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国务院特贴专家。出版著作十六部,其中《先前的风气》一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和"2014年中国好书"。2021年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我们中国人自表为炎黄子孙,炎帝和黄帝是并列着讲的,但两位祖先的生活年代差距很大,炎帝在先,黄帝随后,《国语·晋语·重耳婚媾怀嬴》一节中,“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 异德之故也。”这样的记载如果从字面上去理解,少典与有蟜氏生了黄帝和炎帝,就成历史笑料了。这句话意在指出黄帝与炎帝两个族群同出一脉,因生存环境的差异,各自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存在。
作为我们的共同祖先,历史中祭祀炎黄的规模和规制却有差异,黄帝大于炎帝,黄帝“国祭”多,炎帝“民祭”多。我理解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同为传说中遥远的伟岸人物,黄帝的“正史记载”多于炎帝,可触摸的记忆多了,情感中就多了亲切。二是国家祭祀是政治纪念,黄帝时期,才有了比较清晰的国家治理观念,并在天文历法,农桑技术,军事应用,医学以及国家管理层面,提供了诸多供后人学习借鉴的内容。任何文明都是渐进的,不是骤变的,也都是在前辈经验之中改造而成的。黄帝族群“战胜”炎帝族群,而成为古代部落联盟首领,是类于朝代更替的那种社会进步。钱穆先生说,黄帝是奠定中国文明的第一座基石,而这块基石的基础,则是炎帝族群,以及更早的中国祖先创造的智慧。
神农氏、炎帝、黄帝
“神农氏即炎帝”,这是既往史料对炎帝的身份判断。近些年随着考古学的深入,新史料的发现,这个身份判断被不断刷新。许顺湛的研究可作一则例证,他建议把炎帝单独提出来,将其作为三皇时代向五帝时代的过渡阶段来看待:
神农氏是代表一个早期的农业文化时代,神农教民耕而陶,自出现农业和陶器就可以说进入了神农时代,那时没有炎帝。从三皇角度来说,神农是三皇之一,不能说炎帝是三皇之一,如果说炎帝是神农氏,列入神农时代也没有大错,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把炎帝单独提出来比较好,他已经跳出神农时代,而且与黄帝时代交叉,文献记载也较多,因此,把炎帝作为三皇时代向五帝时代的过渡阶段看,可能更符合实际。
——许顺湛《五帝时代研究》
许顺湛之说,将神农氏、炎帝区分开来,不仅将神农氏时期的特征凸现出来,还为三皇时代向五帝时代的过渡提供了一个缓冲,有利于更细致地分理出历史的脉络,呈现出不同历史阶段间复杂的嬗变。
历史学中的时代,大抵是指一个时期的繁荣强势阶段,此之前有兴起阶段,此之后有衰落阶段。神农氏时代可以理解为新石器时期的早期和中期,炎帝时代则是新石器时期的后期。就像汉朝分为西汉和东汉,西汉内含着十三位皇帝,东汉内含着十二位皇帝,神农氏与炎帝不是人的名字,而是族群首领的称号,内含着多位早期部落的首领。从这一点看,会丰富我们对这两个时期的认识,避免将历史简单化,概念化。
轩辕(黄帝)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
——《史记·五帝本纪》
《史记·五帝本纪》这一段话,穿越了神农氏时代、炎帝时代、轩辕黄帝时代,时间节点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到前2700年之间。此外,还有一些相关史料,将这段历史时期展开,分别记载了黄帝、炎帝、神农氏的具体内容:
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
——《国语·晋语》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赢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硗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淮南子·修务训》
包羲氏(伏羲)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周易·系辞下》
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庄子·盗跖》
神农氏和炎帝部落生活的区域在黄河中游地带,发端于渭河流域,“姜水”是渭河的一个支流。上述史料还较为详细地记载了神农氏部落分五谷、尝百草,制作耜耒,以及兴集市,利贸易的生动细节。“民知其母,不知其父”,已经追溯到母系形态时期,“卧则居居,起则于于”,展现的是一派原始祥和的风貌与习俗。
黄帝则是具体的一个人,其出生地和生长地,史料记载有三处:河南新郑,甘肃天水,山东曲阜。第一处依钱穆先生考据,轩辕丘的地望在河南新郑市,姬水为新郑市的潩水,此为黄帝生于河南新郑说: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
——《史记·五帝本纪》
第二处天水说,来源于清代学者梁玉绳著的《汉书人表考》:
少典娶有蟜氏,名附宝,感大电绕枢,孕二十五月,以戊巳日生黄帝于天水。
——《汉书人表考》
第三处为山东曲阜说,该说法出于《竹书纪年》,寿丘位于山东曲阜城东。
母曰附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光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帝于寿丘。
——《竹书纪年》
关于黄帝百年之后升天为仙,《史记·封禅书》是这么记载的: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馀人,龙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
《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是:“黄帝崩,葬桥山”。桥山,位于陕西黄陵县,也称子午岭。黄帝羽化成仙之后,人们为了怀念,将黄帝衣冠葬于桥山。升天,是中国人观念中最高级的善终。
黄帝族群生活的区域
史书及史料中还较为详细地记载了黄帝族群生活及活动的区域: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以与炎帝战于坂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崩,葬桥山。
——《史记·五帝本纪》
熊耳山在商州上洛县西十里,齐桓公登之以望江汉也。湘山一名艑山,在岳州巴陵南十八里也。
——《括地志》
又东过陈仓县西,县有陈仓山,山上有陈宝鸡鸣祠……《地理志》曰:有上公、明星、黄帝孙、舜妻盲冢祠……姚睦曰:黄帝都陈言在此。
——《水经注卷十七》
黄帝服斋于中宫,坐于玄扈洛上。
——《竹书纪年》
“洛水又东至阳虚山,合玄扈之水”……“洛水东北流,注于玄扈之水是也”……“自鹿蹄之山以至玄扈之山,凡九山,玄扈亦山名也”……“阳虚之山,临于玄扈之水,是为洛汭也。”
——《水经注》卷十五引《山海经》
黄帝东巡河,过洛,修坛沈璧,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赤文绿字。
——《水经注》卷十五引《史记音义》
黄帝将见大隗于具茨之山。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庄子·徐无鬼》
潩水出河南密县大騩山。大騩即具茨山也。黄帝登具茨之山,升于洪堤之上, 受《神芝图》于华盖童子,既是山也。
——《水经注》卷二十二
黄帝封泰山,禅亭亭。
——《史记·封禅书》
《史记·五帝本纪》概述黄帝族群生活区域的路线图,东至大海(丸山即凡山,在山东潍坊,岱宗即泰山),西至崆峒山,鸡头山(六盘山),南至长江(熊山有两种说法,其一为陕西商洛的熊耳山,其二为湖南的修山。湘,是岳阳湘山),北至荤粥之地,与匈奴在釜山(河北徐水)以符节盟约,睦邻往来,筑邑于涿鹿(河北张家口境内)。黄帝生于新郑,衣冠冢于黄陵,与炎帝的三战之地是阪泉(山西运城)。不同专家对其中多处地名有不同的解读和定位,归纳着说,黄帝族群的主要活动范围在黄河沿线,甘肃、陕西、河南、河北、山西、山东,此外也涉及湖南。
在如此广阔的生活区域内,《五帝本纪》还特别讲到黄帝族群的流动性。“披山通道,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至此,已可以大致算出黄帝的生活之地及其族群的活动范围。
“以玉为兵”,黄帝的“止战”思想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荆山下。”这句话里蕴含着多层涵义。
铜最初是用来制作武器的,蚩尤“以铜为兵”,黄帝用之铸鼎,从本质上改变了功能和性质。“黄帝作宝鼎三,祭天地人”,黄帝以铜制鼎,规范了三种指向。鼎是“烹饪之器”,饮食生活用具;也是传国之物,旌表功德,征示国家威严和权力;还是祭典重器,用于部落之间友善盟信,共敬天地神明。
新旧石器时代的最大区别,在于石器的制造和使用。旧石器时代基本是简陋的打制石器,属于粗加工产品。新石器时代有了“深加工”意识,磨制和简单提纯工艺普遍应用于石器制造中。这时候,人工取火也已经取代了天然取火,进而有了原始的制陶和冶炼。最早使用铜器的是蚩尤部落。蚩尤又被称为阪泉氏,根据地在山西运城一带。
传说是一次山洪暴发导致了大规模的泥石流,天然铜矿石,还有铁矿石混杂而出,被蚩尤部落人捡到了,铜矿石相对铁矿石易于加工,蚩尤部落人就这样掌握了第一批“先进武器”。此之后,除了被制作成武器之外,铜片还被制作成简陋的面罩和护甲,于是,就有了传说中的恐怖形象,“铜头铁额,牛耳,鬓如剑戟,有角,与轩辕斗,以角触人”。再之后,蚩尤部落不断挑起战争,以“丛林政治”终结了神农氏时代,转型进入炎帝时代。
山西运城沿线,成为了黄帝部落与蚩尤部落拉锯战的前沿地带。
黄帝部落“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最终取得完胜,捉住蚩尤,并在“中冀”这个地方将之处决,身首分两处埋藏。“黄帝斩蚩尤于中冀”,关于“中冀”,一种说法在河北,一种说法在山东。
黄帝自此被众部落推举为盟主。
黄帝部落战胜蚩尤部落有“三宝”:战车、弓矢、行兵布阵之法。所谓战车是原始简陋的,大概是几根树木连接为一体,不是捆绑,可能他们掌握了简单的榫卯技术,由众多士兵推动着前进。这是防备近身肉搏而又能加强自身保护的方法,以应对蚩尤部落犀利的铜制武器和坚实可怖的盔甲。这种战车的特殊之处是具备“指南”功能,可以机动变换方向。“弓矢”也是适用于远距离作战的武器,是最早的“导弹”,“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具备百步之外的杀伤力。“行兵布阵之法”是以心力克制蛮力。同时黄帝重用通天象的高人,可预知风雨。总之,黄帝是以智慧取胜。
蚩尤的失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武不止亡者”。蚩尤连年征战,士兵得不到休整,军心疲顿,民心在哀怨中散尽 。“昔阪泉氏(蚩尤)用兵无已,诛战不休,并兼无亲,文无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于独鹿(涿鹿),诸侯畔之,阪泉以亡。”
“神农以石为兵,黄帝以玉为兵,蚩尤以铜为兵,禹以铜铁为兵”,《越绝书》中的这个记载,既讲了古代兵器的演变历史,同时也包涵着对黄帝“以玉为兵”的尊崇。玉,是石之精品,也包涵着向仁止武的文明内核。黄帝平复蚩尤之后,铸鼎于荆山之下,构建和合社会,创造出了一个较长时期的繁荣稳定局面。
“武不止者亡”,中国人的这个传统理念,不仅是当时作战获胜的硬道理,还具有现代意义。军事的目的是服务于政治,以武制邪,以武制恶,以武力实现共和。
关于古代的荆山,也有多种说法,其中之一是在河南灵宝,其二在陕西富平。“北条荆山属富平之南,三原之东,临潼之北,蒲城之西,皆统一为荆山”。富平塬上有一个古老的村子,以前就叫“铸鼎村”,现在改为向阳村。
中国的文治自黄帝开始
黄帝是传说中的政治人物,尽管没有确凿详实的史实记载,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多项内核元素,均指向黄帝:国家管理、天文星历、甲子记岁时、歧黄医理,乃至仓颉造字、音律、军械弓矢,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房屋建筑、衣裳鞋帽、饮食器具,“黄帝臣于则作履扉”,“断木为杵,掘地为臼”,“伐木构材,筑作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中国大历史中的国家文治意识自黄帝开始,或者说自黄帝开始清晰起来。
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史记·历书》
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史记·五帝本纪》
关于黄帝五官
黄帝的五官制度,是现存记载最早的国家职官系统。“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于是有天地神祗物类之官,是谓五官”,五官具体指春官青云氏、夏官缙云氏、 秋官白云氏、冬官黑云氏、中官黄云氏。
黄帝五官的设置,对应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国家管理因循大自然的运转序次,上应天时,下合地理物候与人和。周代的《周官》中将此种设官置职完善为“六官”: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关司空。到唐代之后,“六官”又定型为“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
五官对应着大自然中的五色,春为青,夏为缙(赤),秋为白,冬为玄黑,黄土居中央;同时又与五行相连理,春为木,夏为火,秋为金,冬为水,土居中枢。天道与人事交相感应,融会贯通,构成古代中国的政治智慧。
五官,五色,五行,是观测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得到的综合认知,是中国天文学的早期结晶成果。
关于四象
古代中国人在对太空星体的潜心观察中,还别出心裁地建立了“四象说”。四象也称四神,把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个节点的太空星象图,想象成五种动物,春为青龙,夏为朱雀,秋为白虎,冬为玄武(龟蛇相绕)。
中国古人首先发现的是春和秋两个节点,这个发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500年前4300年之间,比黄帝时代早了一千五百年。目前这个时间节点已经被当代考古学证实。
1987年5月至1988年9月,河南濮阳老城区西土坡挖掘出一座新石器时期的大墓,墓主人为男性,头南足北,身高1.79米,仰身直肢葬,在墓主人身体两侧,有蚌壳砌塑的一龙一虎。考古报告中是这么描述的:
在墓室中部的墓主人骨架的左右两侧,用蚌壳精心摆塑一龙一虎图案。龙图案摆于人骨架的右侧,头朝北,背朝西,身长1.78米,高0.67米。龙昂首、曲颈、弓身、长尾,前爪扒、后爪蹬,状似腾飞。虎图案位于人骨架的左侧,头朝北,背朝东,身长1.39米,高0.63米。虎头微低,圆目圆睁,张口露齿,虎尾下垂,四肢交替,如行走状,形似下山之猛虎。
通过碳十四测定,经树轮校正可知第二期文化遗存距今大约6500—6300年,即公元前4500年—前4300年。
——《濮阳西水坡·考古报告》
大墓主人依时间节点判断,是神农氏时代与炎帝时代之间的一位部落首领。著名史学家李学勤先生实地考证之后,撰文《西水坡“龙虎墓”与四象的起源》,认为蚌塑龙虎图案是中国“四象说”的起源物证。也就是说,在大墓主人的时代,中国人已经观测并锁定了春和秋两个季节。
四象是太空中的星象图,每一物象由七颗恒星构成,共二十八星,古人称“二十八星宿”。
古代中国人仰观天象,观测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并称“七曜”,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发现并捕捉到了一年之中太阳运行的主轨迹,以黄道和赤道(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轨迹)沿线的二十八颗恒星为观测坐标,并将之理解为太阳沿途休息的客栈,因此称“二十八星宿”。
古人观测日月五星的运行是以恒星为背景的,这是因为古人觉得恒星相互间的位置恒久不变,可以利用它们做标志来说明日月五星运行所到的位置。经过长期的观测,古人先后选择了黄道赤道附近的二十八个星宿作为“坐标”,称为“二十八宿”。黄道是古人想象的太阳周年运行的轨道。地球沿着自己的轨道围绕太阳公转,从地球轨道不同的位置上看太阳,则太阳在天球上的投影的位置也不相同。这种视位置的移动叫做太阳的视运动,太阳周年视运动的轨道就是黄道。这里所说的赤道不是地球赤道,而是天体赤道,即地球赤道在天球上的投影。
——马汉麟《中国古代文化常识》
二十八星宿,是观测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的参照坐标。
在中国古人的视域里,二十八颗恒星是组团运行的,每七星为一结构单元,共四个组团。先民们以春分时节为观测的基准点,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春分这一天,第一组团的七星(角、亢、氐、房、心、尾、箕)出现在东方的天空,形状如苍龙;第二组团的七星(斗、牛、女、虚、危、室、壁)出现在北方的天空,如龟蛇互绕(玄武);第三组团的七星(奎、娄、胃、昴、毕、觜、参)出现在西方的天空,如猛虎下山;第四组团的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出现在南方的天空,如大鸟飞翔。中国古人的观察力宏阔而且细致,同时富有充沛的艺术思维魅力。
从西水坡“龙虎图案”也可以了解到,在公元前4500年-前4300年间,古人就准确认知了春分和秋分,但还没有把握住夏至和冬至的时令特征。史料中对四季的最早记载,是在《尚书·尧典》中,春、夏、秋、冬被称为“日中”“日永”“宵中”“日短”,“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其中“星鸟、星火、星虚、星昴”,均为“二十八星宿”中的恒星名称。
关于“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
中国人的大历史,是从认识太阳、月亮、星辰开始的。
远祖先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由此知道了太阳的重要,于是用心琢磨,捕捉到了日出和日入的规律,“日”的概念形成了。为了弄明白日长和日短的奥秘,人们发明了一个方法,在地面上垂直树立一根棍子,立竿见影,记录并分析影子的位移变化。大自然中的“时”本来是无间的,混沌一团,用这种方法,把“光阴”区分出间隔和间距,“时间”的概念就此而成。这根棍子是中国最早的计时工具,学名叫“表”。今天,钟表秒针的跳动,就是对当初光影位移的生动临摹。
有了时间,人类才有了可以触摸的历史。
先人们白天观察太阳,晚上观察月亮,月亮的运行规律被认识到之后,视野由平面变为立体,开始用比较的眼光看待世界,万物在阴阳对立之中和合共生。中国天文学和中国哲学在这个时间节点,相伴随着开启了序幕。
“伏羲八卦”的出现,是中国人认识力的首个标志性成果。
人们以天(乾),地(坤),日(离),月(坎),雷(震),风(巽),山(艮),泽(兑),八种物质元解构世界。天地定位,日月水火相映相射,雷与风相搏,山与泽通气。这时候还没有文字,用八种符号指代。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八卦符号是中国最早的书面表达,是中国文字的源头和肇始。那是传说中的伏羲时代,距今天八千年之前,大约在公元前6500年左右。
黄帝与蚩尤征战的时候,天象研究的成果开始应用于军事。黄帝的大臣风后、力牧、常先等,既是军事家,也是天象学的专家。传说中的呼风唤雨,实际上是预知风雨,就是天气预报功课做得比较扎实。黄帝成为部落联盟首领之后,将天象研究纳入“政府”日常工作,用于指导农业生产和民众生活。“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
羲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两个部落的首领名称,羲是一个部落,和是一个部落,常仪也是部落的首领名称。羲和与常仪也可以理解为天象观察和研究机构的名称。到尧帝时期,中国建立起了世界上首家天文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尚书·尧典》)。黄帝时期任命“羲和占日”,尧帝时期仍是“乃命羲和”,由此也可以得出“羲和”不是人的名字。此外,还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建立起了天文观测站:“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嵎夷”大概在东部海滨之地。“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旸谷”,“南交”有两种说法,一是交趾,在越南北部,汉武帝时期曾设置“交趾郡”;一是指春秋两季之交。“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昧谷”在西部,一说在昆仑山。“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朔方在内蒙古境内,汉武帝时期设置“朔方郡”。
“臾区占星气”,臾区是黄帝的大臣,即鬼臾区,是上谷的医学家,《黄帝内经》中有黄帝和鬼臾区的对答。(《黄帝内经》一书现已被证实是后人假托黄帝、伯岐、鬼臾区之名的医学专著,成书年代在春秋和汉代之间)鬼臾区还是星象学家,传说是“五行原理”的发明人,是中国最早的风水学大先生。
中国古人观测太阳和月亮的同时,夜空中满天的星辰更具魅力。二十八星宿,“四象”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超凡想象,四季中的五行原理,以及北斗七星、天宫三垣,共同构成着上古时期中国天文学的辉煌成果。
关于“正闰余”
闰余,即闰月。
中国古人观察太阳和月亮,形成了两种历法认识。地球绕太阳运行一回归年的时间,最早以366天计算。月亮绕地球一周时间以354天为基数,阴历一年十二个月,六个月三十天,六个月二十九天,其中还有二十八天的特例。太阳历与月亮历一年之间的时间差为十一天左右,古人以置闰的方式补足这个时间差,约三年补一个月,称闰月。由此形成了中国古代的历法“农历”,农历是“太阳历”和“月亮历”的合历,上合天时,下应地理物候变化,“闰以正时,时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左传·文公六年》)。古人置闰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而且总结出了时间表,大致是“三年一闰,五年两闰,十九年七闰,四百年九十七闰”。
闰月这种方法,在黄帝时已经开始使用了,但正式的史料记载,是在《尚书·尧典》中,“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一年366天,以置闰月方式补足阴历的时间差,以定四时。但这时候置闰月的方式,是放在年底,称“十三月”。汉代颁行《太初历》(公元前104年)之后,才实行当月置月,比如庚子年闰四月,当年就置两个四月。
中国古人还研究发明出了另一套计时系统,即二十四节气。这个计时系统科学指数非常高,一年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15天,粗计算是360天,但每个节气到来的时候,是精确到时辰分秒的,比如2022年谷雨节气,时辰是2022年4月20日10时24分7秒。每个节气实际上是15天多一点点,二十四个一点点累计是5天多,一年的时间是365天多。现代高科技手段测量太阳一回归年的时间是365天5小时48分46秒,二十四节气的计量时间,与这个是高度吻合的。
二十四节气的最早记载是在战国时期的文献中,完整表述在汉代的《淮南子》和《礼记》书中。
黄帝时期,中国的天文学、历史学、文化学以及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均得到了系统性开展,对此,《世本》中有具体的记载:
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大挠作甲子,隶首作算数……容成综此六术,著《调历》。
黄帝使伶伦造磬。垂作钟。沮诵、苍颉作书。史皇作图。伯余制衣裳。胡曹作冕, 胡曹作衣,于则作犀履。雍父作舂雍父作杵臼。夷牟作矢,挥作弓。共鼓,货狄作舟。
关于“大挠作甲子”
大挠是黄帝时的史官,甲子即干支记时法。以干支纪日,在中国起源很早。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与地支相配,一个循环可记六十日。“大挠作甲子”,指大挠在干支记日的基础上,又做了丰富研究,此之后,干支不仅记日,还记年、月、时辰,构成世界史中有独特价值的中国记时方法,一直袭用至今天。
关于“容成综此六术,著《调历》”
容成是古代天文家,一种说法是黄帝时的大臣,一种说法是黄帝之前的部落首领。黄帝尊其学术,推广他的学说,《调历》是容成制定的古代历法,现已佚失。
关于《黄帝历》
汉代《太初历》颁布之前,古代中国存在六种历法,称“古六历”,分别是《黄帝历》《夏历》《殷历》《颛顼历》《周历》《鲁历》。《黄帝历》并不是黄帝时期使用的历法,黄帝时尊《调历》,而《黄帝历》是遵循黄帝时的天文研究成果而成的。
“古六历”最大的区别,是“岁首正月”设置的区别。
中国古人以“冬至日”作为一年之中的首日。冬至这一天,阳气由地心上行,因而称之为“一阳”。古人描写这一天的诗很多,如“今日交冬至,已报一阳生,更佳雪、因时呈瑞”,“一气先通关窍,万物旋生头角,谁合又谁开”,“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大如年,纳履添新岁”。“二阳”在小寒与大寒之间。“三阳”特指“立春日”,“三阳开泰”这个成语,指的是从冬至开始,阳气由地心上升运行45天,在立春这一日浮出地表,润泽万物生长。以冬至为一年的首日,与西方历法中的元旦,相差八九天的时间。这不是天象的差别,而是观测者所站的地理位置的差别,中国古人是站在黄河流域,更具体一些说,是站在渭河流域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
冬至所在的月,依农历是十一月,“古六历”中,《黄帝历》《周历》《鲁历》都是以冬至所在月为一年的岁首正月,历法中称“建子”。依十二地支序次,称子月,再依次为丑、寅、卯、辰、己、午、未、申、酉、戌、亥月。端午节是农历五月初五,因循的就是这个程序。
《夏历》“建寅”,岁首正月与今天相同。《殷历》“建丑”,以农历十二月为岁首正月。《颛顼历》“建亥”,以农历十月为岁首正月。秦朝实行《颛顼历》,汉代承袭秦制,从汉高祖刘邦建国,到汉武帝刘彻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一直袭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正月。《汉书》等史书记写一年中的大事件,都是从十月开始写起,就是为了强调太初元年改革历法的这个重大事件。
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祭祀黄帝
公元前110年四月,汉武帝刘彻首次泰山封禅,之后颁布诏书,诏告天下,改年号为“元封”,“其以十月为元封元年”。十月,他亲率十二部将军,领十八万铁骑北巡匈奴,出长城,登单于台,以震慑匈奴;返还长安途中,于桥山隆重祭祀黄帝。
十月祭祀黄帝是正月大祭。这一年,汉朝还没有进行历法改革,仍袭用《颛顼历》,以农历十月为岁首正月。(六年后,公元前104年汉朝改革历法,废《颛顼历》,颁行新历法,以农历一月为岁首正月。这一年是太初元年,因而称《太初历》)汉武帝是中国历史上首位使用年号纪元的皇帝,共使用十一个年号,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太初,天汉,太始,征和,后元,前六个年号六年一纪元,后四个四年一纪元,最后的“后元”是两年时间,合计在位五十四年。
汉武帝祭祀黄帝的场面是很壮观的,“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还祭黄帝冢桥山。”十八万将士一夜之间筑起祭台,黄帝陵至今存留着当年的“汉武仙台”旧址,台高十三米,置身其上,在四面来风中,可以尽情遥想当年的神圣与壮阔。
汉武帝泰山封禅,也是做足了功课的。先是细致了解了传说中黄帝封禅泰山的种种仪程,以及细节,“黄帝封泰山,禅亭亭”,之后仿古代仪程预祭,“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方鬼道”。封禅之前,汉武帝决定对泰山一处古代的明堂(古代帝王祭祀建筑)进行重建,正苦于不知规制时,一位济南人(名公玉带)献上了黄帝时的明堂建筑图纸,于是依图而建。“泰山东北趾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知制度。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史记·封禅书》)
封禅之后,又依古制赏赐百姓。“行所巡至,博,奉高,蛇丘,历城,梁父,民田租逋赋贷,已除。加年七十以上孤寡老人帛,人二匹。四县无出今年算。赐天下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汉书·武帝纪》)
此次东行封禅沿途之地百姓的田租,未履行的赋役,皆免。赐全国七十以上老者,及孤寡者布帛,人均二匹。免除国内四个贫困县的人丁税。赐天下民爵一级。赐无子家庭每百户一头牛,酒若干。
公元前110年,在封禅,北巡边疆,祭祀黄帝之外,还发生了三件重要事情。
一,平复南越国和闽越国的叛乱,其地纳入汉朝版图。迁闽越国百姓入内地,安置在江淮之间。“东越险阻反覆,为后世患,迁其民于江淮间”。(《汉书·武帝纪》)
汉代建国之初,南有南越国,都邑在广东番禺;东南有闽越国,都邑在福州大冶;东部有东瓯国,都邑在浙江温州。闽越和东瓯均为越王勾践之后,避秦时战乱远走他乡。当时汉朝廷国力疲弱,采取绥靖政策,册封三地为异姓诸侯番国。东瓯国势力薄弱,经常遭受闽越国的侵扰,于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建元三年)归汉,其国民内迁江淮之间。南越和闽越与汉朝廷关系时和时反,公元前111年(祭黄帝前一年)再次叛乱,当年被平复,闽越百姓内迁江淮,也是叶落归根。至此时,汉朝南疆的国家安全警报全部解除,汉武帝可以集中全力防御北方匈奴。
二,公元前110年,为强化中央对地方的经济管控,推行“平准制度”。具体内容是:在中央成立一个类似“国有资产委员会”的机构,当时并没有“国企”,是对国家重要物资进行统购统销,比如盐、铁、酒的专营等。所谓平准,就是市场上一种商品价格上涨时,国家以低价抛售,价格下落,国家以基本价格收购,以保持物价稳定。
富商大贾亡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跃。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准”。
——《汉书·食货志》
这项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商业投机行为,保障了弱势群体的基本利益,但也存在着与民争利的弊端。这项政策使朝廷的钱袋子鼓鼓囊囊,财政收入大幅增加。汉武帝是大帝,宏图伟业,但也因为他的“大手笔”,对国家的财力消耗过大。这一年,汉武帝封禅,北巡,以及赏赐物品的巨大花销,都是得益于这项政策。“于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封泰山,巡海上,旁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钜万计,皆取足大农”。(《汉书·食货志》)
三,这一年,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因病去世,病因是没能参加泰山封禅大典,“发愤而卒”。司马谈是太史令,职责是记载国家史事,撰写史书,审订国家天文历法,管理国家典籍,还有一项重要事务,就是监理国家祭祀。汉武帝首次封禅泰山,如此重大的国祭,司马谈却因“留滞周南”不能参加,故此抱憾而终。“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而卒”。(《史记太史公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