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白族,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文学界》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
主题博物馆
李达伟(白族)
1
博物馆本身也是无尽的宝藏,我在里面徜徉了数个小时,感受着这城市和国家的历史。
—— 【荷兰】赛斯·诺特博姆《流浪者旅店》
那个空间里,没有真实的烛火。烛火曾经很普遍。记忆中燃烧着无尽的烛火。当我在冬日回到故乡的话,烛火一直燃烧着,会燃烧到梦渐渐冷却之时。有个朋友来到了我的老家,他一看就说,这很像他老家山上的彝族,他们也一直让烛火燃烧着。烛火照亮了一些人的梦。如果出现一个关于烛火的博物馆,我将不会觉得奇怪。那个博物馆,最适合放在一座还燃烧着烛火的山谷里,建筑的形状也应该是烛火的样子。我想象着那些燃烧着精神烛火的众多少数民族,他们有着自己的精神图腾,图腾不一,那是能穿透夜间浓黑的烛火。有些图腾出现在这个博物馆,我们将看到一些人对于世界与自然的一些认识。
一些人出现在一片松林里,去收集一些松脂,为了照明。我出现在那些人中间。我拿出斧子砍着其中一些松树,不是整棵砍下来,松树的伤疤上会掉落一些树脂,那是松树的眼泪。我们把砍下的拿回家,用来引火,或者是在没有电灯时,放在铁架上燃烧,它们燃烧着,一些松脂被燃烧,嗤嗤燃烧着,一些松脂掉落在地,松脂在地上嗤啦一声燃尽熄灭。
烛火转瞬熄灭。那个空间开始变得有点点幽暗有点点冰冷。我们都意识到在火星明灭中也该睡觉了。我们会谈论着在那些黑色中会发生的梦魇,一些逝去的生命会回来。我们在睡梦中听到了家里的那条狗一直叫着,叫着叫着,开始发出呜咽的哭泣声,听得人毛发直竖。世界在暮色中变得浓黑凝滞时,当烛火再次燃烧,烛火就会让黑色的空间变得不再那么诡异和压抑,还有一种可能,烛火的出现,会让气氛变得更为凝滞,也让空间之内的苍白越发突显而忧伤,至少我将忧伤不已,至少我内心深处的诗人也将忧伤不已。烛火的光,会让那个空间不再是单一的,身处其中的人们也不再是单面的人,我不想成为单面的人,那我想成为多面的人吗?单面与多面,在此刻的贬义色彩很强烈。
烛火没有,火塘没有,电灯没有,冰冷的空。画上有烛火吗?画上有,一些烛火还燃烧着,其中一个透明人的心是烛火,其中一个透明人的脑子里放着烛火。你可以认为烛火的出现,让那些画有了灵魂,烛火之外的东西是躯壳。现实中,烛火燃烧着,火塘燃烧着。只是夜色中,这些烛火暂时熄灭了。一切的烛火都熄灭了。那个空间里,适合有一个火塘,还有一个记忆中的火炕,但温暖的火塘出现,那些墙画将会在烟熏火燎中,过早地失去迷幻的色彩。墙画会褪色。没有墙画的时候,我们只能靠火塘做着一些有神秘色彩的梦。现在我们依靠着那些画做着梦。
在那个小城里,是需要火,一个火塘,可以不断地加木柴。木柴都是山上砍伐下来的粗大的栎木,燃烧的火焰,哔啵的响声,在男孩和女孩的记忆里,燃烧着,直至夜深,直至木材烧完。我们会在火塘中重新回到童年,我们也会在火塘中重新回到故乡。当火塘熄灭,我们才发现已经很难真正回到记忆与故乡。
熄灭的火塘,被摆放在了那个博物馆。火塘边,有着一些蜡像,或立或坐,或昂首或低头,或谈论或聆听。文字解释着那是过往马锅头的形象。我希望那远不只是过去的马锅头形象。主题突出后,那些塑像的意义反而被简化了。我的思想抵达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回到了记忆与故乡。猛然间,我竟觉得回到记忆和故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其实很难。一些东西远去了就远去了,一些东西改变了就真改变了。我们回到的是它美好的部分,现实远不只是美。我看到的是一群人,是记忆中的一群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孩。围坐着的小孩有好几个,他们很像,在那个光有些微弱的空间里,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区别。我知道那只是对于过往的一种幻象。那时的博物馆,给我们保存的就是一些记忆与形象。
如果是冬日进入那个博物馆,一切给人的感觉将是冰冷的。即便是其他季节进入其中,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有些冰凉。熄灭后的火塘,让那个世界的冰冷感增强了不少。那时,那个空间的作用便是让我们无比怀念燃烧的火塘,以及火塘背后温暖的一切。是这样,又似乎不是这样。真实的空间,是为了突出那些马锅头形象,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同。我意识到一些东西已然流失,已经很难再回来了。博物馆里面的一些东西,存在的意义便是提醒我们它们存在过。
小城里的这个小小的博物馆,那是与那个民间博物馆不一样的空间。很小的空间,我经常去往那里。里面还有着一些壁画,让人印象很深。有些博物馆给人留下印象深刻的东西很少,马锅头和火塘的形象很快消失了淡化了,壁画用它纤细的线条与斑斓的色彩把别的东西覆盖了遮蔽了。那些壁画里有阳光有黄昏中的牧人,牧人踩着黄昏回家,有一些羊从山的垭口回来,羊的上面是逡巡的鹰,有在大地上行走的僧侣,僧侣目光的尽头是一条大河,有踩着云朵的老虎,有一匹镀铜的马,马鞍马镫马嚼缰绳都有,一匹被束缚着的神色凝重的马。当我们把目光从这些上面移开后,我们看到了那个正在长出来的翅膀,当翅膀长到一定程度,那匹被束缚的马就会飞腾起来。另外一个怪异形状的生命,人的面孔上有着尖利的鸟喙,同样有着翅膀,在光线的作用下,翅膀变暗成为影子,飞翔的影子,模糊的影子,不只是鸟在飞翔,还可能是人,还可能是其他动物。一切都将是飞翔的,一切的物都将失去原来的重量。面对着那些飞翔的形象,作为观看者,对飞翔充满了渴望,至少是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冲破现实的沉重与僵化,可以在旷野中自由飞翔,真正在旷野中搜集同样是飞翔着的落日与河流。生命的力量感,从线条开始的力量感。那些在空中轻盈地飞升的生命,它们成了代表生命与想象的符号。在那个博物馆中,一切变得轻盈,一切变得色彩斑斓。这一切明明是静止的,但置身其中后,它们便开始动了。有时候的静并不是真正的静。生命的静物开始在那个空间里苏醒复活,作为观赏者,最重要的是想象力与感受力。我分明感受到了一切所具有的飞翔感。这个博物馆应该取名为“飞翔博物馆”,而不是原来它被命名的那般真实和僵化,原来的命名太写实了。那些壁画,就是在原来的现实基础上,把现实往空中扯了一小点。当那些东西和生命悬置于空中后,竟先后飞升了起来。在博物馆中,最重要的就是想象力,至少在那个博物馆中是这样,不然面对着那么多怪异的形象时,我们的内心将是无感的。这只是我个人的体验。
博物馆对小城很重要。对我很重要。对一些人很重要。那些壁画的存在,会把我们引向审美的某种高度,也会把我们引向时间缓慢的那个维度。当第一次从那里回来,我早早就躺了下来,我知道那一夜里壁画上的一切色彩会从画中脱落,汇成一条色彩的河流,在梦境的上空流淌。果然,那个夜晚,真有这样关于色彩的梦。一切先是黑白的,然后就像有个人用画笔开始涂抹,简单的黑与白慢慢消散,色彩开始丰富庞杂,色彩继续繁衍。我想把那个梦跟女儿分享。女儿说色彩是不是比她的彩笔还多。当我跟她说色彩不只那么多时,她感到诧异不已,直到有天她随意调着色,发现了新的色彩,那是她的那些彩笔无法涂抹出来的色彩。女儿说她懂了,一定是有人给梦调了色。
我发现了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人,也经常进入那个博物馆,把目光放慢,故意慢慢挪动脚步,同样想把那些色彩一丝一毫地捕入眼中。先是色彩,那些绚烂的色彩刺激着双目。我们成了异常贪婪的人,面对着看似数量贫瘠的博物馆里的物。我们发现贫瘠的空间,开始变得丰富起来。我意识到我们这些人终将有一天会聚集在一起,谈论起那个博物馆和关于博物馆的记忆。关于记忆的讲述,太重要了。我成了捕蝶者,我成了捕虎者,我还成了捕梦者,我还生起了一个火塘。仔细凝视它们后,它们成了标本,成了无生命的东西,它们暂时又失去了生命的温热。如果火塘烧起,它们是否会突然再次拥有生命,再次从火塘上飞过,化为夜色中一缕青烟似的影子。一个广阔的艺术空间,艺术空间里有着一些宫殿,宫殿里出现了一些人的塑像,一些英雄与平民,既有着关于英雄的历史,还有着平民的历史。这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都是大人物与英雄不同,我们看到了一些不同,我们看到了小人物在历史粉尘中的卑微与悲壮。小人物进入历史中的那种难度,超乎想象,小人物在历史中似乎永远就是草芥与微尘。我们不想只是看到那些大人物与英雄的人生与命运。我们也不想看到那些卑微之人在艰难时日里做着英雄梦。有些画是在呈现一个很遥远的世界,一些生命从遥远中走出来,或者反观的话,是一些生命去往很遥远的深处,越过画中的那个沙丘就能到达。
我想约着一些人进入那个博物馆。那样的话,我们之间可能就会有着一些关于博物馆的对话。回到记忆与现实中,往往是我一个人进入那个博物馆。我一个人面对着博物馆里面的那些物。在博物馆制造的安静中,我的思绪沉浸于博物馆本身,而忽略了博物馆管理员。与无法忽略图书馆管理员不同,我竟无法在记忆中想起任何有关博物馆管理员的样子。每当想起图书馆,脑海中首先闪现出的是一个面部清癯的中年男人,面色平静,或者面色凝重,虽然很关心像我一样的阅读者,会让我们来到那些书架前挑选要借阅的书(其实这样的行为已经违背了图书管理的条例,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条例。我竟会想那是因为没有太多借阅图书的人,当图书管理员看到我时,他感到有了几丝安慰,那些条例是他以为会有很多人涌入图书馆才制定的,结果现实并没能如他意,条例暂时成了摆设。他索性无视那些条例,让我直接进入其中。当时的我,在面对着那么多的书,敬畏感油然而生,我在那个空间里尽量轻声轻气地翻阅着那些书,只有自己能感觉到心跳的加快),一直很严肃的样子,就像是那个图书馆里面很多的书所写的主题都是严肃的。
那是在一座藏于半山的房间里,我们谈起了关于艺术的严肃与审美问题。我们就两个人,天气异常烦闷,很容易会影响我们的对话。眼前的他,是一个作曲和后期制作者,我算是一个写作者。我们都有些担忧地说,现实是大众的审美能力在下降,许多的人在当下的现实里,无法真正得到审美的训练,太多的媒介太多虚假信息的充斥,很容易让很多人失去判断力。他说自己一直是写严肃的音乐,他不写酒歌,也不写宣传的歌曲,他说那些很多人都在写,他还是想写自己内心想写的东西。图书馆管理员给人的感觉一样。一个用直接的讲述,一个用沉默,却是同一的有关艺术的严肃与高雅。一些人终究会消隐于某处。一些人与物的消隐,是为了让另外一些人与物突显,我们只能这样解释一个博物馆管理员的莫名隐身。其实,那些在博物馆里工作的那些友人中,有好些就是管理员,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生与命运,早已经出现。
2
博物馆餐厅里的一个人说,亲自站在一幅原画前的那种巨大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他还坚称,世界上的复制品越多,原画获得的力量也就越大,有时甚可堪比圣物所拥有的神圣伟力。
—— 【波兰】奥尔加·托尔卡丘克《云游》
那些石窟,我们总觉得它们将一直存在,石窟之内的那些塑像同样会一直存在。恒久的力量,将在它们身上得到呈现。事实并不如此,一些美感与力量,一些梦想同样会在我们毫不在意之时消散。我们进入其中之时,就发现了那已经是一些不完整的石窟。
进入石窟,目的就是去看那些塑像,那些被时间与暴力侵蚀的石像,找寻时间的气息,感觉它们被放在黑暗中,或者在烈日炙烤下的微妙变化。无论在什么时间,它们同样在呈现着这样普遍的主题(工匠要呈现的也是我们人类普遍要面对的命题,一些工匠不曾想到过的,交给时间,时间会把很多东西清晰地呈现给我们,时间会替那些早已离世的工匠诠释一些意义。我捕捉到了那些普遍又严肃的主题,我不敢轻易肯定自己的捕捉能力,我总是怀疑自己):惩罚与受难(那些雕像受到了一些人粗暴的破坏,它们在受难,艺术在受难,而惩罚,是对于我们此刻出现在它们面前的惩罚,我们想要感受到那种艺术的完整而不得,想看到一个平和宁静的景象而不得,我们只能带着唏嘘和遗憾的心情离开,并长时间受困于这样的情绪折磨。如果我们真想认真看看这些雕像,真想付出我们的情绪与感觉,面对着破碎与剥落时,痛苦与不适,唏嘘和感慨总是无法避免),痛苦与狂喜(我们看到那些雕像时,所感受到的痛苦与狂喜,为艺术的不完整痛苦,为艺术的永恒之光狂喜。痛苦与狂喜,完成了某种程度的对等,有多少源自那些雕塑的痛苦,就有多少来自它们的狂喜。它们唤醒内心对艺术的感觉,我在这之前是沉睡着的,在这之前,我的一些感觉是关闭着的。一些雕像本身就是痛苦的,还有一些雕像本身就是狂喜的,那是雕像所要表达的主题。怎么表达那些主题,让一般的工匠与艺术家之间有了区别。艺术在任何时代里要面对的困境与现实,很相似,无法被我们轻易解决。当意识到自己的平庸时,我也只能很无奈。那些雕像以我们一眼就能感受到的神色存在着,神色会在时间与风雨侵蚀下,变得斑驳陆离,痛苦和狂喜开始变得怪异,痛苦被减损,狂喜也在简化,一切又似乎平静了下来。我们有时会希望自己真正平静下来。有时,也希望能尽情地宣泄和释放自己的情绪,只有释放,现实的压迫感才会有所淡化),宁静与喧哗(雕像所处的自然环境是宁静的,一些雕像的面部给人的感觉是宁静的,那些眼睛里释放出让我们一直惊叹的纯净。惊叹是我们意识到了那些纯净的稀缺与不可思议。我喜欢眼前那些安静的目光。其中一些目光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在与我们之间进行着对视。建造雕塑的人,设定了那样无处不在的对视,你会想起与一些生命之间所完成的对视。与那只暂时关在保护所笼子里医治的小熊猫是曾近距离对视过的,它开始表现出了对我们那群人的信任,与那只在树上迷糊地睁了一下眼的蜂猴也是曾对视了那么一眼,蜂猴缓缓睁开了眼又缓缓闭上不再睁开,那可能已经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对视了。回到雕像,一些像蜂猴的眼睛,或者是褐林鸮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装满了宁静,同样也装满了喧哗。它们成为我们的镜像,我们是它们现实的镜像,一些人安静,一些人躁狂不已。还有像我们一样出现在那里的人群,制造着不合时宜的喧哗,我们浅薄无知,却依然高声喧哗,有时我们甚至会无知地高声谈论着那些雕刻的艺术。有人朝我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们才会暂时静默,突然间,我们又开始提高了嗓门,又开始满嘴关于艺术的荒唐之言语)。
失明的雕像,天生的失明者,雕刻者就是为了雕刻一个失明者。还有的是后天的失明者,有人有意凿掉了那些即便过了几百上千年,依然清澈明亮的目光。放置在大自然中的目光,在自然清风的轻柔抚触下,在那些燕子轻轻地雕琢下,在与其他一些自然生命的对视下,那些目光竟越发明亮。当它们被围起来,并标有“禁止触摸”字样,那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防备,同样也是避免它们受到侵扰的方式,它们曾受到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真正抚平的惊扰。那是别处,那个失明的雕像,因为战争而失明,一个在呼吁和平的雕像,与有意破坏后的失明不同。那时需要一个失明的目光,一个似乎从艺术价值而言显得有些平庸的雕塑,该如何来表达“战争与和平”的主题总是很难。塑像失去了遥望的目光,塑像还将失去声音,我们看到了其中有个塑像的耳朵消失了。在自然清音的作用下,耳朵将变得越发敏感,耳朵将能捕捉到自然界中最轻微的声音,燕子搭巢的声音,鸟类之间相互喂食的声音,一只野兔酣睡的声音,一些冰雪消融的声音,甚至是落日坠落的声音。那样的失去,是一个沉重的过程,当我们假想塑像塑的是一个音乐家,音乐家无比依靠声音,雕塑的嘴巴破损了,意味着的就是声音的变形。
一些东西会消失,一些东西又会在像博物馆一样的空间里,重新被我们拾取,并再次融入我们的生命。一些残毁的雕塑,你把目光放在了那些雕塑上面,惋惜感是必然会有的(惋惜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品,不再是完整的,只能以残片的形式展现着艺术之美的一部分。至少于那些雕塑而言,艺术上的美学意义应该是最重要的),疼痛感也必然会有的(这里的疼痛感与面对着那些呈现失明的雕塑时的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这里是因为艺术的残缺是艺术美感的丧失带来的,而失明的雕塑是雕塑背后沉重的主题,就像“战争与和平”“理性与狂热”同样也是永恒的主题一样)。面对着它们,你并不能真正解决什么,你只能在那些塑像上获取一些东西,你获得了精神上的对于美感的真实理解,你获得了精神上的一种满足与宁静。长时间面对它们,你就会发现它们对你的影响。
你再次肯定,那将是与宗教没有联系的,一些人肯定会反驳你,怎么可能与宗教无关呢,那些雕像本身就是宗教的一部分。我没把它们与宗教联系在一起,我想收获的只是它美学意义上的部分,在那个空间里,同样可以去宗教化,让雕像回归纯粹的艺术,让雕塑家回归到纯粹的艺术家。你与雕塑家不同,你们对于雕塑的认识很可能是不一样的。有个雕塑艺术家就在你面前,你完全可以和他谈谈雕塑艺术,你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于雕塑的陌生,你意识到自己将是以完全不同于雕塑的角度进入雕塑的世界。你们之间的对话,将无以为继。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听雕塑家给你讲述,你成为一个聆听者。
眼前的雕塑家与雕刻那些石窟的人不同,他们身处不同的时代和空间,雕塑艺术在不同的时空里呈现的样貌往往也是不同的。眼前的雕塑家对那些雕塑赞不绝口,一种膜拜者的姿态,那是对于自己难以企及的艺术的膜拜。我提到了“膜拜”,雕塑家深表同意,艺术上的一些东西是你无法通过勤奋来抵达的,你永远只能观看学习。“努力解放自己”,在那个空间之内,一些雕刻者正做着这样的努力。从那些雕像中,看到它们朝着天空,朝着梦幻伸着的手与力,它们可能是与命运抗争的一种隐喻。那些雕刻,无法避开隐喻,一些艺术无法避开隐喻。一些东西已经变得很不清晰,神态上面轻覆着的色调,在不断模糊着曾经的泾渭分明,我们已经分不清那些雕塑上的眼神与微笑,我们无法判断出其中曾经流过的泪水与曾经释怀的微笑。当神态凝固起来,却不是严肃,却是各种神色的混杂与多义。
我们会失去艺术鉴赏的能力。我们以为自己多年以来,已经有了自己对于美的鉴别力,已经拥有了较好的艺术修养。突然之间,我们(应该是我)发现自己艺术鉴赏的力并没有增加多少。存在的慢慢消失,当那个被掏心的塑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发现雕刻者完成了那个掏心的行为,塑像完成了自我掏心的行为。雕刻者在把雕塑心的位置凿开了一个洞,洞是黑色的,心已经消失了。雕塑是一个曼妙的女子,从她的面部再到整个的身形,都曼妙无比,但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她被掏空的位置,我们都意识到了那确实是心灵的掏空,是塑像的自我掏空。当意识到如此之后,一些深意开始真正出现了。你总觉得越接近年老,肉身才会越发被掏空,眼前的塑像是年轻的,是远未到被掏空的时候,塑像开始了自我掏空,雕塑者开始了自我掏空。雕塑者的用意,我们要深究其雕像以那样示人的用意。雕塑者早已远离,不只是远离那些石窟,而是早已远离了整个世界,早已成为那些无名雕塑者的一员。那些无名却技艺高超的雕塑者,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姓名的暗示,他们可能留下了,在雕塑的某一角,只是雕塑破损了,还有可能是在雕塑者所处的那个时空,人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的杰作,雕塑上早已留下了显性的指纹,一些雕塑上还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只是这些可能的东西,都已经消失,认识和记住雕刻者的那些人都已经消失。无名的杰作,有时就是这样以一个群体的力量和时间的流逝完成的。你在那之前,还不曾见到过这样一个雕塑。你在面对着这样的雕塑时,那些血腥残忍的东西都在淡化,神话传说会赋予这样一个沉重的雕塑一种轻盈感。你无意间发现了雕塑与神话传说之间的联系。我们感受到的震撼无以言表,那是从心开始的掏空,一种被解读为奉献的掏空行为,还是从精神的掏空,从个性的掏空,心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那个曼妙的身形,一个美丽的皮囊。我们还可以以别的角度去解读那个雕像。那个雕像也可能反对阐释,只是那些保持沉默的雕像,似乎很难反驳我们对它们的误解。
雕像一直就在旷野中。雕像的照片会出现在博物馆。我就在那个博物馆里,先看到了那个雕像。然后,我开始涌向旷野,朝那些真实的雕像奔去,把那种行为当成是一次鉴赏力的训练,也是对于思考的一次又一次训练。有时,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进行思考了。那些雕像的存在,会让我们在慢慢停驻脚步后,学会重新思考。我们开始再次慢慢发现了一些严肃的主题,那些散落在大地之上的严肃主题。“人类所有的问题都源于人无法独自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布莱斯·帕斯卡)雕像是没有生命的,特别像沙雕,水一碰触就消失,但艺术是有生命的,艺术感让那些雕像有了恒久的意义。我们面对着那些雕像时,它们并不是石雕,也不是沙雕,也不是其他物质制造的雕像,而是艺术,我们会把物质忽略,我们就不曾有过那是物质的概念,我们先想到的那些雕像背后精神的意义,我们想到的是艺术在那些雕像上的呈现与表达。沙雕消失了。石雕也破损了。它们都很难对抗时间。当它们以破损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会哀叹,会感喟,有时又会释然,那些被搁置在自然世界中的雕像,早晚会损坏,我们看到了它们损坏的那个让人心痛的过程而已。它们会毁于时间浩渺中的自然之力,它们还会毁于人手,眼前的那些雕像更多是毁于人手。
当它们存在于那个天然的博物馆里不断供一些人观看时,我们希望那些人关注的是塑像即便已经残损还依然存在的美。我们还希望人们会关注的是人的破坏力,同时也能遏止内心的破坏欲。在博物馆里,我们肯定的是艺术能对抗时间。在博物馆里,宗教意味变得很淡。如果是在庙宇里,或者在天然的石窟里,它们本身的宗教意味还无法淡化,依然是有一些人赋予了它们宗教意味,我们看到了一些老人进入庙宇,进入天然的石窟,跪拜祈祷,那时它们的宗教意味很浓烈。在博物馆里,它们也不再是原来的雕像,它们成了照片,每幅照片下面配有一些解说性的文字,我们需要那些文字,我们又不需要那些文字。那些文字,可能会把我们引向其他地方。我们会忘记,至少我们会觉得它们与宗教之间的那种联系不是很密切。其实我们依然无法肯定。虽然我们一直坚信艺术的那种永恒的美,以及永恒的对于人类精神的唤醒。我们很自信,在面对着众多的残片时,我们又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一个完整的雕塑,如果把它放在那个连接物质与精神的空间时,它同样会多少给人带来不安感。在面对着它的时候,如果让人想到的是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卑劣与脆弱,不安就会更强烈。它们不是完整的,也不是被放置在那个特殊的空间,思想上的压力似乎就稍微减弱了不少,但同样让人产生不安感的是那些色彩黯淡却很明显的不完整。黯淡的不完整,我们已经多次强调它们的不完整。在光与影中的不完整,有时也会因为光的光线,给人一种完整的错觉。完整感,让人内心猛然一颤。当发现那只是错觉后,又是猛然一颤。激动与失落,就在毫厘之间。我只能把它放在内心那个很特殊的角落里,里面已经有着太多的东西放置其中,一切开始显得芜杂而混乱,一切急需被内心重新排列和安置,只是我并没有沉下心去重新完成它。我也真正尝试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它们摆放得很好。有时,艺术本身并不需要齐整。艺术既是有规矩可依的,又完全超乎了我们的想象。艺术的超前总是怪异的。
那个辞职专门给建筑墙体制作彩绘的人,他说自己的一些东西就是超前的,至少超前了三五年,三五年过去,一些人开始习惯,一些人开始意识到那个艺术门类就应该那样继续往前发展。我一直想要强调的是雕塑的那种艺术感,那种美感。即便美感不是艺术的唯一标准,美感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标准,只是雕塑的作者已经深陷于无名,我们想象着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工匠,一个被迫无名,还是一个早就想无名的工匠。无名的工匠意识到自己必将无名之后,开始出现这样的诸多可能,可能会因沮丧而随意,雕塑被草草完成,现实是我们在面对着那些雕塑时,并没有感觉到艺术力的减弱,也丝毫没有发现因沮丧会产生的一些败笔,败笔可能有,只是被破坏力所覆盖和掩藏了,败笔都被凿落,凿落的碎片消失不见,那是一个专门有人来蓄谋完成的破坏。破坏那些雕塑的也有可能就是工匠本身,我们能想象一个沮丧的工匠,在情绪失控之时,所会产生的不顾一切的想法与破坏,只是在面对着工匠情绪失控的猜测,没有任何道理和可能性。那些工匠,早已适应了当时的情景与氛围,他们即便是在无名的困扰下,依然在平衡着自己的内心,并让自己对艺术的那种孜孜以求,雕塑才会展现出了那种惊人的美,那是已经发生了多年,它的美感却依然。我们在那些雕塑上,看不到工匠受情绪折磨时产生的波澜,又真是如此吗?
当我们面对着每个雕塑,以及每个雕塑背后的工匠时,我们都会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一些怀疑。当我们成为怀疑主义者似乎就对了,至少我们要随时对自己的存在存疑。雕塑,应该有着一群无名之人在那个空间的相互合作,他们成了同一种人,一群对艺术有着一样认知与激情的人。他们早已没有为声名所累,他们变得更纯粹,他们只需要静静地雕刻着那些雕像。我的情感更加偏向于他们的无名。
3
在随后的一些年月里,基本上每次去伦敦,我都要到奥斯特利茨那个离不列颠博物馆不远、位于布卢姆斯伯里区的工作场所拜访他。
—— 【德国】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奥斯特利茨》
小酒馆成为一个理想的空间。发现那个小酒馆时,我刚刚从博物馆里走了出来,一些思绪还未平复。博物馆离那个小酒馆很近。小酒馆里有着诸多陷入生活庸常的人,在疲乏中,人们需要借着酒来解乏,同时借着酒和喧闹对抗孤独。有时,我们进入那个小酒馆是为了像赫拉巴尔一样为了交谈,小酒馆是最适合交谈的空间,我们可以在里面谈论在现实生活中小小的幸福带来的兴奋万状,也可以谈论生活中的一些低沉与感伤。我们进入小酒馆。我们经常光顾小酒馆。我们都明白小酒馆中有着我们普通人共同的平凡故事,有我们一起分享的小幸福,也有着我们急需相互倾诉纾解的情绪。我们成了众多平凡之人中的一个。
咖啡馆也成为一个理想的空间。那是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作家经常出现在咖啡馆后,一种情感依附上的喜欢。博物馆同样离咖啡馆很近。那时,摆放在我面前的是在二者间选择一个空间,来安放自己的内心。咖啡馆与小酒馆多少有点点不一样。小酒馆需要一些人,一些人需要借助酒来缓解和释放疲惫,小酒馆的氛围适合放松,可以无拘无束。在小酒馆中,我们更多时候能看到自己,在咖啡馆中,一些东西还是被隐藏了起来,我们会在那种氛围中成为另外一个人,变得严肃而认真,变得安静且专注。虽然是这么想,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咖啡馆。那时,博物馆给人的一些感觉还未消散,咖啡馆成了接续那些感觉的空间。博物馆适合安静,咖啡馆同样适合安静,适合回忆,适合一个人品味着孤独,也适合一个人的阅读、写作与思考。
我又想到了那些存在主义作家,出现在了咖啡馆,开始写下对于世界与现实的理解。那时,就只是我一个人。没有人与你完成对谈。一些人会在咖啡馆里思考存在主义,一些人会在咖啡馆里写着用想象对抗现实主义的小说。是有那么一些人,不知道他们对存在主义有着怎样的认识,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对存在主义的认识总是模棱两可。
无论是小酒馆和咖啡馆,有时它们都是艺术的空间,布局讲究,出现在里面的除了年轻人外,还有一些老人,他们的身影里多少有着一些艺术的因子在飘荡,它们从那个古旧的街道上缓慢地飘荡着,它们在那个古旧的街道上像人们手中擎着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随时会熄灭,幸好有灯罩,那是马灯。人们拿着马灯,在那里停驻很久,他们中的一些人熟悉那个空间,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熟悉,在不熟悉环境里往前走着,穿过了那个城楼。那个空间很隐蔽,人们在那种古旧的气息中嗅着咖啡的味道,嗅着酒的味道,只是一些花的气息把这些味道掩盖了,剩下浓烈却淡雅的桂花香,花的气息背后是季节的信息,进入其中的人们其实并不在意桂花的气息,真的能不在意吗?桂花的气息太浓厚了,覆盖了其他各种花的气息,也覆盖了那些喧闹的市井气息,下水道刺鼻的气息,不远处河流里刺鼻的气息。
人从城楼里往回走。回到了那个很容易就会忽略的咖啡馆。我忽略了,在那条街上来回走了两趟后,才找到了咖啡馆。咖啡馆是在一个老旧的房屋里。艺术的空间,理想主义者的空间,有时更是那些小资情调之人的空间。我进入那个空间,只是短时间的进入,里面放着一些我喜欢的书,保罗·奥斯特的书,近乎不可思议的存在,里面的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但在那个很小的空间以及很少的书里,竟有着好几本保罗·奥斯特的书,他最有名的那几本书都有,关于知识分子,关于身份,关于消失,关于城市中的孤独与孤独所制造的一切,关于太多值得思考的事物。如果你内心深处有着与保罗·奥斯特相契合的东西,那条大街是不是也可以叫“第五大道”,那条大街上是不是也弥漫着一些布鲁克林的气息,至少在大街上行走着相类似的一群人,被生活挤压着,不断变更着自己的住址与工作,不断与焦虑不安对抗。一条古老的街道,上面生活的气息浓郁,一些小食馆,一些把菜放于地上卖的老人,你从一个老人前面经过,你又从另外一个老人前面经过,菜的价格便宜,让人莫名心痛,你从一个小食馆前经过,又一个小食馆,你要经过那个古老的城墙与门楼,历史的断片与联想。
你想起了曾经有个作家写到了那个门楼附近有个画家,画家的踪迹全无,画家可能隐藏到了街道的更深处。画家已经不知去向。出现在那条街时,我先想到的是那个不曾见过的画家。画家可能就不曾在那里出现过,很可能只是那个作家的虚构。有时,虚构会诱惑着作家,作家也无法拒绝虚构。那种虚构的冲动,我现在深有体会。那些古旧的建筑里,也确实适合放入一个极具艺术感的人。那就放入那么一个人。咖啡馆里也适合放入一些艺术家,那就放入一些艺术家,还是一些中年或者老年艺术家。当我扫视着咖啡馆内的人群,都是年轻人,情侣居多,你无法肯定里面就没有艺术家,艺术并不分年龄。你触摸着那个城墙与门楼,摄影师还叫你把头仰起些,看城墙与门楼,你看到的是湛蓝的天空。博物馆里会有着关于这个城墙与门楼的文字与图片,一些古老更具时间性的黑白图片,生活的气息淡化些,古老的城墙与门楼突显些。
你想起了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作为城墙与门楼背景的天并不是湛蓝的,因为黑白而变得潮湿,因黑白而变得不可捉摸。城墙与门楼,又一次成为背景,成为在那里生活的人的背景,成为地理坐标,多少人已经无暇顾及那些城墙与门楼所在时间中的风雨飘摇,一切都将是淡化的,一切都将是轻的,历史的轻与重,人类命运的轻与重,多少感同身受的命运让人唏嘘。我们是把那个残存的城墙与门楼看得很重时,它们成了残存的文物。我们再不把它们看得重的话,它们就会消失,太多的拆除发生在了看世界的轻之上。有时,我们无法把握世界的轻与重。我们不同的人对于轻与重的认识都是不一样的。当我一次次出现在那个城墙与门口前时,我似乎只是看到了城墙与门口对于我的重,其实在那里我还将看到一些现实的重,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中会有很多与我相似的人,我们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我们让自己的生活在平庸中变得越发普通。你就在城墙与门楼附近徘徊,想以自己的方式建造一个由城墙与门楼为中心蔓延开来的空间,你的身份意识开始变得无比强烈。为了历史与记忆,似乎不是。你是单一的。你是简单的。这同样也是值得让你羞愧难当的。为了其他,为了人的身份的单一与复杂。在那样的情境下,你找到了那个咖啡馆。一个古老低矮的房子改造出来的咖啡馆。房子上面低矮茂盛的草没人去打理,有意不去打理,为了营造某种氛围。如果那个空间里还放一本约翰·契弗的书,那将会更符合你对于一个艺术空间的想象。
只是保罗·奥斯特与约翰·契弗不同,保罗·奥斯特应该喜欢那个咖啡馆,而约翰·契弗喜欢,或者严格来说习惯的是监狱。这样的不同也只是我的猜测。要说约翰·契弗与监狱之间的联系,只可能是工作上的联系,说是喜欢,他只能喜欢那个工作,但我们现在想想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们的现实中,很难想象会有人去给犯人们讲授如何写作。我们会觉得这是对现实的讽刺。除了约翰·契弗,我们还将看到写《清洁工手册》的露西亚·伯林,同样也曾是监狱写作教师。监狱写作教师身份的存在,不再是一个黑色幽默式的身份,它是要实实在在面对着那些身处迷茫困惑的普通人,当面对着那些迷失的灵魂时,这个身份的存在恰是对文学于人的唤醒柔化作用的肯定。只是我无法肯定他们在面对着犯人时,是否对自己的职业感到自信。监狱是坚硬和冰冷的。至少他们两个的写作又往往是温暖的是色彩斑斓的。
无论是保罗·奥斯特,还是他们,都需要一个宁静的咖啡馆。当眼前的这个咖啡馆里摆放了那么多保罗·奥斯特的书时,我们能感觉到咖啡馆与那些书之间的奇妙联系,那些书太适合安放于那个位置了。我随手拿起一本,是《幻影书》,然后又放下。其实那里也适合放一本约翰·契弗的书。咖啡馆就不会是冰冷的吗?咖啡馆也会冷清和冰冷,当阳光还未照进咖啡馆,当人们还未进入咖啡馆时,就是这样。
店主打开了冬日咖啡馆的门,一股冷空气从店主的脚边卷裹进去。当阳光从房檐上的杂草中掉落在局促的天井时,咖啡馆给人的感觉慢慢温暖了起来。我们暂时不去考虑这些作家,你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并不是希望拥有像他们一样的人生,而是像他们一样写出一些真正的作品。咖啡馆背后是苍山,苍山上已经堆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苍山上已经下了至少两场雪。一些人在咖啡馆外面谈论着苍山上的雪。人们进入咖啡馆之中后,那种谈论的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了,人们从关注外部又转换为关注自己的内心。只有一些人在咖啡馆中拍摄着短视频,应该是电视台的采访,拍摄者不断让那个人走出咖啡馆,又重新进入咖啡馆,不断让他拿起保罗·奥斯特,又不断放下。我真希望那个人能注意到那是保罗·奥斯特的书,但从那个仓促的行为中,他应该没有真正注意到那些书。他们去往二楼,继续进行着拍摄。
我不去关心他们谈论了什么。我继续享受着在咖啡馆中宁静的时刻。即便对面有人,即便还不止一个,但大家都意识到那个空间需要的是寂静,苍山上的寂静,苍山上的那些雪所给人的寂静感觉。依然是“冷寂”的感觉。监狱同样是建在一个山顶上,与苍山遥遥相对,监狱上很少会有一场雪的下落。我与监狱里的人谈起了苍山上的一场雪,我们同样也谈起了苍山上的一场火灾,许多人去参加灭火,直升机从洱海里拉来了好些水,一桶一桶朝苍山浇着。我们面对着苍山时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苍山,更多是在心理和情感上对我们产生影响。我们需要一座苍山。“最后的一部书应该是写 —— 山。山:一个包罗万象的对象;一个像宇宙一样空无的对象 —— 一座山 —— 它最能挑战一个写作者的野心。”(耿占春,诗人,评论家)
与在咖啡馆给人的感觉一样又不一样,在咖啡馆和在监狱的内部,在建筑的内部,在以建筑为强烈的空间的内部,很难见到苍山,更难见到的便是苍山上的雪。那些出现在咖啡馆的人与教犯人写作的约翰·契弗不同,他们拿着手稿,选择那个空间,保罗·奥斯特式的面孔,他们那时只对着自己,而不像是约翰·契弗一样,面对着的是犯人,严肃与荒诞。其中一些人陷入沉默,一个又一个人拿着手稿进入咖啡馆后,竟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中,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在那里时,他们默默不语,他们用缓慢变化着的神色交谈,我只是听到了他们把手稿撕碎的声音。我们发现了一个关于手稿的博物馆。那些手稿被放入橱窗。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关于手稿的空间,那是“退稿图书馆”,里面放满了无法出版的手稿,一部被出版人精心挑选出的手稿,书出版后用的是异名,成了畅销书,一个被赋予某个看似可能的作者,那是一个生活普通得与文学与文字完全扯不上联系的人,一些人开始陷入这部本不可能出版却已经出版的书中,一些谜慢慢被揭开,一些人人的生活被打乱,一些家庭与爱情被这部书扯碎。最终,我们才发现那只是一次精妙的策划而已。
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并不是类似的书稿。那都是名人的手稿,里面有好些就是杰作。我们看到了一封在狱中写给自己儿女和妻子的信,里面饱含的深情与绝望让人心碎。我试着读了几句,才发现里面有一段是写给自己父亲的,要让自己年老的父亲保重身体,并坚信父亲会支持他理解他,自己终要为国为民的前途而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句句啼血,不忍卒读。我们一些人会在那里不禁哀叹的同时,也会忍不住让眼泪滑落。我们再次变得柔弱而敏感。那些失去多时的敏感再次在那个空间回来,一些东西被那些手稿唤醒,干涩的眼睛因泪水的涌现舒服了一些。我们要有意掩藏着泪痕。
如果手稿是基罗加的《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书稿里面将充斥着太多的死亡,让人怜惜让人毛骨悚然的死亡,里面同样充盈着一些诗意化的温情,特别是那些拟人化寓言化的动物故事,那些发生在森林中的故事,那些发生在热带丛林中的关于动物的故事,它们既是动物性的,它们又不是动物性的,反而是人类的残暴充满了动物性。一些深受爱情折磨的人,经历了四季,多少的四季,一些恋人已经老去,一些爱情还在存留,而一些爱情终究是有始无终的,留下遗憾的。热爱自然与森林的人,只有在自然中,人才能被治愈,人与别的生命之间的互相慰藉,特别是那些写给女儿的童话,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一切善良的东西消解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紧张与相抗衡的关系。空间对于人的作用,白色所带来的寒光与冰冷。生命,死亡,感受死亡。沼泽,热带,蜜蜂,食肉蚁,昆虫,死亡,麻痹,荒诞,残忍的故事。这只是那段时间,刚好在阅读基罗加留下的印象。我能肯定的是在那个手稿博物馆里,不可能会遇见到基罗加,要遇到基罗加,只能去往图书馆或者书店,或者是书房,书房里的人喜欢基罗加。书房里的人,也可能是无意间买了基罗加,在书房里摆放了很长时间,上面落了一些尘埃,他轻轻地拭掉尘埃,开始阅读,他重新发现了基罗加。还有一些手稿,是书信,书信出现在很多空间之内,书信里携带着的情感浓度与书信的数量对等,信里谈论的是文学与艺术,是人生与命运,是理想与信念,是理性与狂热,是思考与独立,他们近乎狂热地谈论着这些话题,一些人用这些话题来抵抗饥馑,来相互把对方从迷茫与绝望中拖拉出来。他们可以谈论着这些貌似很大很空的话题,他们是活在一个可以让大词拥有真正意义的年代。
看手稿和看印刷物是不一样的。在幽暗的博物馆与在明亮的敞开的空间里是不一样的。面对着那些手稿,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认真读它们,那些手稿的内容就像是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把我内心幽暗与阴冷的部分投射出来,我看到了卑微渺小的自己。但我知道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看手稿。我无数次一个人偷偷出现在那个空间里,我知道自己就是为了那些手稿,以及那些手稿背后一个又一个高贵的灵魂。那是我个人的秘密。当在那个空间里,还看到了另外一些人时,我才意识到被那些手稿着迷的不只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