个小时把她的新身子印完,20小时。我得想想怎么打发这20个小时。也许我该打扫下屋子,就当是赎罪浪子的幡然醒悟。等她回来,就会看到一尘不染的架子上整齐摆列着瓶瓶罐罐,而我正端坐在厨房中岛前,一旁的汤锅在炉子上沸腾。我们可能都不需要谈及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可以再去买两朵花。或者去看看打印机,打印过程总是令我目眩神迷。一层层组织纤维经纬交错,编制成线,打结收边,形成我妻子身体内部器官的一个个剖面,就像是树身主干年轮的横截面。
我毒杀了她,我将烈性毒药掺在她每天早晨都喝的咖啡里。因此这就不是临时起意,不是一时冲动。毒药意味着事先谋划。毒药的言下之意是:我希望暂时离你远去。那为什么不能短暂地离家?为什么不能就出去散个心呢?很显然,毒药的潜台词不止如此。毒药意味着:我希望你暂时不存在。我希望将你从我的世界移除。
不是勒死,没有窒息、气喘、挣扎或呕吐。我的康妮就那样安静地一头栽倒,覆面横躺在桌上。她沉重头颅下柔软的身躯软软地塌下,手头握着的空茶杯哐当落下,撞在茶托上,泼出一地渣滓。我真心希望,这是一次毫无痛苦的离去,然而无论如何,我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相信她说的话。我下了不小的剂量,对我的康妮这样小个子的女人来说,已是巨量,毕竟康妮是这么矮小。每次她开我们家车时,座椅都必须摇到最前面,不然她就够不到踏板,打方向盘时还得探着头才能看清方向。我用张被单裹起我的康妮,手脚轻快地把她丢出门廊,然后上网填了一张当日取件的表单。
康妮只杀过我一次。那次我们本计划自驾去国家公园野营一周。公园不算远,开车大概四小时。只是日子选得并不好,那是寒冬季节,冻土透过帐篷底部、睡垫和睡袋,贪婪吮吸着每一丝热量,寒气逼人,所以很少有人此时野营。行李基本是康妮收拾的,她把我们家的小车后排塞得满满当当,我开车时想从后备厢的窗子看外面,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在那周的某个早上,我们收拾了些日用品,准备环行约20英里,直到此时,康妮才告诉我她向邻居吉姆——我们私下里爱称他为老傻瓜——借来了他的步枪。康妮说她怕遇上熊。她随手一挎,枪就到了背上,随后我们就上了路。我心头一阵暗喜。我一直期待这种经历,但每次跃跃欲试时,都会在最后一秒临阵脱逃。
路逐渐变窄的时候,康妮总走在我前面,我就只能盯着从对角线把她的背一分为二的那根长长的木质枪管,她短短的马尾辫总是在上面摇摆晃动。最后,她把我带离那条小路,走进了密林深处,密林总是适合发生些瓜田李下的韵事,欲拒还迎的拉扯。我突然想起年少时,曾有个姑娘,牵着我的手逃出喧闹的派对,远离烈烈的篝火,走入闷热撩人的夜色中,一双身影隐没在树影婆娑中。
看呀,康妮,背着步枪的康妮转过头看着我,你真该看看她的样子。她是怎样的决绝迅速。她的嘴唇微噘,眼神澄澈坚定,毫不动摇,没有一丝为难。她的脸颊通红,半为凛冽的寒风,半为崎岖的远足。
就一枪,贴脸的距离,正中面庞。我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直向后倒。后来我把这段回忆和儿时看过的泡泡糖广告混为一谈。广告里有个嚼糖的男人,突然被美味掀起,整个身子火箭般冲出画面之外,只剩一双没了主人的棕色乐福鞋。我也像被加农炮击中一般仰面倒地。我最后看见康妮可爱的脸庞,耳边是爆炸的轰鸣,然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其实之后我曾想过,如果康妮瞄准的是我的心脏或肺部,或者干脆拿把斧子砍了我的头,那也许还有过渡。我的眼睛还来得及给我的大脑传来一些信息。那也许我就能看见我的残骸,看见她的反应,看见我们俩满身黏稠的血污。我的死亡是如此的空明,一丝不苟,简直像台精准的外科手术,虽然我明白,实际上这和救死扶伤的手术相去甚远。康妮的这一枪真是精准,就像她对我灵魂所在那针尖大小的位置了然于胸——就在我上唇唇珠之后,我脊髓神经之上,我大脑的中心位置。她鹰隼一样精确地打出这一枪,这就是我的康妮。
当我在家里打印机托盘上苏醒时,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陌生酒店的床上醒来,迷茫而陌生,有一瞬间不知所措。我光着身子在家中穿行,一路走到主卫,洗浴、吹头、穿衣。家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我从死去那刻的核定点开始到完全打印回来已经过去了20小时,20小时。我的康妮,在这20小时里,有没有回过家?她是回来又走了吗,还是根本没有进过家门?
晚些时候,康妮把这些一一告诉了我。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回到了我们的露营地,没有一点儿打草惊蛇,如何把身上的星星点点擦拭得干干净净,再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她收拾好我们的行李,开上车,从高速公路下一出口驶出,停在了一家汽车旅馆门前。这家旅馆装修得像是个高山小屋,涂色木头上阴刻着形状奇特的图案,院子里的栅栏上包裹着铁锹状的铁皮。这些装饰曾一度迎来游人如织,现在看上去却过于幼稚,残破不堪。当康妮要在前台开个房间时,从前台后墙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脖子上还有一道殷红。
那天傍晚,顶着沐浴后的一头湿发,我的康妮迈步走进旅馆里的小酒吧。那里塞满了人,地方本就不大,椅背上又全是笨重的冬衣,空隙里都堆着拖泥带水的长靴,使得本就不宽的桌子间显得更加狭窄。
康妮在吧台找了个地方坐下,确切来说,那都不是个正经座位。那就是张高脚凳,因为要给服务员挪出进厨房的路,给硬塞在角落里,挤挤挨挨地占满狭小一隅。酒吧的电视上,放着嘈杂的曲棍球比赛直播,击球的乒乒乓乓声响个不停。酒保咻地一下丢给康妮一杯酒,康妮歪着头,一言不发。她拿到手的是杯黑麦威士忌,兑了些可乐,不是她惯常喝的那种。酒吧也有吃的,而康妮从我们开始那段漫长的徒步远足前就滴水未进过,所以她点了些烘肉卷。(但你讨厌烘肉卷,她回忆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她。康妮耸了耸肩,解释说,她很久没有吃过烘肉卷了,甚至分不清她是真的讨厌这道菜,还是口头说说罢了。)
突然间,几个陌生人凑到吧台,撞上了她的胳膊肘。有个男人倾下身子,越过她的肩膀向吧台点单,他的整个胯部都压在她的椅背上,两个人的脸颊间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康妮当时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右手握拳托着自己的头。电视里,广阔的白色场地上一个个渺小的身影来回穿梭,解说员狂风暴雨一样说个不停,简直像倒数结束前最后几秒的拍卖员。康妮的左手虚拢着自己的酒杯。那男人用食指轻轻点了下康妮的婚戒,你男人呢,他开口问道,顺带轻浮地抛了个媚眼。哦,我,康妮启唇,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一般不那样大笑,像个疯婆子一样,非常尖厉,歇斯底里。我是个寡妇了,我猜。确实如此。她又爆出一阵大笑,男人被吓得不轻,端起酒杯逃之夭夭。
或者,康妮就是这么随嘴一说。或许她和那男人春宵一度了呢。但我又有什么权利抱怨呢?我那会儿已成为一具死尸。
我家这台打印机贵得离谱,无论是购买还是维护,都是个大手笔——数据储存服务、联机服务、回填材料库、在执法部门及当地医院的依法注册服务,所有这些都耗资不菲。因而许多人想当然地把这种打印机视作巨富专享,只有那些坐拥奢华游艇、私人飞机和花园豪宅、仆人成群的顶级富翁才能拥有。当然,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这种产品刚刚诞生之际,就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以此避免某些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
我们夫妻却不是那样的有钱人: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守财奴,在郊区有个三室的老屋,上次返修甚至要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有辆不起眼的小轿车,身上穿着大卖场均码衣服,手里的手机电脑早已过时。可能是因为我们从小家境不错,继承的遗产不少,工资尚且可观,而且股市投资也算顺利。总之,我们幸运地积攒下大笔资金,随着年纪渐长,甚至不清楚到底为何攒下这么多钱。我们没有要个孩子,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们整日埋头工作,打扫卫生或是打理院子也都是亲力亲为。外出度假也不过只在州内露个营。在我们死后,攒下的这笔财富将会捐赠出去——这隐秘的数百万财富,在某一天将成为我们的宠物领养人,或是远房甥侄的一笔天降之财,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那为什么在我们尚且健在时,不拿着这笔钱去做做公益呢?因为早年没钱时候的焦虑已被扭曲、放大乃至根深蒂固,总感觉再多的钱也不够安全。
我们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也难怪这台打印机令我们如此垂涎。当时,我们就在厨房桌子前,一起勾着头看着我妻子笔记本的屏幕,下拉的销售推广菜单。上面说,只需要在大腿皮下植入一个元件,它就能扫描你的全身,在一张图纸上复制出你的身体。每十秒这个设备就重新扫描一次,并且根据你身体的实时情况重新记录归档。也就是说,你重新打印出来的这个新身体的设计图,每十秒就随着你的状态更新换代一次。一旦你不幸死去,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你的意识就会上传至存储器。根据最近一次扫描记录下的完整有序的机能数据,这台打印机将打印出一具全新的身体——跟你还没凉透的身躯最接近的复制品。
……
金姆·傅(Kim Fu),加拿大华裔作家,曾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创意写作,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开始文学创作。2014年,凭借首部小说《小镇少年》进入海明威文学奖决选名单、入围笔会奖,并荣获埃德蒙·怀特新人奖。第二部小说《迷失营地》(2018)进入华盛顿州图书奖决选名单;首部诗文集《救护车的狂欢》(2016)荣获国家杂志奖银奖,并入选2016年加拿大最佳诗歌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