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休两年后,他从云贵高原来到东北辽宁,在大连旅顺安度晚年。
每天闲不下,爱好又广泛,他的身份引起了周围人的猜测——
他家的菜园种得最好,左邻右舍都称道,有人说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脚踩缝纫机熟练地改衣裤、补衣物、做书包,有人说他当过裁缝;
他自做大衣柜、五斗柜和沙发,有人说他做过木匠;
他的根雕作品在展览会上引人瞩目,有人说他是艺术家;
他的六个儿女个个懂事、有出息,有人感慨说这真是一个幸福之家……
他,就是“七一勋章”获得者,辽宁省军区大连第十六离职干部休养所离休干部,有着八十四年党龄、现年一百零一岁的老红军郭瑞祥。
一
夜深深,一轮明月悬天穹,大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忽然,一笔焦黑的“墨点”用力点在地平线上,时而跳出时而隐入,这便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郭瑞祥。他积极参加党的地下工作,怀揣党交给的重要情报,不畏艰险困难,一次又一次圆满完成任务,从未出过闪失。
那是1935年,河北魏县敌情复杂,敌人到处抓捕共产党员。少年郭瑞祥成为尹野马村地下党组织的重点培养骨干。郭瑞祥人机灵,脑瓜灵活,当过药店伙计,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积极宣传共产党的主张,踊跃投身革命斗争。白色恐怖时期,处处危机四伏。革命者们在菜窖里谋划,在敌人眼皮底下收集情报,再把情报送出去,一旦被捕就有生命危险。郭瑞祥胆大心细,机智勇敢。虽然目睹过同志们的牺牲,他依旧毫不退缩。
记不清多少次,他一头钻进夜幕,趁附近没人,把油印传单放在人们必经之地,把标语贴在墙上。这些富有力量的文字,每个字都是一团火,点燃了劳苦大众心中的抗敌热情。
1937年,加入了青年先锋队的郭瑞祥多次组织年轻人半夜出发,悄悄割反动地主家的麦子。夜里割麦,月圆之夜容易暴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又耽误割麦,弯月当空时最好。于是,八十多年前的华北平原,不时出现这样的夜景:天上有一把“弯镰”当空映照,地上有三四十把弯镰闯进麦田……这些麦子救了穷人的命,也充实了革命队伍的补给。
1937年3月,十七岁的郭瑞祥正式在党旗前庄严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严守组织秘密,一开始,他以“慈善捐款”的名义向母亲要钱交党费。然而到了第二年,母亲李秀堂也加入了党组织,担任尹野马村妇女抗日救国会会长。母子从此携手同心,双双战斗在对敌斗争的火线上。
1939年,国民党反共分子突然翻脸,杀害了郭瑞祥的上级,下令抓捕、屠杀共产党员,党组织因此遭受严重破坏。郭瑞祥决心重建队伍,组织了四十多名热血青年一起参加八路军,奔赴河南濮阳续写新的战斗传奇。
二
1949年2月,郭瑞祥已是一位有十二年党龄、久经考验、对敌斗争经验丰富的解放军政工干部。为响应中央军委的号召,郭瑞祥第一时间递交南下的申请。
郭瑞祥曾有过顾虑。大女儿三岁,妻子于纯又有了身孕。夫妻婚后在同一个部队工作,从未分开过。自己一走,让妻子自己回娘家,他很不放心。但这顾虑一闪而过。彻底消灭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送别时,于纯挺着大肚子,微笑着说完“放心走吧,不用惦记我”,便转过身去,忍不住抽泣……
岁月如梭,当年郭瑞祥在南下途中写给妻子的信,时隔漫长的七十余载时光,仍折射着这位老英雄的铁骨柔情!
在信中,郭瑞祥满怀喜悦,思念阔别快半年的妻子,也惦记她腹中就要诞生的孩子,热情地邀她来部队。妻子即将临盆,三封信都没有回,不知道碰上哪些困难,身体怎么样,郭瑞祥非常惦念:
现在已到阳历七月五日了,按咱那时算,你该与咱的小宝宝见面了,怎样呢?现在天气很热,蚊子又很多,你辛苦了,你的身体如何?没有出什么毛病吧!我离你这样远,又不能去看你。家里二位大人的身体如何?很好吧!告诉二位大人说,不要挂念我,我的一切都很好。
这封信的落款时间为:一九四九年七月五日。
不幸的是,郭瑞祥心中隐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爱妻一直没来部队,是因为刚生下的儿子不幸夭折。噩耗传来,郭瑞祥把巨大的痛苦压在心底,担心这封信再勾起妻子悲伤,对孩子的事不多提及。他一再开导妻子,又安慰妻子,不来也对。因为丈夫去山高水险的前线打仗,妻子知道了,一定又会担心他的安全:
现在主力部队已经开始出发了,我们在后边跟着部队走,一定是平安的,望你不要挂念,并告诉二位大人千万不要挂念我,又不是小孩啥事我都懂,我的一切都很好,不要挂念!……好好爱护身体,不要光想我,人家说我比在江北胖了,人家说我:你想小于吧?我说我不想,你信吧?
信为竖排字,用毛笔写的行书体,端庄娟秀。这是军营铁汉的另一面:字字温暖人心,句句柔情似水。
三
1950年9月的一天夜晚,月辉如洗,溪流轻唱,芭蕉叶随风而舞。谁料,美景下竟掩藏着危机:在依山傍水的遵义湄潭县,一场风波正在酝酿……
渡江战役后,郭瑞祥随同所在二野五兵团挺进贵州,参加剿匪战斗。他肩上担着重任:任驻扎湄潭县的起义部队“保安十三团”政委,宣传我党我军政策,教育改造这些起义的保安团成员,然后将该团改编进解放军队伍。
这天晚上,内线突然来报:保安团有人要叛变!附近的土匪马上就来接应……
情况万分危急!保安团七八百人,而负责训练、改造他们的解放军干部战士,只有十二人。郭瑞祥紧急部署,迅速将保安团军官控制起来,火速通知驻在同村的县大队紧急驰援,阻击前来接应的土匪。保安团的特务连最危险,看住特务连就能控制住全局。郭瑞祥下令对特务连加强看管。
当时,于纯强忍失去儿子之痛,身体刚一恢复,便回到所在部队。部队领导想让她歇歇,特批她去看望丈夫。谁知,偏偏赶上这番变故!
郭瑞祥掏出手枪交给妻子:“情况紧急,人手不够,你和警卫员一起看住保安团团长!”
妻子一愣,郭瑞祥知道她没打过枪,咔地将子弹推上膛,把枪递过去:“关键时刻,你就开枪!”说罢急火火冲出屋子……
阻击土匪的枪声密若爆豆,令人心惊肉跳。于纯攥紧手枪,一点不敢大意。充满变数的夜,被心中的不安无限拉长。屋外的风声像步步逼近的脚步,每一片撞击窗棂的落叶,听起来都那样惊心动魄。
于纯担心能否顺利扭转局面,担心丈夫和战友们的安全。但看见保安团团长张代龙的眼神飘忽,她马上镇静下来,举枪厉声大喝:“别动!”
第二天,拂晓挣脱了黑夜,浅红色的霞光抹红东窗,总算盼来捷报!
冒着随时有可能发生反叛的危险,经过复杂的斗争和教育,郭瑞祥牢牢控制住队伍,把他们分编到解放军部队,充实了我军力量。
保安团团长张代龙痛下决心,改过自新。临走前,他把一副望远镜赠送给郭瑞祥:“感谢郭政委,没有你,我就成历史罪人了。”
现存郭家的这副军用望远镜,虽然黄色皮套破了、镜身黑漆斑驳,却无声地记录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四
郭瑞祥有一项特殊的爱好:根雕。他家的客厅展柜,摆着很多他亲手制作的根雕作品。郭瑞祥一语双关地说:“树根一眼看上去乱七八糟,实际各有各的美,就看你能不能找到。人生的路也一样,就看你找没找到正道,看你怎么走。”
郭瑞祥十五岁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十七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十九岁参军入伍,二十岁指挥战斗。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在部队多个岗位任要职,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曾获“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独立功勋荣誉章”。但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英雄从未居功自傲,心中永远装着人生的“根”,装着一个老党员、老战士不变的信念。
对工作的使命感是他的“根”。新中国成立后,郭瑞祥曾在军事法院工作。办案时,他恨不能点月当灯、挽日不落,为厘清波谲云诡的案件呕心沥血。由于审卷精力太集中,他错喝过杯里泡烟蒂的脏水,误把烟盒当馒头咬。
对母亲的孝心是他的“根”。郭瑞祥十一岁时父亲被地主打死,母亲李秀堂拉扯他和妹妹艰难度日。响应党的号召,这位了不起的母亲亲手把一儿一女送进部队,娘仨一起远走他乡,一起打击侵略者。八路军医院缺人手,李秀堂又介绍于纯参军,在战地医院当护士。郭瑞祥称母亲是老革命功臣,也是郭家的大功臣,对母亲万般尊敬。每一次百岁母亲发脾气,八旬的郭瑞祥都直溜溜立正站着,洗耳恭听。为母亲盛饭,郭瑞祥要双手捧碗,毕恭毕敬地递给母亲。
艰苦朴素、自立自强的生活作风是他的“根”。每次取药、理发,他都谢绝医护人员登门服务,坚持自己去干休所。每次用药他都询问价格,挑便宜的,为国家节约每一分钱。他的一只军用搪瓷杯用了四十四年,一台缝纫机用了七十年,一对沙发用了超过半个世纪,毛衣破了剪掉袖子成半袖衫,再破改成背心。干休所用大巴车送老干部去体检,每次他都站在车门口,逐一把老干部搀扶上车后他才上车,尽管他自己才是年龄最大的那位。他出门拒绝儿女们搀扶、陪同。邻居们每每听到楼道里响起拐棍声,见他独自上下楼,都油然生出敬意:这可是百岁老人哪!“能自己干的就别麻烦别人。”现在,他仍然自己洗衣服、缝补衣裤。
他的“根”还在那一件件珍藏的老物件里。1943年,郭瑞祥在冀鲁豫一带行军打仗,收到老百姓赠送的行军鞋,打开一看,鞋帮里竟绣着“李秀堂”三个字。母亲做的军鞋,发到儿子手里!不在一个省,军鞋千千万,这是怎样的巧合!郭瑞祥舍不得穿,一直珍藏着。后因遭到敌人偷袭,匆忙撤退中,还是遗失了这双鞋。郭瑞祥还有一双多次换底、穿了七十多年的黑色皮凉鞋,其中的故事也让他津津乐道:“这是1958年我参加第四届全国司法工作会议时在北京买的。我穿着这双鞋,还和毛泽东、朱德、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拍过照呢。”
百岁老人郭瑞祥每天仍然扣紧领扣,梳背头,拔直腰板。三伏天再热,他也不允许儿子光膀子。说来,这又是一个难忘的故事:
1946年冬,在今天的山东省东明县发生了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百余名我军战士被千余名敌人三面包围、背后临水,多次突围都被打退,部队士气一时低落。在这生死关头,东明县独立营政委郭瑞祥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左手拿手枪、右手拎大刀,怒吼:“党员骨干跟我上,冲啊——”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带领部队杀开一条血路,成功突围……
这是郭瑞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膀子。
五
郭瑞祥非常重视家风。他认为,管好家庭也是爱党爱国。
儿女们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公私分明。郭瑞祥的公车,从来不准家人坐。儿女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决不借父亲的光。大家心里都有这份共识:决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哪怕是公家的一张信纸、一支笔、一片药,也不可私用。
四个女儿三个当兵,两个儿子也是军人。郭瑞祥划了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决不用手中的权力和社会关系为孩子们提干、找工作开绿灯。四女儿郭惠丽复员后才知道,她所在军的军长曾是父亲的老部下。小儿子郭惠东在四川大山里当兵,并不知道他的上级领导也是父亲的老部下。二女儿郭惠文医科大学毕业,在部队医院立过三等功,离开部队后没得到任何特殊安排,自己到地方小医院去应聘。三女儿郭惠斌从部队疗养院下来,自己折腾了大半年,总算找到一家地方妇幼保健站,干零活谋生。背靠父亲这棵“大树”,儿女们没有一个在部队受过额外优待,齐刷刷在地方自谋职业。
1999年,两个儿子一起下岗,突然失去生活来源,一时手足无措、茫然无助。有人提醒道:“你家的事好办啊,市领导区领导到你家走访慰问时,你老爸说句话就行,区长还没你爸官大呢!”
郭瑞祥把两个儿子叫到一块,教育他们:“现在需要照顾的人很多,你们不要向政府伸手,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大儿子郭江陷入深思:奶奶、姑姑、父亲、母亲都是老八路、老党员,前辈们浴血奋斗,后辈怎么可以向上伸手、坐享其成?父亲立下的家训一次次在耳边萦绕:“永远不给党和国家添麻烦,努力学习,艰苦奋斗,没有共产党员克服不了的困难。”郭江攥紧拳头,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
郭江从国企书记兼厂长,一下变成个体小商贩。他身着破旧工作服走街串巷,一边发传单一边叫卖晾衣架,嗓子都喊哑了,有时一天也卖不出去一个。熟人看了个个惊讶:“郭厂长,你怎么干这个?”他还骑上自行车,漫山遍野收购苹果卖给果汁厂,挣点微薄差价。一次下坡时惯性太大刹不住闸,他连人带车摔倒,顾不上胳膊肘、肩膀和大腿多处受伤火辣辣地疼,却心疼袋子摔破苹果到处滚。他一个一个从沟里和树窝里把苹果找出来、装进袋,再次上路。弟弟郭惠东到个体汽车配件厂打工,每月收入有限,早出晚归,咬牙坚持。他们靠着自强不息的精神,终于走出人生的低谷。如今,哥俩开了家五金商店,日子越过越好……
郭瑞祥引以为豪:六个儿女,个个遵纪守法、爱党爱国、乐观向上。长孙郭宇光已是入党积极分子,工厂的技术骨干。他说:“爷爷就是样板。他一辈子对党忠诚,任何利益不争不抢,任何工作都要做得出色。我每做一件事都会想:如果换作爷爷,他会怎么做?”
今年,郭瑞祥被授予“七一勋章”。从北京领奖回来,儿孙们欢欣鼓舞,达成共识:每个人都要严格自律,努力为党和国家添彩,让红色基因代代相传!